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洵草木四季常綠,綠蔭沿走廊瘋長。
教學樓已經有些年頭,牆面被歲月浸泡出黯淡,窗戶攀着褐色鏽跡,推開都能發出澀響。
程彌身影慢悠悠從衆排窗戶路過,下樓梯半途手機響起,程彌拿出手機,是見過面的GR攝影編輯張玲尹。
她接聽:“嗯,什麼事?”
“有時間嗎程彌,我看你那邊應該下課了,想問你能不能過去工作室那邊拍幾套圖?”
這個點學校人已經走得差不多,只稀零幾個人和程彌擦肩而過。
她問:“你不是出差了?”
張玲尹說:“我是出差了,得後天纔回奉洵呢,所以才着急。雜誌之前那個模特跟工作室耗着鬧解約,弄得雜誌社都沒做成什麼事。月中就得出刊了,現在整個雜誌社都加急趕工呢。等我回去進度太趕,所以就先讓其他攝影師先幫你拍着。”
程彌已經走到一樓,往前望去是司庭衍身影。
他背影筆挺,正朝校門口走去,絲毫沒等她的意思。
除開司庭衍這個人,程彌確實沒什麼事,如果不是臨時這通電話,她現在會追上去。
但工作畢竟首要,別人給錢,她就得把工作做好。
她看了司庭衍一眼,收回眼:“行,我過會過去。”
“那行,我去跟同事說一下,讓他等你到了下去接你,那我先掛了啊。”
電話掛斷,司庭衍身影正好消失在校門口。
程彌收回手機,步伐沒停,出校門後沒隨司庭衍轉向左邊路口,穿過街道往另一個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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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R辦公地在鬧市區,這地方規劃混亂原因,餐飲娛樂辦公同擠一條街存活,顯得有些不倫不類。
隔着街道,對面就是酒吧麻將館旱冰場。
疲憊不堪和醉生夢死僅一街之隔。
程彌到那的時候,張玲尹那個攝影師同事已經等在樓下。
幹藝術這行的人可能都很有藝術氣息,對方是一個男生,留一頭齊肩發,在腦後草草紮了個辮子。有點瘦,顯得下顎骨格外明顯,五官中規中矩,但神色柔和,平添幾分親和感。
對方看她來後煙掐滅在旁邊垃圾桶上,迎面走來:“程彌?”
程彌笑着對他點頭:“張玲尹應該跟你打過招呼了,我過來拍套圖。”
“她跟我說了,幾分鐘前電話剛撂下,”又自我介紹,“叫我鄧子就行,那我們就開始工作了?”
“行,”程彌往樓上掃一眼,“那上去?”
“先別急,我們得先到對面借雙旱冰鞋。”
程彌聞言往街道對面看去,那邊有家溜冰場,規模不小,她問:“借旱冰鞋做什麼?”
“拍攝得用到。”
“給我穿的?”
“今天就給你一個人拍。”
兩人說着過街往對面走,去到旱冰場裡,街外日光被截斷,鐳射燈晃得人眼花繚亂。
場上人不少,都是放學後的學生,才放學一個小時大多數還沒玩盡興,玩鬧聲和尖叫頻頻摧人耳膜。
程彌跟鄧子去了前臺,鄧子跟老闆認識,招呼一聲老闆就讓人去拿鞋過來了。
程彌接過旱冰鞋後坐在一旁長椅上換上。
鄧子問她:“你會滑?”
程彌繫鞋帶,笑了下:“可能吧,以前玩過,已經很久沒玩了,不知道生疏沒有。”
對方說:“不會滑也可以拎着,等上去拍攝的時候再穿。”
話落程彌已經穿好,手撐往兩旁就要起身。
她確實有段時間沒碰,起身時腳底觸感有些陌生。
旁邊鄧子見狀下意識伸手去扶她,程彌卻像一陣風吹過,腳下已經穩穩當當。
滑出去一小段距離後她停下,回頭看攝影師:“走嗎?”
鄧子看着她:“我發現你這人有個特點。”
程彌:“什麼?”
