第十二章

兩人匆匆下廣東,經過以純認真抗議,周晉終於同意去擠火車。正是春運時期,火車擠得不行,周晉花了大力氣纔買了兩張坐票,位置還離得很遠。一上火車,周晉就忙着換座位。以純本來想說算了吧就這樣吧,但看到周晉認真的表情,她就什麼話也說不出來了。

以純旁邊的兩個位置也是一對情侶,周晉嘴都說爛也他們也不肯換,大概是被周晉的認真感染了,以純對面那個男生特帥地背上自己的包,站起來對周晉說:“哥們,坐這兒吧,換下票。”

周晉還沒回過神來呢,就被那男生推到他位置上了,中間的過道人擠人,那男生換過票去找周晉的位置,只一會,就不見人影了,以純拿水給周晉喝,周晉才笑着回頭:“呆會兒一定得謝謝人家。”

旁邊那對情侶聽了,竟都臉紅了。

以純嘆氣,“幹嘛一定要換到一起,有位置坐不就好了。”

周晉不說話,只看着以純微笑。

雖說換到一起了,但兩人也僅止於能握握手,對於剛剛確立關係又正值情濃的時刻,這怎麼夠?以純也不知怎麼回事,自己提議一定要坐火車,卻一上車就打起了盹兒,眼睛怎麼也睜不開。坐的是硬座,又一直趴着睡,到晚上時,以純發現自己的腰已經完全直不起來了,肚子裡像有氣泡一樣咕咕地叫着,一動,就帶動着磚頭一樣的肚子,綿裡藏針的痛。

以爲是吃錯了東西,一路上以純都不敢再吃東西,周晉勸了幾次,見她怎麼也不肯吃,便也罷了,只是一路上都用特別擔心的眼光看着她。

從長沙到廣州的時間不長,他們下午上車,凌晨時分就到了。以純抱着個不能動的肚子,一路上都由周晉拉扯着走,凌晨的廣州依舊燈火輝煌,周晉帶着以純七拐八拐,到了一家小旅館開了間房,兩人窩到了天亮。

然後,各自回家。

周晉還要轉車,他父母在番禺,把以純送到家門口後,他就去車站坐車,以純雖然來過一次廣州,卻是一個人,沒有找顧止菁,這次也一樣,顧止菁告訴過她地址,她卻依舊沒捨得打擾她。

顧止菁租的房子在一個小市場的後面,六層樓的房子,一個大鐵門。大概是還早,鐵門鎖得死緊,以純把包放下,在臺階上站了會兒,雖是冬天,天氣也夠陰沉,卻不是太冷,大概是以純穿得夠多的緣故。

也不知站了多久,鐵門呼啦一聲就開了,以純忙回頭,卻見一個二十來歲的小夥子揉着眼睛出來了,看到以純怔了怔,然後懶洋洋地說:“你誰啊,在人大門外站着。”他大概也是外地人,竟沒有一點客家腔。

以純笑了笑,“我來找我媽媽,她在這裡租房子。”

“你是陸以純?”小夥子立馬變得精神了,“前幾天顧阿姨一直唸叨她大女兒要過來....你怎麼不敲門啊?”

以純不說話,只是笑。

那小夥子提起以純的行李,“來,來,我帶你去見顧阿姨。”也不管以純有沒有跟上,先走了。

顧止菁住三樓,這房子的佈局不太合理,整個樓道都是黑漆漆的,而且樓道很窄,可能主人家建樓的時候就是用來租的,而且是租給窮人的。小夥子一路往上一路開燈,燈光也還是以前的那種燈泡,昏黃昏黃的,雖然有窗戶,卻讓以純覺得現在是黃昏而不是清晨。

一層樓一排過去有五道門,小夥子在第三道門前停住了,他回頭以純說:“顧阿姨就住在這裡,要我替你叫麼?”

以純搖頭,“謝謝你了,我自己來就行。”

小夥子點點頭,把行李遞給我,“那成,我先走啦。”

“謝謝。”以純由衷地說。

以純等了會兒才敲門,也不知是興奮還是慌張,心竟跳得很快。敲過後一直在等開門,以純隱隱聽到裡面有開燈的聲音,然後是起牀的聲音,再然後是腳步聲,近一點再近一點,以純的心也跳得快一點更快一點。

終於聽到鎖扭動的聲音,以純本來木木的臉忙擠出燦爛的笑容,等着看到熟悉的臉,果然,她還沒有擡頭,就聽到向樹民的聲音,“以純?”說着一隻手接過以純手裡的包,另一手扶着以純的肩把她推進來。

以純一下子全身僵硬,有心躲過那隻手,卻不敢動彈,正不知所措之際,向樹民對着還在牀上睡覺的顧止菁說:“止菁,以純來了。”

顧止菁一聽以純來了,一下子就從牀上爬起來了,一邊套衣服一邊說:“來怎麼也不說一聲,我們去接你。”她上下打量着以純,“還沒吃飯吧,讓你叔叔給你弄吃的。”

