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鞋窨子

隔着十幾根柳樹槐樹的樹幹、一層厚厚的玉米秸子和一層厚厚的黃土,在我們頭上,是臘月二十八日烏鴉般的夜色。我踩着結了一層冰殼的積雪從家裡往這裡走時,天色已經黑得很徹底,地面上的積雪映亮了大約有三五尺高的黑暗,只要是樹下,必定落有一節節的枯枝,像奇異的花紋一樣凸起在雪上。我說的“這裡”是草鞋匠工作的地方,我們把這地方叫“草鞋窨子”。我們這個窨子是我跟父親、袁家的五叔、六叔挖成的,窨子是“凸”字形的,凸出那地方是進出窨子的通道,那兒用秫秸搭成一個三角形的棚子,棚子罩着窨子口,窨子口上蓋着蒲草編成的厚席。窨子頂上留了一個天窗,天窗上蒙着一層灰濛濛的塑料紙。我們的窨子很大,招了一些閒漢來取暖。閒漢中有一個叫於大身的,當年曾在青島拉過洋車,練出兩條飛毛腿,能追上飛跑的牛犢子。還有一個張球,是個會鋦鍋鋦盆的小爐匠,外號“軲轆子”——我們這兒把鋦鍋鋦盆的小爐匠統統叫做“軲轆子”,前面冠以姓氏什麼的,張球個小,大家都叫他“小軲轆子”,“軲轆”二字是否對,我不知道,我剛上到四年級就被老師攆了。我那個老師是個大流氓,人稱“大公雞”,我在他牀單下撒過一把蒺藜,他就爲這點小事把我攆了,後來我看過一本小人書,知道該往老師的茶壺裡撤尿,可惜沒有這種機會了。我從家裡往地窨子走,踩得積雪嘎嘎吱吱響。

在地窨子背後,我淅淅瀝瀝地小便,模模糊糊地看到焦黃的水落到雪上,把積雪砸出一些烏黑的大洞小洞。紮好腰帶時,我擡頭看了一眼天,天上的星斗綠得像鬼火一樣,我沒見過鬼火,小軲轆子說他見過,他串街走巷回來晚了,走到野地裡,一羣羣鬼火就圍着他轉。想要追上它們?小軲轆子說,人必須脫下鞋來,鞋跟朝前用腳尖頂着跑,鬼火上當,迎着你飄來,你一一腳把它踩住了。是什麼呢?破布、爛棉花、死人骨頭什麼的。小軲轆子長年串四鄉,見多識廣。他說他還見過“話皮子”,形狀比黃鼠狼略小一點,嘴巴是黑的,尾巴是白的,會說人話,聲音不大,像個小喇叭一樣。後來,我讓他詳細講講“話皮子”的事,他又說沒親眼見過。但他爹親眼見過,他爹有一年去趕集,碰上一個知己,下酒館喝醉了,晃晃悠悠往家走,走到村頭時,已是掌燈時分,遠遠地看着那截要倒不倒的土牆上有一個小“話皮子”,身披一件蠟那麼紅的小棉襖,在牆頭上像人一樣站起來,來來回回地走,一邊走一邊喊:張老三、張老三,我會走了,我會走了!小軲轆子的爹名叫張老三。張老三人醉心不醉,他知道這是“話皮子”掛號(由人做鑑定的意思,人說:你會走了。它就真會走了),就彎腰撿了一塊半截磚,猛地摔過去,罵道:會走你孃的×!一磚頭把那堵牆給打倒了。“話皮子”叫一聲親孃,四條腿着地跑了。後來每逢傍晚,那個“話皮子”就帶着一羣“話皮子”在斷牆那兒喊:“哎喲地,哎喲天,從西來了張老三;哎喲爹,哎喲娘,一磚打倒一堵牆……”袁家五叔說,他小時候好像唱過這個歌。

我下了窨子,袁家五叔、六叔都來了。五叔在打草鞋底,扒了棉襖,穿一件夾襖,腰裡紮根繩子,雙腳蹬着木棍,結紮着草辮。六叔耳聾,跟人說話愛起高聲,有時候別人作弄他,見了面對他把嘴脣張幾下,他就連連說:“吃啦吃啦!”他以爲別人問他吃過飯沒有呢。六叔在把一捆蒲草疏成細蒲絲,準備編鞋臉子。

