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稀疏,雲影厚重。
偌大的重陽宮前,無數弟子持劍巡邏,氣氛一片肅殺。
“真想不到,仙界的情況竟如此糟糕!九幽教猖獗,竟連一衆仙神都退守四人天了!這樣下去,遲早會威脅人界!我終南山身爲道門領袖,不管如何,也不能對此事坐視不管!”
洞雲性格激烈,聽雲鴻講述完仙界之行後,按捺不住,放出狠話。
醒醉勸道:“師兄稍安勿躁,掌教也沒說不管,但要插手,總要先計劃一番。”
青書拂動衣袖,並不發表見解,只是擡頭望向高臺上的天玄子。
“掌教師兄如何看?”
所有人將視線轉向天玄子。他靜坐片刻,緩緩睜開眼睛,說道:“此事事關重大,畢竟關係到整個人界,若只有我終南一脈出頭,孤軍奮戰,等同自取滅亡。貧道看來,還是立刻通知王屋山葉掌教。此外,再通知清涼、五臺、方丈等佛門。甚至,連朝廷也要通知。”
青書贊同道:“不錯,衆志成城,方有抵禦外敵的契機。”
雲鴻在旁說道:“掌教,據我所知,不僅是仙界,就連冥界也受到了九幽教的侵略。上次小生前往鬼界,意外遇見十殿閻羅,得知鬼界重地絕城,已有一半領地割讓給了九幽教。”
“這九幽教到底是何方來頭!難道他們想要整個盤古世界?!”洞雲又驚又怒。
青書發現了一些疑點:“天、地二界被攻佔,唯獨人間一片欣好。自‘雲氏變法’推廣以來,得到了各界認可。這兩年期間,受益於變革,諸多地區風調雨順,百姓安居樂業,隱有盛世之景。三界中,人類靈能最低,九幽教既有一統諸天的野心,爲何不先攻佔人界?”
頓了一下,警覺道:“難道,他們有更大的野心?”
天玄子道:“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自古以來,福禍相依,眼下的盛世,或許是衰亡的前奏。我終南山大劫在望,貧道隱約察覺,此次大劫,或與眼下的盛世有關聯。”
說到大劫,衆人都壓低了聲音,只有雲鴻處於驚訝的狀態。
“雲氏……變法……?”
聽到這個詞彙,雲鴻只感覺哭笑不得,卻聽醒醉說道:“雲鴻,這個天下,還真要好好謝謝你。不管是禍是福,至少眼下,若非你點醒皇帝,天下百姓也不會有安逸的生活。”
雲鴻笑了一下,在他眼中,提出改革方案,那不過是幾天前的事。
然而在人界,卻已經過了整整兩年。
“是怎麼回事?”雲鴻追問醒醉。
“自從改革方案傳開後,大幽國境內,各處都鼎力支持。短短兩年,方案便從國都推廣到了郡縣,從郡縣推廣到了鄉鎮,從鄉鎮傳播給了個人。赤煊皇帝見收穫頗豐,更是心血來潮,召集天下學士,一同研究‘三教並存、共治盛世’的理念。大幽的經濟、政治、人文、軍事,各方面都得到空前發展,隱約有大唐盛世的影子。世人紛紛稱此爲‘幽雲之治’。”
“幽雲之治……”
聽到這個稱呼,雲鴻只感覺心中寬慰。
此刻,當他再想起前世,那個昏庸無道的皇帝,以及勾心鬥角的朝堂,雲鴻只覺得沒有白白重生。至少,他敢拍着胸膛說:仰無愧於天,俯無愧於地,行無愧百姓,止無愧內心。
不過,他還是有愧於一些人。
比如,追尋他九世的紫萱仙子,比如身旁的幽若,比如一路跟着他受苦的靜萱。
又比如爲他而死的鄂明,被他所殺的木子函,因他不醒的玄月……
“掌教,弟子想借滄瀾水晶珠一用。”
“什麼?!”聽他說出這個請求,洞雲立刻變臉:“大劫在望,你身爲終南弟子,不在山上待着,借水晶珠又要幹什麼?”哼了一聲:“等過了今年,若無災劫發生,再借不遲!”