以純剛想說不餓,向樹民已經進廚房了。

她呆坐在旁邊的沙發上,竟手足無措。

大概顧止菁也看出來了,忙打開電視。正是年底,各大電視臺的連續劇都是一天十幾集的連播,顧止菁調到一個戰爭片,大概是看了一些的片子,連自顧自的看上了。以純也將眼光調到電視上,認真地瞧着。

向樹民的手腳一向很快,不過十分鐘就端着一碗粉條出來,廣東人喜歡吃豬腳粉,大概顧止菁和向樹民在廣東呆久了,也染上了廣東人的口味,一碗粉裡竟全是以純所不喜歡的奇怪的味道,豬腳味,還有各種胡椒。她逼迫着自己吃了兩口,終於沒辦法下嚥,收拾了,把碗洗乾淨,再回到房間端端正正的坐着。

只有一間房子,廚房也只是一條小小的過道,洗手間裡黑得如同夜裡,不開燈什麼也看不到。顧止菁回家一向大方,不說別的,就新建的那棟房子就是三層樓高,裡面裝修得如同別墅,以純沒想到,她在外面住的,竟如同貧民。

她四周打量,房間不大,除了一張牀外,就是一張掉了角的桌子,然後是一張看上去很舊的沙發,用布包着。牀上攤着兩牀被子,顧止菁就坐在上面看電視。電視很小,十幾英寸的小彩電,放在一張木質的書桌上,書桌大概是被誰淘汰下來的,四處都是被老鼠咬過的破洞。牀的另一側,放着一個簡易的布衣櫃,不過,也很舊了,看得出歲月留下的斑跡。

房間裡靜得出奇,只有電視裡的槍聲不斷地響着,顧止菁看電視的時候很認真,小巧的嘴巴張着,眼睛一動不動,特別的出神。

電視放到一半出廣告,向樹民去搶遙控,顧止菁卻護着不肯,向樹民無奈,只得說:“不是廣告麼,先讓我看看有什麼不對?”

“纔不要。”顧止菁把遙控收好,“你一拿到就看你的,新聞有什麼好看,我纔不上當。”竟像極了一個撒嬌的小女生。

顧止菁本來人就生得美,即使四十多歲了,在外人看來也不過二十七八,她作這種小女生的動作,不但不讓人覺得扮嬾,反而讓人另有一種嫵媚的感覺。向樹民還苦口婆心地勸說,但顧止菁是死了心不給他,兩人搶了幾分鐘,電視又開始了,顧止菁便乾脆不理他,自己看。

以純覺得無聊,想問問以潔的事,卻又不好打斷他們。從她進門起,就覺得自己是多出來的一個人,顧止菁存在的磁場太強,她竟連說話的勇氣也沒有。後來覺得急也沒用,便跟着顧止菁看電視,偶爾顧止菁也會回頭跟她說說劇情,她看得興起了也問問,除此之外,相安無事。

中午向樹民出去買菜,房間裡便只有顧止菁和陸以純兩個人,以純還是坐在沙發上,廣東雖沒有湖南冷,但以純的腳一到秋天就凍得如冰塊,到了這裡也是一樣,她乾脆脫了鞋,拿一條小毯子蓋子腿上,卻還是覺得冷。

顧止菁瞧了以純一眼,穿鞋下牀,在純還在弄那個小毯子時,手被人一雙溫暖的帶點薄繭的手握住了,以純飛快的擡起頭,聽到顧止菁說:“跟我上牀。”說着,另一隻手握上以純的腳,“凍得跟冰似的。”

以純默默地跟着顧止菁爬上牀,顧止菁從被子下面拿出一個水袋遞給以純,示意她抱在懷裡。以純接過,果然抱住。其實袋已不熱,但以純卻不想放手,怔怔的抱在手裡,聽着電視裡熱血沸騰的臺詞。

其實以潔一個月也會給以純打個電話,只是電話太短,經常以純還沒有問到自己想問的問題,以潔就叫着要掛電話,後來每次到以潔打電話給自己的時候,她就列個表,一二三四地寫着要問以潔的問題,卻每次都被以潔幾句話帶過去,然後是一陣嘟嘟聲。以純每次都要惱半天,她從小就比不過以潔,這種時候更是襯出自己的無能。

以純在火車上沒睡好,抱着肚子在車上挺了半天的屍,現在還酸着,此時一到牀上,身上蓋着暖暖的被子,睡意就襲了上來。她偷眼瞧了瞧顧止菁,果然,她看電視看得正認真。以純也不管那麼多,閉上眼,抱着腿睡覺。

也不知是怎麼睡的,醒來的時候她又恢復成了她的那個經典睡姿,朝一側躺着,一手枕頭一手放在被子上,不過這次,不知是不是有人幫忙,以純的手被進了被子裡,卻仍是擱在大腿上。

她打個呵欠起來,天已經黑了,揉揉眼,發現屋裡就自己一個人,四處查看仍是如此。房間裡黑得嚇人,她摸索着找到開燈按鈕,燈光大亮,她好一會兒才讓眼睛適應過來,看了一圈,發現明明三樓,地上卻溼得很,看得人心裡煩得要命,以純本來在牀上,暖和得很,一看到這溼氣重重的房子,不知怎的,全身雞皮疙瘩都起來了。套好不知什麼時候脫下的外套,在房間裡找鑰匙。

