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風徐起,吹散盛夏的燥熱。
已是戌時,太極殿中燈火漸滅,朦朧的月色下,世界歸於寧靜。
自推廣“三教並行”的改革方案,全國上下一致好評。加上近年,赤煊皇帝勤於朝政,於多方面深入改革,更是國泰民安。太極殿內日日夜夜的歌舞表演,自去年起就停止了。
批完最後一篇奏摺,赤煊皇帝打了個哈欠,在太監的攙扶下,往寢宮走去。
他那有些發福的身軀,籠着十二章困龍的袞龍袍。已是不惑之年,額上漸顯皺紋,下巴處的一根根霜須倔然而立。然而,就在這略顯老態的面容上,卻嵌着一雙精光四射的眼睛。
若是修真者就能看到,在他的周身,還籠着一圈淡淡的紫光。
微胖的身材生出了些和藹之意,一路上,他不斷叮囑身側的太監。
“河南那邊鬧旱災,今年就不收稅了,加派些人手,給當地百姓供好吃穿。”
“聽說台州有倭寇作亂,需立即剿滅,以震國威!”
“對了,李妃懷胎有九個月了吧?近日朕忙,沒功夫去看她,送些補品過去。”
太監將皇帝的吩咐一一記在腦中。片刻後,到達寢宮,太監拿出名冊,問今晚上要宣哪位妃子伺候,皇帝搖了搖頭,笑道:“人老了,不中用。今天太困了,讓朕自己休息吧。”
那老太監聽聞便要下去,忽見門外跑進來一個侍衛。
“陛下,國師求見!”
剛要躺下的皇帝愣了一下。
自玄門被封國教,葉楓自然而然成了國師。不過隨着“三教合一”的思想推廣,道門壟斷的局面逐漸打破。自此,玄門也很少在朝廷上拋頭露面。以前,皇帝還時常催促玄門煉製“仙丹”,但這些年紫氣加身,也用不着什麼“仙丹”,所以乾脆把煉丹的部門都解散了。
如此,玄門在朝中再無用武之地,只是掛着一個“國教”的稱謂,有名無實。
時間一長,皇帝甚至忘了,大幽朝還有個“國教”。
至於“國師”,更是記不得。
見皇帝有些懵,太監提醒道:“陛下,國師就是正一道天地玄門的葉掌教。”
經他提醒,皇帝纔想了起來,卻又皺眉道:“這麼晚了,他來幹什麼?”
太監道:“要不灑家轟他走,讓他明早再來?”
話音未落,又有一個侍衛跑了進來:“陛下,國師說有十萬火急之事需要求見!”
“算了,讓他進來吧。”赤煊皇帝擺手道。
老太監即刻去宣,片刻後,身着道裝的葉楓,帶着幾名弟子,匆匆走了進來。那些弟子每人拿着一樣東西,有羅盤,有星圖,有占卜道具,最前面一個人,手中捧着一隻金盒。
還沒走進內室,葉楓便甩開袍袖,半跪下來,也不說話,面色極爲難看。
皇帝以爲他是行禮,擺手道:“不在朝堂,葉掌教免禮。”
然而葉楓卻一動不動。皇帝有些納悶,一邊的太監說道:“夜已深,陛下還要休息,國師有話請直說。”這時葉楓才微微擡起頭,目光波動,大喊:“妖星現世,天下將亂啊!”
此話一出,所有人怔住。
那太監最先回過神來,似乎有些心虛,喝道:“大膽!當今天下太平,豈容你妖言惑衆!”
葉楓依然低着頭,沒有說話,倒是身後一個道童反駁道:“太白縷晝見,乃滅世之兆!你若不信,自己出去看看,是不是太白星的光芒,已經直逼太陰星,淹沒了所有的星辰!”