袁家五叔六叔,是鄉里有名的草鞋匠,當然是編得又快又好。他們能編各種各樣的鞋,還能在鞋面上編出“江山千古秀”的字樣來。他們編草鞋賺了一點錢,幾年前娶了一個女人,起初好像說是給六叔娶的,可是後來聽說五叔也在女人炕上睡,生了一個女孩,見到年輕一點的男人就追着叫爹。我叫過這個女人一段六嬸,又叫過一段五嬸。小軲轆子說五六三十。村裡人嘴壞,因女人姓年,就叫她年三十了。我呼她三十嬸,三十嬸長得身高馬大,扁扁的一張大臉,扁扁的兩扇大腚,村裡的年輕人都說她心腸好。她家的炕上炕下每到晚上就坐滿年輕人,三十嬸在他們中間像個火爐子一樣,年輕人圍着她烤火。五叔六叔也習慣了,吃過晚飯就下窨子編草鞋,一直編得雞叫頭遍纔回家,五叔回六叔就睡在窨子裡,六叔回五叔就睡在窨子裡,兄弟兩個幾乎不說一句話。

我父親編草鞋的手藝不行,就讓我跟五叔和六叔學。我的位置在五叔六叔對面,一擡頭就能看到他們善良的臉,稍低頭就看到他們密密麻麻的手指飛動。我上學不認字,學編草鞋卻靈,只一個冬天,就超過了父親,無論是在速度上還是在質量上。父親準備改行蘸糖葫蘆或是捏泥孩子泥老虎,他好像不願意敗在兒子手下。我剛剛十一歲。

一線寒光從窨子頂上那塊塑料薄膜上透下來,一滴滴晶亮的水滴掛在白黴斑斑的玉米秸子上,永遠也不下落。父親白天去集上探了探行情,發現蘸糖葫蘆和捏泥孩都比編草鞋賺錢更容易。他決定我們爺倆一起改行,不編草鞋了。我捨不得離開溫暖的地窨子,合不得地窨子裡的熱鬧勁兒。但父親已決定了,我沒有說話的權利。父親去集上遭了風寒,發熱頭痛。奶奶用白麪生薑大蔥熬了一盆疙瘩湯,讓他喝了發汗。湯上漂着綠蔥葉和銅錢大的油花。我盼望着父親胃口不好,不要把湯喝光。父親胃口好極了,喝得呼嚕呼嚕響。父親喝完了湯,還用舌尖舔光了盆。他滿臉通紅,讓我下窨子去把那雙尖腳鞋拾掇完,明幾個逢馬店集,讓我把已有的三十雙草鞋背到集上賣了。我一聲不吭出了家門。

我坐在我坐慣了的位置上,背倚着潮溼的土壁,看着一縷縷黑煙從燈火上直衝上去,五叔六叔瘦瘦的臉上都塗了一層蠟黃。我拿起那隻編了一半的草鞋,感到手拙笨得很。這是最後一夜在窨子裡編草鞋了。明天之後,我就要挑着鮮紅的糖葫蘆或是揹着花花綠綠的泥玩具跟着父親串街走巷高聲叫賣了。我認爲這新的職業下賤卑鄙,是靠心眼子掙飯吃,不是像草鞋匠一樣靠手藝掙飯吃。父親因爲無能才改行,我本來有希望成爲最優秀的草鞋編織家,卻被父親這個絕對權威給毀了。

窨子口的草簾子響動,我知道一定是小軲轆子來了。隔了一會兒簾子又響,我知道是於大身來了。

小軲轆子是個光棍,有人說他快四十歲了,他自己說二十八歲。有人說他掙的錢有一半花在西村一個寡婦身上,他也不反駁。有人勸他把那寡婦娶了,他說:偷來的果兒才香呢。一人冬,他不出遠門,白日裡挑着傢什在周圍的村裡轉轉,夜裡就來蹲窨子。他沒有窨子不能活,窨子裡沒他也難過。我真怕白天,白天窨子裡只有嚴肅的爹、羞怯的五叔、聾子六叔,有時也許有幾個閒漢來,都不如小軲轆子和於大身精彩。我盼望着天黑。