“謙虛,”鄧子笑,“這叫生疏嗎?說滑得比我好都不過分。”
程彌笑笑:“誇張了,就動動腳的事,談不上謙虛。”
鄧子也就開開玩笑:“走吧,帶你去工作室,早開工早結束,急着吃飯。”
程彌等鄧子上來後一起往門口走,滑到半路,迎面一個同樣穿旱冰鞋的女生看到程彌腳下一頓,一時沒抓穩,往後趔趄一步摔倒在地。
她手裡抱着一堆薯片飲料,嘩啦滾滿地。
一瓶罐裝可樂骨碌蹦到程彌面前,她悠哉在那瓶可樂前停下。
本想拉那女生一把,但那女生已經自己爬起來,蹲在地上東撿西撿,只露出半邊黝黑側臉。
程彌彎身拿起可樂,去到女生面前,女生已經把東西抱滿懷站起來,程彌幫她把可樂插進臂彎裡。
女生在這時看了她一眼,她眼睛很大,長得有點黑。
程彌記憶力好,看着這張臉,不用一秒就想起在哪見過。
是中午在食堂那個給戚紜淼支招偷親司庭衍的女生,就在這時,女生手裡手機傳來聲音。
“喂,傅莘唯,你怎麼沒聲了,你說你看到誰了?”
對面咋咋呼呼,隔着聽筒字句都聽得分明。
程彌眼睛落到女生臉上。
許是心虛,叫傅莘唯那個女生眼神往程彌身上飄了一下,又欲蓋彌彰般若無其事收回。
她沒道謝,旱冰鞋一滑,繞過程彌往裡面走,語氣有點不耐:“沒誰!回去了。”
旁邊鄧子旁觀全程,看了眼女生離去的背影,笑:“現在的孩子真沒有禮貌啊。”
程彌倒也沒放心上:“走吧,你不說你急着吃飯?”
等程彌走遠後,原本對程彌絲毫不搭理的傅莘唯回頭又看她背影一眼,埋怨手機那邊的人:“你嚇死我了!聲音那麼大,剛高三新轉來那個程彌就在我旁邊,肯定都聽到了。”
那邊回道:“我們學校那個程彌?”
“那還能是哪個啊,”她又回頭望,“你猜我還看到誰了?”
“誰啊?”
傅莘唯說:“鄧子,之前我們跟戚紜淼去GR雜誌社拍攝,那個給戚紜淼拍過照的鄧子。”
對方有點驚訝:“他們怎麼在一塊了?幹嘛去?”
傅莘唯還在往後看:“還能幹嘛?肯定是去拍圖啊。戚紜淼跟他們鬧條件他們嘴上說考慮考慮,現在背地裡轉頭就找上別的便宜貨了。戚紜淼這還沒走呢,程彌就搶她活兒,賤死了這女的。”
她看程彌他們往對街走去,GR雜誌社就在那樓二樓。
傅莘唯有點咬牙切齒:“我看他們上樓了,肯定是去雜誌社,怎麼這麼賤啊這些人。”
她太過義憤填膺,沒注意那邊陷入短暫沉默。
突然戚紜淼聲音傳來:“你說什麼?”
傅莘唯頓時被嚇到手機差點掉地上:“紜淼,那個——,我瞎說的。”
“你當我耳朵聾嗎?”戚紜淼繼續追問,“你說誰搶了我位置?”
傅莘唯支支吾吾,怕被遷怒,但最後還是說了:“程彌,我們中午在食堂看到的那個。”
戚紜淼問:“他們往哪去了?”
“對面那樓。”
傅莘唯戰戰兢兢說完,電話被戚紜淼掛斷。
她鬆口氣同時電話又進來,接起來是原來跟她通話那朋友,她氣急敗壞:“你怎麼讓戚紜淼聽到了!我就是怕她生氣纔沒跟她說。”
“我放着揚聲,我哪知道她會過來啊,煩死了,你快回來,戚紜淼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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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不是程彌第一次站鏡頭前,以往有經驗,加上天生適合鏡頭,拍攝進行得很順利。
鄧子端着相機給她拍照時,內心暗自感嘆無數次。
程彌甚至要比他曾經拍過的女明星漂亮許多。
五官挑不出任何缺點,那張臉已經悅目到某種讓人驚歎的程度,氣質更是出衆,讓她奪眼到另一個高度。
就如此刻她站在鏡頭前,黑色露肩V領荷葉邊露臍裝,下搭窄裙,再常見不過一身穿搭,卻被她穿出另一種味道。
頸項一圈黑色細鏈,鎖骨深卻不顯枯瘦,往下一痕溝壑。
挑着白色細眼線的眼睛直視鏡頭,沒過多情緒,像勝券在握盯着獵物。
GR風格偏甜美性感化,嚴格說程彌並不百分百符合這個要求,需要衣裝妝容氛圍來弱化她後者特點。
但造型師沒選擇揚短避長,把可愛元素往程彌臉上堆,反倒保留其特點,在一些妝容小細節和小配飾上下心機。
一開始鄧子還擔心程彌無法和這種風格融合,畢竟程彌和甜美絲毫不沾邊,她明顯是一隻腳踩高跟自知風情卻不愛搶風頭的狐狸。
意外的是拍攝完成得可以說完美,更加篤定鄧子心裡那個想法,他認爲程彌天生就是往娛樂圈那個名利場走的料。
程彌拍完工作後離開攝影棚,到外面窗邊透氣。
沒一會鄧子也出來了,走到旁邊飲料零售機前,投進硬幣。
“喝點什麼?”他問程彌。
程彌說:“都行。”
鄧子給她拿了瓶果飲,走過去遞給她。
程彌接過:“謝了。”
鄧子知道程彌橄欖枝接得多,肯定聽得懂他話裡意思:“我有認識的圈裡人,要不要給你介紹介紹?”
