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風明月,碧水蘭舟,河面上一片渺遠之景。
歐陽然袍袖一震,將大聖遺音置與面前的矮几上。歐陽顏淡淡一笑,伸手探入懷中,取出隨身攜帶的秀玉蕭。兩人一人坐舟頭,一人坐舟尾,先各自調試了樂器,然後,經過一個短暫的前奏,便開始了正式的演奏。
此曲前奏,二人經過數百次演練,已然成型。
只是中段的曲調,若即若離,忽高忽低,不成氣候。歐陽顏心情淡然,所吹簫聲悠遠高雅,蘊藏幾分仙靈之氣。而歐陽然性格張狂,所奏琴曲激烈昂揚,彷彿俯瞰萬壑蒼松,聆聽九霄奔雷,攜帶幾分慷慨之氣。二音交叉,難以協調,這便是此曲不能成型的關鍵所在。
知情者便知,與其說是曲音不和,不如說是二人性格不合。
可令人感到驚奇的是,今日二人奏曲,與以往的風格相較,皆有重大改變。
或許是分別在即,歐陽顏的淡然中,略帶幾分哀傷,仙氣染塵,所謂脫俗,便成了“高處不勝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的寂寞情懷。歐陽然亦是如此,素有的張狂之氣被俗世所縛,即便有“擬把疏狂圖一醉,對酒當歌”的想法。但到頭來,依舊是“強樂還無味。”
高手寂寞,需得疏狂一醉,起舞弄影,方可對酒當歌。
這一刻,二人情愫,相得益彰。
彈琴在人,曲調隨心,心境一旦吻合,手中樂器自能奏出天籟之音。更爲難得是,二人對於琴蕭之器掌控嫺熟,二音配合得親密無間,一首曲子下來,渾然天成,毫無瑕疵。雲鴻的元神高懸半空,靜靜聽着這首曲子,那古琴纏/綿的訴說與玉簫悠揚的旋律,緊緊融合成一體,在水天間徘徊,在山林中迴盪,在耳畔裡瀠洄。這一刻,雲鴻精神大振,只因此曲!
這一曲,正是那晚,虹顏賞花望月,山中寂寞,隨心所奏之曲!
這一曲,也是那晚,司空浩然漫步山中,觸景生情,隨心所奏之曲!
這一曲,更是今晚,歐陽家兩兄弟,傾心彈奏之曲。
直到此刻,雲鴻方纔確定,歐陽然、歐陽顏就是司空浩然、虹顏仙長!
但有一點令雲鴻十分疑惑。虹顏乃是地仙之體,擁有五百年的壽命,身活百年,也在情理之中。但師傅司空浩然,縱然元神已至鬼仙之境,但肉體僅有宗師實力,斷不可能長生。
雲鴻意識到,冥冥之中,或許有一件重大的事情,正在悄然滋生。
而這件事,將影響到兩人日後的前程。
雲鴻聽得入神,奏曲者更是入神。
歐陽然彈琴,歐陽顏吹簫,兩人氣沉丹田,到最後,神遊物外,思想已不在手中所使樂器之上,一切曲音,皆由神識自動吹奏。雲鴻知道,此二人進入“天人合一”的境界中。天人合一,百年難求,兩人的泥丸宮飛速旋轉。不知不覺,元神境界突飛猛進,本在神遊境巔峰的歐陽顏,元神一次突破至陰神大成。而歐陽然的元神,也從神遊境突破至陰神初段。
許久之後,曲音方歇,兩人呆坐半晌,回味無窮。
最後,還是歐陽顏先開口,道:“弟弟,沒想到此曲一成,我們的功力竟在須臾之間連跳幾級,我的元神境界,已到了陰神大成,只要日後潛修,很快就能突破鬼仙了!”看着弟弟稍有沮喪的面容,他又勸解道:“然弟,莫要沮喪,你天資聰慧,勝過爲兄許多,雖然這次奏曲,修爲提升有限,但只需日後勤奮修煉,假以時日,自能摸到飛天成仙的門徑。”
聽得此言,歐陽然心情舒暢了許多,說道:“大哥給這首曲子起個名吧。”
“然弟博學多才,還是你來吧。”歐陽顏謙遜道。
歐陽然冥思一二,緩緩說道:“昔有伯牙、子期,奏《高山流水》之曲,韻致雅極,今有良辰美景,我兄弟二人駕一葉扁舟,遊於江渚,望山間之明月,目遇之而成色,聽水上之清風,耳得之而爲聲。然此曲集天地自然之氣而成,不妨就叫做《清風明月》,如何?”
“《高山流水》、《清風明月》,相似的意境,甚好!”