話音未落,便見醒醉擋在他身前,說道:“那個……師兄啊……上次的殘局,我陡然想起了破解的妙招。你那啥星羅棋陣,我今天勢必跟你破了!別再這嘮嗑了,咱們快走!”
醒醉看似瘋癲,對一些事,實則在心裡衡量的很清楚。
或許是出於考覈,對雲鴻,醒醉有一種莫名的信任。
畢竟這天下,能耐着性子,分開黑米白米,再數出數量,只雲鴻一人。
見兩人在重陽宮內吵鬧,天玄子正色起來:“好了,三位師弟,你們都下去吧。貧道有一些話,想單獨和雲鴻談談。”
洞雲冷哼一聲,醒醉卻暗自偷樂,青書還是那般淡然,似乎與一切無關。
“福生無量天尊。”稽首之後,三人退出大殿。
待大殿恢復寂靜,天玄子方纔伸出右手。忽然間,一道水汽氤氳,現出一個淺藍色的半透明圓珠。一層淡淡的水汽朦朧如霧,隱約看見裡面有波浪翻騰,彷彿承載着一片大海。
雲鴻呼吸一窒,見天玄子擡手一揮,這顆寶珠便悠悠飛向了自己。
捧住水晶珠的一剎那,感覺就像捧住了一團水滴,那種與生俱來的清爽氣息,彷彿能讓人忘卻所有煩惱。眼見浮現出一片汪洋,鯨波之中,一隻青鳥展翅翱翔。它口中銜着一根樹枝,過了一會,又叼來一粒石子。就這般,來來複復,不斷向一望無際的大海中投擲雜物。
雲鴻目光一震,這是……精衛填海?
他忽然明白,水珠的守護神是精衛,而填海,便是水珠的全部記憶。
一種屬於精衛獨有的“寂寞”,再次涌上雲鴻的心頭。一瞬間,他彷彿感受到了那種永恆的落寞與寂寥。別說是一片汪洋,便是一條溪流,一片湖泊,靠一隻鳥,又如何能填平?
或許,填海只是一種執念,或許,只是求一份安心。
“謝掌教成全!”回過神,雲鴻稽首拜謝。
天玄子面帶微笑:“並非貧道有意成全你。借出水珠,也只是我終南山,代表全天下的黎民百姓,對你的一次感謝。天界一行,想必你已經知道了你的身份,你的職責,很重。”
“掌教……”
“不必多言。貧道希望你明白,不管你有多大的成就,你始終都是終南山的一員。我終南山大劫在望,此之一劫,或許無法避免。但貧道希望,你能及時趕回,助我山一臂之力。”
雲鴻正色道:“終南山的恩惠,我永遠銘記在心,掌教請放心。”
“你還差木、金兩顆神珠是嗎?”天玄子忽然問道。
“掌教可知曉這兩顆神珠的下落?”雲鴻莫名緊張起來。
天玄子淡淡一笑:“有一位故人,在江南的桃花村等你,去那裡可尋得所要之物。”
“江南……桃花村……故人……?”
雲鴻目光一震:“是他?”