程彌開玩笑:“怎麼,要當我伯樂?”
沒有驚喜,沒有意外,沒有討好,反應和常人不太一樣。
鄧子知道她這就是婉拒的意思了,接下來也隨口玩笑:“可不是,你進那圈子肯定能紅,這以後當大明星了,我這伯樂也能跟着沾光,還能吹吹牛逼。”
程彌笑笑:“你太看得起我了。”
“這叫實話實說,不過我不用瞎操這心,以後總會有人給你介紹。”
這茬就算翻過去了,鄧子擰開汽水喝了一口:“等收拾完我們要去聚餐,你要不要一起去?”
“不了,”程彌眼睛在鄧子鬆散扎着的小辮上停留一瞬,移開,“你們去吧,我晚上還有事。”
“要回去寫作業?”
程彌說:“是啊,你也知道我是個高中生。”
裡面有人喊鄧子,他回馬上過去,看回程彌:“行了,我先走了。”
“嗯。”
鄧子起身回去,走到門邊又回頭:“對了。”
程彌看向他。
鄧子指指自己頭髮:“從剛在樓下就一直盯着我頭髮看,我這髮型像誰?”
程彌微愣,但也只是一瞬,很快恢復談笑:“走吧你。”
鄧子笑笑走了。
他走後外間走廊安靜下來,窗扇被風帶過,輕拍打在落灰的飲料售貨機上。
像是連風都想抖落塵封往事的積灰。
程彌看着窗外,臉色沒顯凝重,也沒現喜色,像平常每一個平靜的間隙。
鄧子說的沒錯,他髮型讓她想起某個人。
那人同樣喜歡在後腦勺扎一指長的小辮子,一邊碎長劉海松散落頰邊,奶奶灰髮色挑染悶青。
和鄧子不一樣的是,她是個女生。
程彌想到這裡,拿出了手機,指尖撥弄幾下後點開黎楚聊天框。
兩人消息記錄停留在一個月前,一兩句來回,內容不痛不癢。
程彌和黎楚從小一起長大,後來程母去世她被黎燁衡接去黎家,和黎楚更是日日碰面,但那時候兩人已經因爲一些恩怨逐漸疏遠。
黎楚比程彌大一歲,正上大二,學業繁忙原因住學校裡,幾個星期纔回家一趟。
一個月前聊天便是程彌問週末回家的她回不回家吃飯,黎楚當時回了她一個嗯。
後面兩人便沒再聯繫過,包括程彌轉學到這裡。
程彌指尖落在對話框上,猶豫幾秒後仍是收回了手機。
思緒還沒抽回,眼睛卻已經被樓下一抹身影勾去。
窗外天色未完全暗下來,路燈已經遞次亮起,立在燈紅酒綠半明半昧的光影裡。
對街一餐館走出來一行人,打頭那個今天已經見過不少次。
戚紜淼似乎心情不太好,臉上一貫的高傲驕縱被焦躁取代,眉眼間壓着怒。
程彌沒什麼興趣,正移開眼準備起身離開。
下一秒就見戚紜淼抓過旁邊女生討好遞給她的奶茶,甩手摔到地上。
旁邊女生那張臉龐同樣不陌生,下午溜冰場裡迎面碰上零食灑滿地那個。
他們幾人應該是害怕戚紜淼,包括男生,沒人吭聲,面面相覷。
程彌實在沒什麼大興致看熱鬧,起身就要離開窗前。
最後一眼卻看見戚紜淼似乎往這個方向看了一眼,即使程彌眼風一掃而過,但不難窺出她眼神裡頭伸出來的利爪。
等目光再轉回去時戚紜淼已經不作停留,轉身走掉。
程彌沒怎麼放心上,下樓離開GR雜誌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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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程彌坐的公交,路上接到司惠茹電話,問她快到家沒有。
不是問她回不回家,而是直接問她快回家沒有。
從來到奉洵,司惠茹一直小心翼翼待着程彌,似乎總怕哪裡做不好怠慢她,讓她不高興。
雖然笨拙,但程彌知道她沒壞意。
反而是盡心盡力在把她當親生的養,怕她會感到被新家庭排斥。
程彌又想起黎燁衡,看向窗外,司惠茹見她沒回答又試探性問了她一句。
車窗半開,風溜進來,程彌任風勾纏髮絲。
短暫愁悶只在沉默空當裡閃過一瞬,很快又被淡淡笑意取代:“在回去路上了。”
又問:“需要買點什麼回去嗎?”