“此曲天成,我真希望百老歸天前,還能與大哥相聚於此,共奏清風,共賞明月。”
歐陽顏拍了拍他的肩膀,點頭承諾:“弟弟,我答應你。”
“承君此諾,必守一生。”
他緊緊握着手中的秀玉蕭,望着頭頂皎潔的明月,這一望,穿透了萬丈紅塵,穿透了無盡時空。正如他所說:承君此諾,必守一生。如此承諾,定會堅守,直到死去的那一天。
親眼目睹兩兄弟真摯的情感,雲鴻的眼眶溼潤了。
遙想自己身處的大幽,人情似紙張張薄,所謂的真情,早已不復存在。兄弟情誼、父母情誼、夫妻情誼,這些“情誼”的存在,又有哪些能經得住歲月的洗禮、利益的誘/惑?想到當初,雲寒爲了雲州侯爵位,與自己鬧得魚死網破,他渾身打了個激靈,心中哀哀嘆息。
“要治國,首先要喚醒人內心深處的良知,也就是所謂的‘仁心’。”
雲鴻若有所思,自此,一/夜無話。
數日之後,首次採集何首烏換來的銀錢已經用光,爲了舉辦中秋的百家宴,歐陽顏不得不再去穹窿山中挖取。數日以來,歐陽府所行善舉,不僅驚動了附近的老百姓,更是驚動了當地的官府。恰巧在這一日,官府派了十數人,前來歐陽府盤查。那些官差老爺實在是橫行霸道,爲所欲爲,到了府中便敲詐勒索。最後,那領頭的官差,甚至對小穎產生了邪念。
歐陽顏看出這一點,但對方是兵,自己是民,不到絕境,不可硬來。
趁着喝茶的功夫,他找到了歐陽然。
“弟弟,來者不善,你帶穎兒去穹窿山中避一避,順便挖些何首烏回來。”
歐陽然一愣:“我和嫂子單獨去?這不好吧。”
歐陽顏道:“沒事的,這些官差都是惡貫滿盈之人,如果穎兒落入他們之手,那纔是真正的不妙。你且去吧,穎兒認識路,你們可在那裡多呆幾日。記着,中秋前要趕回來。”
似乎覺得大哥說的有道理,他點頭道:“大哥放心,我會照顧好嫂子的。”
歐陽顏拍了拍他的肩膀,對他投去信任的目光。
少時,歐陽然與小穎各駕一匹快馬,朝西面的穹窿山而去。可他們不知,就在他們走後不久,那羣在歐陽府死纏爛打的官兵也走了。奇怪的是,他們從東面的蘇州城而來,但離去的方向卻是朝西。山勢迤邐而上,一路官道,甚是好走。鳥語花香,滿目蒼翠,風景怡人。
出了蘇州城,到了城郊的松花坡上,兩人便放慢了馬步,一路說笑,氣氛溫馨。
耳畔“嚶嚶”一聲,原是被馬兒驚擾的流螢從眼前掠過,野趣橫生。
歐陽然望着小穎,說道:“嫂子,這山間真美。”
“那是當然,不過,這裡還不是最美的,你可沒去過那個生長何首烏的山谷,待會帶你去了,你才知道什麼是人間仙境。我從小在這裡長大,這裡的地形風貌,我可熟悉了。”
“難怪你要跟大哥隱居在此,外面戰火連天,在這裡倒是討了一份安寧。”
說道歐陽顏,小穎臉上散開紅霞:“你也可以跟我們一起住啊。”
“一起住?”歐陽然苦笑一聲,說道:“我也想啊,可是,你和大哥住在這裡,一對神仙眷侶,我一個外人,怎麼好意思打擾你們的幸福生活?依我看,我還是住在城裡好了。”
她勉強一笑,搖頭道:“外人?我纔是外人。”
見她情緒低落下去,歐陽然趕忙道:“嫂子,你別多想,我不是那個意思。”
她望了他一眼,說道:“然弟,城中的日子我真過不慣,我還是喜歡山裡幽靜的生活,我從小在山裡長大,對這山中的一草一木極有感情。而且,山中靈氣充沛,還可以……”
說到這裡,她止住了下面的話。
“靈氣充沛?”聽聞此句,歐陽然心生警覺:“嫂子也是練武之人?”
小穎笑而不語,歐陽然又問道:“嫂子,你說你從小在山中長大,你的父母,難道是山中樵夫或獵戶嗎?那天我和大哥在廟中遇見你,我就在想,你一個大姑娘怎麼住在廟裡。”
小穎一怔,聽到歐陽然問及自己的身世來歷,呆愣了半晌。
猶豫再三,她說道:“然弟,有些事情,我有自己的苦衷,我不想多說。你可能是不太相信我,我的確是來歷不明,但有一點請你相信。我對你大哥一片真情,天地日月可鑑。”
“大嫂多慮了,我不是這個意思。”
歐陽然語笑無力,他心中雖有些懷疑,但更多卻是信任。本想賠個禮,道個歉,卻不由心中一唬。卻是少女猛然間轉回,食指在脣間一豎,示意噤聲。只聽身後蹄聲得得,初時尚在遠處,但眨眼之間,已是蹄如雷動,擾得二人心煩意亂。這回頭一看,竟來了十數人馬。
“前面的小娘子,且慢走!”
一聲怒喝傳來,有如驚雷,竟四面林中羣鳥疾飛。
歐陽然一愣,只見一團團濃墨滾滾而來,來勢蹄不沾塵,似在踏空飛奔,速度極快。回頭看時,只聞一聲長嘶,如裂金石,一匹黑駒已入眼前。那黑馬身高腿長,全身鋥亮,一路狂奔而來,汗液蒸騰,吐氣如雲,卻未露絲毫疲憊之象,顯然是軍中才有的彪馬。放眼望去,一共十五、六匹。馬上之人,皆着甲衣,腰間配有軍刀,正是方纔入歐陽府盤查的官兵!
那爲首之人,雖身形健碩,但賊眉鼠眼,四處亂瞟,生得小人模樣。
見到這些人,歐陽然便覺不妙。
他們口中直呼“小娘子”,顯然是衝着嫂子小穎而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