於大身是個蝦醬販子,身上總帶着一股腥味。他有一條扁擔,又長又寬,暗紅的顏色,光滑得能照人影。於大身販蝦醬全靠着拉洋車練出來的好腿和這條好扁擔。他身箇中等,人也不是太結實的樣子,但傳說他挑着二百斤蝦醬一夜能走一百五十里路。好漢追不上挑擔的。於大身的扁擔顫得好,顫得像翅膀一樣,扁擔帶着人走不快也得快。於大身下窨子不如小軲轆子經常,他賣完一擔蝦醬,必須趕夜路再去北海挑。他的蝦醬從不賣給本鄉人,有人要買,他就說:“別吃這些髒東西,屎呀尿呀都有。”有人說他一百斤蝦醬能賣出二百斤來,一是加水,二是加鹽。本鄉人吃不到他的蝦醬,大概是他不願坑騙鄉親吧?其實一樣,他不在本鄉賣,本鄉人就買外鄉蝦醬販子照樣加水加鹽的蝦醬吃。

於大身五十多歲了,年輕時在青島碼頭上混,什麼花花事兒都經過。他有時在窨子裡講在青島逛窯子的事,講得有滋味,小軲轆子昕得入神,口水一線線地流出來。我低着頭聽,生怕漏掉一個字,生怕別人知道我也在聽,而且還聽得很懂。父親有時也加入這種花事的議論中去,出語粗穢;我心中又愧又噁心,好像病重要死一樣。我不敢承認某些嚴酷的事實。想象別家的女人時,有時是美妙的,但突然想到自家的女人時,想到所有的人都是按着同樣的步驟孕育產生,就感到神聖和尊嚴都是裝出來的。

我想得出神人化的時候,父親在我身旁就會厲聲喝一聲:“心到哪裡去了?快編!”

於大身還說過一件趣事呢,他說他有一年去夏莊鎮賣蝦醬,從木貨市南頭宋家巷子裡,出來一個吊眼睛高身條的半大腳女人,臉上搽胭脂抹粉,衣裳上灰塵不染,一看就知道不是個善物c那女人要買蝦醬,他把挑子挑過去。女人揭開桶,舀了點蝦醬聞了聞,說:“賣蝦醬的,你往桶裡撒尿了吧?怎麼臊乎乎的?”旁邊幾個人哧哧地笑。於大身不知厲害,罵道:“臭娘兒們,我往你嘴裡撒了尿。”女人白粉裡漲出張紫臉來,紫臉上鑲着藍眼,破了口大罵。巷子裡涌出一羣羣看熱鬧的人,沒人敢上去勸那女人。於大身知道碰上難纏的角色了,想軟下來又怕丟面子,就緊一句慢一句地與那女人對罵。看客愈多那女人愈精神。精神到熱火頭上,於大身說,可了不得了!只見那女人把雙手往腰裡抄去,唰地抽出褲腰帶,搭在肩膀上,把褲子往下一褪,世上的人都不敢睜眼。女人翹着屁股,在兩個蝦醬桶裡各撒了半泡尿。女人走了,於大身傻了眼。後來,過來一個人,拍拍他的肩頭,說:“小夥子,你闖下大禍了!你知道她是誰嗎?她就是有名的‘大白鵝’啊,這個鎮上有頭有臉的人物都上她的炕,她要是想毀你,歪歪嘴巴就行了。”於大身大驚失色,那人說:“夥計,不要慌,我這裡有一條計,只要你豁出去麪皮,保你平安無事,還要交上好運。”那人把嘴附到於大身耳上,如此這般地說了一番。

那天於大身說到這裡時,就像猛醒似的說:“喲,光顧了說話了,忘了時辰,我今天夜裡還要去北海挑蝦醬哩!”

衆人拉着他不讓走。

小軲轆子說:“老於頭,你別賣關子,快說快說。”

五叔不緊不慢地說:“老於,說完吧,一條什麼計?”