“不必多說,去吧。”
天玄子一揮拂塵,雲鴻和幽若便飄身而起,被一股清風送出了重陽宮。
站定之後,雲鴻對重陽宮深深一拜,望向幽若,說道:“事不宜遲,我們去桃花村吧。”
“我不去了。”剛剛轉身,身後便傳來幽若冷不丁的聲音。
“啊?”雲鴻只感覺心中被什麼刺了一下。
幽若冷冷道:“尋得木珠後,你就差一顆金珠了。既然金珠在幽京,那我先回去幫你找着。你找回木珠後,回幽京找我就是了。這幾日膽戰心驚的,我也累了,想回宮休息一下。”
“額……”
見她提出幾個正當的理由,雲鴻也沒話說。
“好吧,那你自己回幽京嗎?要不要我送你回去?”他關切道。
“不用了。”幽若回答的很冷淡:“我有手有腳,你做好你自己的事就行。”
說罷,竟不跟他道別,兀自轉身,朝相反的方向去了。
雲鴻的心裡涼颼颼的,他發現,幽若真是一個善變的姑娘。有時候,她能熱情似火,但有的時候,卻冰冷如冰。在心中默默說了句“一句平安”,懷着失落的情緒,拿出土隱珠。
念力發動之下,雲鴻離開了終南山。
去了一趟仙界,眼下的季節又到了三月暮春。空氣裡帶有淡淡的微寒,眼前卻是一片春意盎然。尤其是浸潤在江南特有的山水溫柔、韶光明媚中,更如身臨一張逼真的水墨畫。
天色尚早,雲鴻找了幾個人詢問,得知桃花村在蘇州城外五里,是個小村子。
來不及欣賞周遭的小橋流水,沿途的粉牆墨瓦,以及隨處可見的幽蘭芍花,便朝着桃花村的方向一路飛奔。耳邊不斷傳來江南水鄉的童謠,恍如置身如夢似幻的水墨世界。
走了一會,他漸漸有了印象。
桃花村的方位,彷彿與當年歐陽府的“三山四水、五園十六居”不謀而合。穹窿山的輪廓漸映入眼簾,向幾位老人家打聽才知道,原來桃花村是近年才建成的,出資人是一個來歷不明的老道,而這裡原來正是鼎鼎有名的歐陽府。聽到這些消息,雲鴻更加確定了所尋之人。
幾度彎折,雲鴻找到了這個桃花村。
村子並不大,經過改造,甚至看不出一絲歐陽府的遺蹟。到達這裡,只能看到到處種植着爛漫的桃樹。正值桃花盛開,一股清香飄蕩在空中,若有若無,鑽入鼻尖令人四肢通暢。
村裡前後大約三十戶,跟紅河村一般大,但人流卻出奇的多。
雲鴻正要找人打聽,忽聽人道:“聽說沒?老神仙又在免費義診了,這次還免費贈送草藥。真想不通,天底下竟真有不爲名利的人。而且他醫術高明,包治百病,我真是心服口服。”
另一人道:“一開始我也以爲是個江湖術士,騙吃騙喝,沒想到,真是個神仙!”
雲鴻走上前,恭敬問道:“兩位好,不知你們說的老神仙,在什麼地方?”
那人望了望雲鴻,笑道:“小夥子,你是外地來求醫的吧?今天你可真走運了,老神仙就在前面路口左拐的‘陶然居’裡義診看病。聽說,今天不僅免費診斷,還包送草藥呢!”
“多謝。”雲鴻謝過二人,匆匆往前走去。
轉過路口,便見一條長龍似得隊伍,通往一個小院。
院中長着青竹,地面是泥地,也沒有鋪磚,看上去有些簡陋。庭院正中,一個身着白衣的道士,一頭銀髮隨意披散在肩,打扮極爲清淡。他端坐在一張診桌後,眼睛微微閉着,每給一個人搭過脈象,便提筆寫下藥方,身後還有一個十來歲的童子,負責根據藥方抓藥。
雲鴻看了一會,沒有打擾他,隨着人流,默默混入了隊伍。
大概一個時辰後,輪到了雲鴻。
老道並沒有擡頭看他,只是習慣性的伸出手,搭在了雲鴻的脈搏上。然而一番診斷後,老道才發現有些不對勁。此人功力極深,連自己也無法看透,重要的是,沒有一點病狀。
“閣下那裡不舒服?”他還是低着頭,凝神思索。
“心念故友,不得相見,此乃心病。”
“心病?”老道擡起頭,恰好對上雲鴻微笑的眼,耳邊傳來熟悉的聲音。
“虹顏兄,別來無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