果然,鑰匙放在旁邊的桌子上,同時,桌子上還有飯菜。以純沒心吃飯,拿起鑰匙就出了門。市場一到晚上就黑黑的,以純仗着眼睛還算清亮就衝了出去,出去後才知道有多可怕,又不像村子裡,雖是黑卻是走了無數次的。以純撫着自己的胸口衝出去,走了大概五分鐘纔看到道路,然後是閃爍着的霓虹燈。

以純沿着路往下走,這一片不是繁華區,樓層都不高,也不似崔明澤酒吧所在地那樣隱蔽,倒更似一個比較繁華的小鎮,路上流竄的都是各類轎車小巴,偶爾汽笛聲大響,就是一輛長途大巴經過,帶起一些細不可見的灰塵,轉瞬不見。

在以純少有的認知裡,知道市場出來不遠,就應該有各類小店,小店裡都有電話,以純出來就是想給周晉打個電話,但她出來半晌,四處都是酒店或是飯店,那種印象中的小店卻是一間也沒見到。正沮喪間,看到對面有一家寫着話吧的小店,燈火分明,裡面是玻璃隔成的小屋,以純想,應該就是了。

又走了一會兒纔看到斑馬線,晚上車子不多,卻也沒有間斷,以純站在路中不知怎的就覺得慌張,因爲天太黑,不知何時車子會來,心中更是恐懼,不敢跑,只能慢慢過去,這樣安靜的夜晚,汽笛聲一響就似警報,震得人的內臟都麻起來。以純好不容易走到對岸,找到那家小話吧,以純走進一間小屋子裡,就開始按周晉的號碼。

電話滴滴地響着,以純抿着嘴等,白皙的手在燈下更是顯得透明,以純靜靜地看着,本來清冷的夜竟似一下子溫暖,她想起火車上時,周晉在那個小桌子下握住自己手一直不放的情形,雖是難過卻也心安。以純的手指修長,不知誰說過,看她的手就知道她命並不好,只是手指生得長,在外面不至於吃苦,總能遇到貴人。但家裡人是幫不了她分毫的。

每每想起這句話,她第一個想到的總是于傑,然後是周晉。後來想想,其實兩人在她心裡是完全不同的存在,卻總是能讓她感到溫暖。

電話響了四聲就被接起,其實不久,但以純總覺得一秒都如此難過。

她等着周晉說:“你好。”

周晉笑了,卻沒有說話。

以純等着,也不說話。

最後還是周晉先妥協,“怎麼不說話?”

“你怎麼不說話?”以純氣呼呼的。她走了很遠才找到打電話的地方,竟然一句話也不說。

“你不說話我不知道是你。”周晉淺笑。

以純抿抿嘴,心想你還有理了。便乾脆不說話。

周晉無奈,只得又說:“怎麼這麼晚纔打電話過來,我本來想打給你,後來想起你沒有電話....以純,新年我買個手機給你,好不好?”

以純默然,好一會兒才說:“我自己買。”

周晉笑了,“你在哪裡打電話,現在很晚了吧,我看你媽媽住的地方很偏,你能回去嗎?”

這小屋子由玻璃隔開,但隔音效果卻不好,旁邊那個女孩子不知道聽到什麼好笑的事,一直咯咯地笑個不停,一隻手還不停地拍着那放電話機的木臺子,以純最恨人吵,眉頭皺得很緊,本想開口阻止,但她又怕麻煩,一開口,說不得又是一番爭論,實在沒必要。

聽了周晉的話,轉頭瞧瞧外面,天越發的黑。她回想着來時的路,心裡覺得走回去沒什麼問題,心中頓時放下大石頭,轉回頭和周晉說起來到這裡後的事情。

她與顧止菁之間仍舊有一堵牆,其實兩人都想靠近,但誰也沒法靠近。兩人心裡都有解不開的疙瘩。

周晉靜靜聽着,一直沒有開口打斷,以純說到自己睡着醒來後屋裡只有一個人時,周晉才道:“他們都不在麼?”

以純搖頭,“起來就不見人。屋子黑漆漆的,怪嚇人。”

“害怕嗎?”周晉輕聲道。

說當時不害怕是假的,只是周晉這樣溫柔地問起,那一點點懼意也消失了,以純笑着搖頭,“還好。就是覺得不習慣。”

周晉便不再問她到廣州後的事。周晉下午纔到番禺,然後便是父母的一大通逼問——關於交換生的事。然後就是吃飯,吃完飯就看電話,話題還是離不了學校和交換生。

不過,和以純比,是不是又要好些,和自己的母親在一起,一句話也不能說,這才真正的磨人。周晉也不知自己和以純說了些什麼,只是一直一直說,小時候的事情,後來到長沙之後的事情,再後來賽車,再後來......就是和她在一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