於大身掙脫小軲轆子扯着他的衣服的手,求饒似的說:“小軲轆子,行行好,放了我吧,這件事麻纏多着呢,沒有半夜說不完,走晚了我就趕不上時辰了,你不知道北海那邊的規矩,販蝦醬的人多着呢,日頭冒紅時我要是攆不進去,就得在北海待三天。那邊,可不是人能多待的地方。”

六叔停下手中的活,用震破天的嗓門問:“你們,爭什麼?跟我說說。”

大家都被驚住了,以爲他發了火,但一看他臉上那表情,馬上就明白了,於是都懶手懶腳地笑笑。聾六叔不甘心,把耳朵送到我嘴邊,大聲問:“你們爭什麼呢?”我大聲喊:“往蝦醬裡撤尿!”不知他聽清了沒有,大概是聽清了,我把嘴從他耳朵上摘下來,他連連點頭,滿臉是笑,土黃色的眼珠子在燈火下發出金子般柔和的光芒。他說:“老於這傢伙,一肚子壞水,這傢伙……”

小軲轆子說:“老於,放你走,下次回來可要接着說。”

老於說:“一定一定。”

老於彎着腰往窨子口走,走幾步又回頭說:“小軲轆子,把你跟西村小寡婦那些玩景說給老五他們聽聽,長長的大冬夜。”

小軲轆子說:“老臊棍子,到北海去找你的相好的吧。”

爹咳嗽着說:“軲轆子,那小寡婦家產不少,你可緊着點去,別讓別人把她弄了去。”

小軲轆子長嘆一聲,說:“老爹,你侄子我尖嘴猴腮,不是個擔福氣的鬼,人家要改嫁了。”

“嫁給誰?”爹問。

“還不是老柴那個狗雜種!”

“老柴五十多歲啦,能娶二十五歲的小寡婦?”爹有些疑惑。

“這有什麼稀罕。她也是被她那些大伯小叔子欺負怕了,嫁給老柴就沒人再敢動她,老柴的兒子升了縣長了。”小軲轆子說。

爹說:“她也有她的主意。兒子升了縣長,老柴就是縣長的爹,她嫁給老柴,就是縣長的娘,不管親不親,都在那個份上。”

五叔說:“就是。女人就是狗,誰喂得好她就跟誰走。”

爹說:“軲轆子,老輩子說‘勸賭不勸嫖’,但還是要提你個醒。你跟那女人有交情,一個被窩裡打過滾,乍一離了,心裡不會死。要是她嫁了個平頭百姓,你儘可以去吃點偷食,她嫁了縣長的爹,就是有身份的人了,你去偷她就是偷縣長的娘,縣長知道了……你加着點小心,小夥子!”

小軲轆子低了頭。

五叔安慰他:“你才二十八暱,總有合適的女人,這種事兒着急是不行的,這種事兒不是編雙草鞋,要是編草鞋,手下緊着點,熬點夜也就編完了。”

小軲轆子說:“沒有女人也好,無牽無掛,一人吃飽了全家不餓。”

爹說:“都像你這樣,世界不就完了麼!”

小軲轆子說:“完了還不好?我盼着天和地合在一起研磨,把無論什麼都研碎了。”

五叔說:“那我們在窨子裡就活下來了。”

小軲轆子說:“活?想得好!天上對着窨子這兒正好凸出一塊來,正好榫在窨子裡,叫你活!”

五叔說:“也是,天真要你死,你跑到哪兒也逃脫不了。”