司惠茹趕忙阻止:“不用不用,家裡飯菜已經很多了,你叔叔說過你喜歡吃大閘蟹,阿姨剛買了一些回來,是這邊的特色菜,挺好吃的,你應該喜歡的。”
程彌不對喜不喜歡作表態,只說:“行。”
電話很快掛斷,後面程彌沒再看手機,看了一路窗外夜色。
從公車上下來已經是半個小時後,馬路上摩托轎車混亂穿行,沿街電線杆下賣食小攤熱鬧吵雜。
對面居民樓羣高低錯落,萬家燈火擁擠出煙火氣。
程彌穿過馬路往那裡走。
爬上三樓回去後,進門飯桌上菜都還沒動一口,司惠茹在客廳沙發上織圍巾,聽見開門聲擡頭,笑容在看見程彌臉上濃妝時一頓,但也沒說她什麼:“回來了?”
“嗯。”程彌彎身換鞋。
司惠茹放下手裡織圍巾的鐵棒針:“那我去廚房把飯菜熱熱,小衍應該差不多也快回來了。”
程彌記得司庭衍是已經回家的了,問:“他不在?”
司惠茹已經從沙發上起來:“還沒回來呢,說是學習上的事,在學校里弄完再回來。”
明明放學已經看他走了。
程彌沒說破,瞭然般點點頭回應。
正暗自腹誹,身後玄關傳來聲響。
她回頭,司庭衍正好開門進來。
程彌還沒進屋,就站在玄關,司庭衍進來第一眼自然落她臉上。
入夜氣溫低冷,司庭衍身上沾帶寒涼氣息,恍惚間似乎連眼底都被冰霜浸透,他氣色本就幾分蒼白,此刻顯得愈發病態拒人。
程彌沒躲,去接他目光,兩人視線碰上。
身後司惠茹在叫他們去廚房洗手準備吃飯。
是司庭衍率先冷淡移開眼,他沒和程彌說話,進屋,換鞋。
從程彌這個角度看去,只能看見他小半張側臉,細碎黑髮下山根鼻樑線條高挺流暢,在鼻尖處勾了個好看的弧度,最後收入看起來有幾分寡情的脣珠。
卻讓人看一眼這張臉就鬼迷心竅。
司庭衍關上鞋櫃,沒再看她,拎着書包跟她擦肩而過。
程彌沒回身去看他。
她把手裡雨傘掛上牆上掛鉤,這才轉身進客廳。
司庭衍放下書包後往廚房走,程彌眼睛一直停留在他身上,放下東西后後腳也跟他進了廚房。
司惠茹沒在裡面,剛纔客廳來電話,她去接電話了。
程彌踏進廚房,迎面霧蒙熱氣,熱爐上熬着骨湯,咕嚕冒泡聲和盥洗臺那邊淅瀝水聲摻雜在一起。
司庭衍翻腕錯指,修長白皙的指節在水流下衝洗。
程彌猜他可能有潔癖。
她看了他一會,走過去,靠上臺子。
程彌知道他餘光能看見自己:“不是故意放你鴿子,臨時有點事,所以沒跟你一起回來。”
但司庭衍不爲所動,沒理她。
“生氣了?”
司庭衍繼續旁若無人洗手,不應她。
這讓程彌感到意外,她開口確實是抱着挑逗他的心思,但司庭衍沒理由會上鉤。
現在這反應看起來像真的生氣了,有點出乎她意料。
他長睫毛微闔,看不出情緒。
程彌微歪頭,似是一副思索狀,又像只是單純詢問:“真生氣了?”
這下司庭衍沒再沉默。
他關上水,回過臉看她。
程彌終於得以看他正面,司庭衍眼睛黑沉沉地看着她。
“我爲什麼要因爲這個生氣?”
程彌也看着他眼睛。
懸掛水龍頭上的水珠滴進水裡,泛起細微漣漪。
半晌,她笑了一下:“是麼?”
沒反駁,輕描淡寫。
可雖聽起來不足鴻毛,卻搔弄人心臟不止,彷彿是勝券在握。
她總歸會把他追到手的,早晚不急。
周圍一時陷入安靜,有什麼東西在流淌。
程彌沒掩藏心思,意圖袒露。
幾秒後,司庭衍視線冷淡從程彌臉上離開,與她錯身而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