爹笑了。六叔見大家笑也跟着笑了。

後來小軲轆子情緒上來,又給我們說鬼說怪,說高密南鄉有一個四十多歲的老婆,去年伏天裡,帶着兩個十七歲的閨女在河堤上乘涼。這對閨女是雙生子,長得一模一樣,雙眼皮大眼睛,小嘴插不進根蔥白去。兩個閨女累了一天,躺在河堤上,鋪着涼蓆子,小風吹得舒坦,娘用扇子給趕着蚊子,兩個閨女呼呼地睡着了。老婆扇扇子的手也越來越慢,馬馬虎虎的似睡不睡。這時候,就聽到半空裡有兩個男人說話。一個說:“有兩朵好花!”一個說:“採了吧。”一個說:“先去辦事,回來再採。”老婆聽到兩陣風從空中往正北去了。她嚇壞了,急忙把兩個閨女搖醒領回家。那老婆鬼着呢,她找了兩把掃帚放在涼蓆上,掃帚上蒙一牀被單子。老婆就躲在遠處偷偷看着,過了一個時辰,聽到半空中“嗞啦嗞啦”兩聲響,然後,什麼動靜也沒有了。到了第二天早晨那老婆去河堤一看,我的親天老爺!那牀被單子上,兩大攤像米粒那麼大的小蜘蛛。要不是那老婆機靈,這兩個閨女就毀了……

小軲轆子和於大身一下窨子,我馬上就有了精神,五叔也停下手,掏出紙、煙荷包捲菸。卷好了一支,他戳了戳六叔,六叔愣愣怔怔地擡起頭,感激地對哥哥點一下頭,接了煙,用嘴叼着,湊到燈上吸着。六叔依次對於大身和小軲轆子點頭。五叔自己也卷好一支菸點着吸。小軲轆子和於大身也各自捲菸吸。我跟五叔要煙吸。五叔說:“一離開你爹的眼你就不學好。”我說:“吸菸就是不學好嗎?那你們不是都不好了嗎?”五叔說:“小孩吸菸就嗆得不長個兒了。”小軲轆子說:“聽他胡說,越嗆越長,吸吧!”五叔把紙和煙荷包遞給我。我不會卷,煙末撒了一地。五叔說:“有多少煙夠你撤的?”他奪過煙和紙,替我捲了一支。我就着燈吸了一口,一聲咳嗽就把燈噴滅了。五叔把燈點亮。六叔大聲說:“使勁兒往肚裡咽就不咳了。”我把煙猛勁往肚裡吸,果然不咳了,但立刻就頭暈了。一盞燈在煙霧中晃動,人的臉都大了。

父親不在,我感到像鬆了綁一樣,大聲喊:“大身爺,你那條妙計還沒講呢!”

大身說:“這孩子,你爹不在身邊就敢大聲吵吵,你爹在這兒,你老實得像懶貓一樣,你爹呢?”

五叔說:“他爹要去發大財啦!”

大身說:“噢呀,發什麼大財?”

我說:“俺爹要去蘸糖葫蘆球,不編草鞋了。”

我感到挺丟人的,我認爲爹不是個好樣的。

大身說:“也好,一個人一輩子不能死丘在一個行當上,就得常換着。樹挪死,人挪活。”

我說:“你快說你的妙計吧,那女人在你桶裡撒了尿後又怎麼着了?她往蝦醬裡撒尿,不怕把蝦醬濺到腚上?”

大身說:“小雜種,不敢把你放在炕上睏覺了。”

小軲轆子說:“他問的也是,女人尿粗,真要濺到那玩意兒裡,那可就鮮了。”

“鮮個×!”大身罵道。

“就是要那兒鮮呢!”小軲轆子眼珠骨碌碌地說。

五叔說:“當着孩子的面,別太下道了。你快接着那天的茬口往下說吧!”

大身說:“那天說到一個人對我面授妙計,其實簡單着呢,那個人說:”小夥子,你把蝦醬挑子找個地方先放放,去店裡買上兩斤點心提着,到了她家,你跪下就磕頭叫乾孃。她就願意認小夥子做乾兒呢!‘我一想,叫句乾孃也少不了一塊肉,就去店裡買了兩斤點心,提着,打聽到’大白鵝‘的家。一進門,把點心往桌上一放,我撲通下了跪,脆生生地叫了一句乾孃。她正在那兒抽水煙,一見我跪地叫乾孃,咯咯咯一陣笑,扔了水菸袋,雙手扶起我來,在我下巴上摸了一把,說:“親兒,快起來,等會兒乾孃包餃子給你吃。’吃完了餃子,她就讓我去把那兩桶蝦醬挑來,她說,‘兒,不用愁,乾孃幫你去賣蝦醬。’她領着我,在鎮上那些有頭有臉的人家轉,到一家她就喊,‘快點找傢什,我乾兒從北海送來了新鮮蝦醬,分給你們點嚐嚐。’哪個敢不買?兩大桶蝦醬,一會兒就分光了。賣完蝦醬她說,‘兒,有什麼事只管來找娘。’那天我可是發了個小財。”

“完了?”小軲轆子問。

“沒暱,後來,她見了那些買蝦醬的就問:”蝦醬滋味怎麼樣?‘被問的人都說好,都說鮮,她就笑着說:“都喝了老孃的尿啦!’”

大家都怪模怪樣地笑了。

小軲轆子說:“吃完了餃子就去賣蝦醬了?不對不對,這中間一定還有西洋景。說說,老於說說,你乾孃沒拉你上炕?”

於大身說:“這不是明擺着的事兒嘛!”

五叔說:“老於,這趟去北海又碰上什麼稀罕事兒沒有?”

老於說:“有啊,渤海里有一條大船翻了,死了無數的人。海灘上有一條大鯨魚擱了淺,是一個撿小海的小閨女先看到的,她回家去叫來人,人們就用刀、斧、鋸把那條大魚給搶了,剩下一條大骨架子,像五間房子那麼高,那麼長。”

五叔驚歎地伸伸舌頭,說:“真不小。”

小軲轆子說:“你沒掰根魚刺回來?”

老於說:“我想掰,可是等我去時,骨頭架子旁邊已經派上了崗哨,四個兵站着個四角,槍裡都上了頂門火兒。”

“當兵的要那魚骨幹什麼?”五叔問。

“用處大着呢!”於大身說,“飛機上有一個零件,必須得用鯨魚骨頭做,換了金子也不轉,全世界都在搶呢!”

“噢,怪不得哩!”五叔恍然大悟地說。

“得了,你別瞎吹了!”小軲轆子站起身來說。

五叔問:“還沒多大工夫呢,這就要走?”

小軲轆子說:“不走,去撒尿呢。”

小軲轆子出窨子時,一股冷風從窨子口灌進來,推得燈火前俯後仰。我已把半隻草鞋編好了。在父親的座位後,放着我們爺倆半個月來的勞動成果,三十幾雙大大小小的草鞋。父親讓我明兒去趕馬店集,不知五叔去不去,我心裡不願跟五叔一塊去,我一個人去,可以“貪污”幾毛賣鞋錢。今年過年,我一定要買一些大“炸炮”,這種炮摔、擠、壓、砸都會響,插在熟地瓜裡扔給狗,狗一咬,啪一聲就炸了,‘就把狗牙全炸掉了。李老師家的兒子李東,家裡有錢,口袋裡滿滿的都是炸炮。去年冬天,我還在學校裡,下了課冷啊,我們幾十個男孩都貼在牆邊,排成一行“擠大兒”,從兩頭往中間拼着命擠,一邊擠一邊叫:“擠擠擠,擠擠擠,擠出大兒要飯吃,”擠得滿身是汗。中間的人被擠出來,趕緊跑到兩頭再往裡擠。破棉襖在磚牆上磨得嗞棱嗞棱響。大人們最反對小孩“擠大兒”啦。擠呀擠,擠呀擠,只聽得中間呼通一聲響,李老師的兒子李東的衣袋裡先冒煙後冒火,李東被炸翻在地。擠完了大兒再接着上課,教室裡像冰一樣涼,我們的棉襖上都快出霜了。

又一陣冷風灌進來,燈火照樣動亂一陣。小軲轆子結紮着腰帶走進來,嘴裡哧哧地響着,說:“冷,真冷。”

蓋窨子口的草簾子又響了,冷氣又灌進窨子,老於喊:“是誰?快蓋好簾子,就這麼點熱乎氣,全跑光了。”

彎着腰走進來一個人,兩隻小眼像黑豆似的,下巴上稀稀拉拉地生着十幾根黃鬍子。

“老薛,又來刮我們?”五叔說。

是賣花生、菸捲的薛不善,他提着一個竹籃子,籃子裡有半籃炸花生,三五盒皺巴巴的煙。籃子裡放着一杆小秤。他說:“給你們送點點心來,光賺不花,活着還有什麼勁?五哥六哥軲轆子老於,每人稱上半斤,香香口,再有一天就過年了,該吃點了。”他說話尖聲尖氣,像個女人。

薛不善把花生用手抓起,又讓花生慢慢地往籃裡落,花生打得花生噼噼地響。

“多少錢一斤?”五叔問。

“老價,五毛。”薛不善說,“今夜裡劉家的窨子裡、二馬家的窨子裡都買了不少,連王大爪子那個鐵公雞都買了半斤花生一盒煙,要是信着賣,早就賣光了。這半籃花生幾盒煙,我是給你們留的。全村的窨子裡,都比不上這窨子裡有錢,五哥六哥是快手,一個頂一個半,老於錢來得順,小軲轆子更甭說了。”

於大身說:“你甭油嘴滑舌啦,壓壓價,就買你點。”

薛不善說了半天,終於同意四毛五一斤花生。老於掏出五毛錢,薛不善稱出一斤花生,倒在老於的帽子裡。薛不善說沒零錢找,找給五根菸卷,每人一根。我第一次受到這種待遇,心裡感到興奮,吸着煙,強忍着中咳嗽。老於端着帽子頭,把花生分了,大家珍惜地吃着,不知說點什麼好。

老於說:“薛不善,你老婆的雀盲眼還沒治好嗎?”

老薛說:“四十歲的人啦,治什麼。”

小軲轆子問:“老薛,雀盲眼到了夜裡什麼都看不清嗎?”

老薛說:“影影綽綽地能看清人影,分不清楚就是了。”

五叔說:“那夜裡也做不成針線活了?”

老薛說:“有什麼針線活做!”

老於說:“薛不善,你夜裡出來放心?要是有人摸進去,學着你這女人嗓子,還不把你老婆給弄了?”

老薛說:“弄了?我老婆隔十里就能聞出我的味來。”

五叔說:“你去買兩套羊肝給她吃吃看,羊肝養眼。”

老薛說:“那是莊戶人吃的東西嗎?”

五叔說:“你別不信,偏方治大病。我聽俺爹說,那一年郭家官莊郭莊主腳背上生了一個瘡,百藥無效,後來來了一個串街郎中,那郎中說,你去抓十隻螞蚱來,搗成醬,糊到瘡上,包你好。郭莊主半信不信的,去草裡抓來十隻螞蚱,用兩塊石片搗爛了,糊到瘡上,第二天就消了腫,第三天就收了口。第四天那郎中又來了,郭莊主請郎中到家裡喝酒,喝着酒,那郎中說,這是個百草瘡,螞蚱吃百草,一物降一物,所以靈了。”

我從前還聽五叔講過一個類似的故事,說一個人脖子上生了一個瘡,奇癢難捱,百藥無效,後來來了個郎中,抓了一攤熱牛屎糊到那人脖子上,從瘡裡立刻鑽出了成百上千的小“屎殼郎”,那是個“屎殼郎瘡”。五叔是輕易不講故事的,除非特別高興的時候。

薛不善尖聲尖氣地說:“你們忙着,忙着,我去別家的窨子裡轉轉去。”

花生還沒吃完,大家都緊着吃。一會兒就吃完了,大家用手捏着花生皮,用眼瞅着花生皮,久久不願離開。餘香滿口。燈火直挺挺的,格外明亮地照着溼漉漉的洞壁。秫秸上的水珠像眼淚一樣掛着,總也不落下來。從頭上傳來冬夜靜寂的風聲,一陣大一陣小,河裡冰層給凍裂了,喀喇喇一片響聲。

小軲轆子說:“我剛纔上去撒尿時,碰見一隻白貉子……”

碰到過白貉子的人在我們鄉里是那麼多,它大概是小綿羊或小白兔樣子的動物,行蹤神秘,法力很大,在暗夜裡往往白得耀眼。你如果要想追它,你就追吧,你跑快它也跑快,你跑慢它也跑慢,永遠也追不上。

小軲轆子開了頭,五叔也破天荒地講了個故事,我猜測着五叔這故事是講給出錢買花生的於大身聽的。五叔說,我們村裡剛死去的老光棍門聖武家住着“陰宅”,門聖武膽大極了,他每天夜裡喝醉酒回家,就看到有一個穿一身紅緞子的女人在門口站着等他,還能聽到女人的喘氣聲,門聖武想撲上去摟她,一撲,必定撞到門上。那女人就在他身後嘰嘰嘎嘎地笑。門聖武睡下後,還能看到一個小黑孩趕着匹小毛驢在屋裡格登格登地走。五叔說,前幾年我們這裡邪魔鬼祟多啦,後河堤上有一個大鬼,常常在半夜三更嘿嘿地冷笑。

於大身說:“我倒是親身經歷過一件事,有一年我劈木頭把中拇指弄破了,就把血抹在一個笤帚疙瘩上,隨手扔了。過了幾個月,有一次夜裡我出去撤尿,是個月明天,地上像下霜一樣,看到有個小東西在牆根上跳,我尋思着是個黃耗子,幾步撲上去,一腳踩住,你猜是什麼?是那個抹過我中指血的笤帚疙瘩!我點起火來燒它,燒得它吱吱啦啦地冒血沫子。記住吧,中指上的血千萬不能亂抹,它着了日精月華,過七七四十九天,就成了精了。”

於大身講了好幾件親身經歷的事,他講完,一看小軲轆子沒了。我說:“軲轆子被邪邪去了吧?”

於大身說:“這鱉羔子,什麼時候溜走的?”

五叔:“也該他倒黴,他滿可以把寡婦娶來的,老柴又從中插了一槓子。”

於大身說:“走啦。明日去趕馬店集?老五!”

五叔說:“去趟吧,明日會發市的,這麼冷的天。”

“還不走?”於大身問。

五叔看了六叔一眼,收拾好身邊的東西,拍拍身上的土,站起來。六叔埋着頭幹活,一氣也不吭。我知道六叔今夜要在窨子裡睡啦。

我說:“五叔,我在這兒跟六叔一塊睡,你明早趕集時叫我一聲,俺爹讓我去賣鞋。”

五叔答應着和於大身一塊走了。

窨子裡的天地一下子大了,我和六叔對面坐着,燈光照進六叔眼裡,六叔的眼珠子又黃得像金子一樣了。

六叔大聲說:“困吧!我日他姥姥!”

六叔說完就站起來,大聲唱道:“罵一聲劉表你好大的頭,你爹十五你娘十六,一宿熬了半燈油,弄出了你這塊窮骨頭……”

我憋了一大泡尿,小肚子脹得發痛,但就是不敢出去尿。六叔唱完戲就鑽進了被裡去。我壯着膽子,腦瓜子嗡嗡響着往出口走。咬着牙掀起簾子鑽出窨子,就像光屁股跳進冰水裡一樣,頭皮一爹一爹的,眼睛不敢往四外看,耳邊卻聽到小毛驢的蹄聲,大女人的冷笑聲,笤帚疙瘩的蹦墶聲,“話皮子”的說話聲……我掏出來撒尿,脖子後冰冷的風直吹過來。我用盡力氣撒尿,偶一擡頭,就見一個烏黑的大影子滾過來,雪地上響起一片踢踏之聲。我驚叫一聲,轉身就跑,不知道怎麼跌進窨子裡,油燈被我扇得掙扎着纔沒熄。我大聲叫六叔,六叔像死了一樣,我拼命喊:“六叔,鬼來了!”

鬼真的來了。從黑暗出口那兒,那個大東西撲了進來,他滿頭滿臉都是血,一進窨子就跌倒了,我的驚叫終於把六叔弄醒了。六叔起來,端燈照着窨子裡跌倒的東西,雖然蒙了一臉血,但還是認出來了,是小軲轆子。

後來才聽說,小軲轆子冒充薛不善鑽進了雀盲女人的被窩,剛動作了幾下,那女人就猛省了。她伸手從炕蓆下抄起剪刀,沒鼻子沒眼就是一下子,正戳在小軲轆子額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