老太監回頭望了一眼皇帝,見皇帝給他點頭,快步走了出去。
片刻後,太監走了回來,臉色低沉。
世界沉默了一瞬,皇帝看明白了太監的臉色,搖頭道:“你們都下去吧。”
所有宮女、太監依次退下。
赤煊皇帝心裡清楚,這葉楓爲人神秘,不僅是玄門掌教,更是一位名副其實的地仙。既然他連夜趕來求見,並且一開口就冒天下之大不韙,說出這等兇惡之言,絕非空穴來風。
見他不說話,皇帝問道:“國師到底是何意?”
葉楓這才緩緩起身,正色道:“不瞞陛下,貧道最近夜觀天象,發現帝星暗淡,細細觀察,原來是太白星異常,其光淹沒了帝星的光芒,這個徵兆實在不好,於是佔了一卦。”
赤煊皇帝心中一緊,這些年來,雖然他日日勤於朝政,但對於這種玄之又玄話題,還是有一種莫名的害怕,畢竟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深吸一口氣問道:“卦象怎麼說?”
葉楓一揮手,身側的道童起身,向皇帝遞上一張卷好的宣紙。
皇帝打開一看,上面寫了一首五言歪詩。
“太白妖星現,雲來國將終,當局都是迷,大謊遮青天。”
詩的字面意思是:當太白妖星現世,天上又有云彩飄動的時候,大幽王朝就要面臨滅亡的危機。而當局之人卻一直活在謎團中,就算到死,也不知道,自己被彌天大謊所矇蔽。
背後陡然一涼,強笑道:“國師是否佔錯了?朕每日清醒,何來‘都是迷’一說?”
葉楓淡淡問道:“陛下以爲,肉眼所見,可一定是真?”
“那是當然!”皇帝肯定道:“耳聽爲虛,眼見爲實,親眼所見,難道還能有假?”
葉楓搖了搖頭,他擡起右手,攤開手掌,掌心有一枚當今天下流通的銅錢。
笑問:“陛下請看,貧道手上有幾枚銅錢?”
皇帝低頭一看,道:“一枚,還是今年才發行的‘乾坤通寶’。”
葉楓笑了笑,忽將手微微傾斜,一串光影閃過,接着便是“噼裡啪啦”的金屬碰撞聲傳入耳中。皇帝吃了一驚,只見葉楓的手心就好像一個無底洞,不斷的有銅錢往地上掉落!
“陛下,現在又有多少銅錢?”
皇帝捂着嘴,驚道:“數不清了,至少一百錢以上!”
葉楓再次搖頭,忽地一甩道衣,所有的銅錢消失不見,就在葉楓的手掌心,現出一團黃符燃燒後的黑色粉末。笑說道:“陛下恕罪,其實貧道手中,一枚銅錢也沒有。剛纔貧道所使的,不過是玄門最簡單的障眼符法,可陛下卻不能看穿。由此可見,眼見未必是真。”
親眼目睹了葉楓的法術,赤煊皇帝只覺背後發冷,世界觀有些顛覆。
雖然他知道,這世上有一些事,的確超出了人的想象,但他總以爲,這類事是仙佛神明的手段,離自己很遠,幾乎不會碰到。卻沒想到在葉楓手裡,真真假假,隨時都可以轉換。
“國師到底要說什麼?”
葉楓道:“陛下也不要緊張。其實大多凡人都與陛下一樣,一生一世,被矇蔽在各種假象與謊言之中。貧道乃修道之人,本不該隨意揭露。但眼下這件事,實在是不得不說。”
“不得不說”四個字語氣很重,皇帝鎮定道:“國師請直言。”
葉楓微一稽首,說道:“貧道所佔的紫薇星術,與終南山天玄子掌教所佔的先天易卦,並稱爲世間兩大神算。一百年之內,貧道的紫微星術,但凡起卦,從來沒有失算過。”
皇帝倒吸一口冷氣,又聽他道:“近年,天下看似風調雨順,實則矛盾激烈。陛下常住宮中,足不出戶,對天下之事,只是奏摺傳遞、道聽途說,故在很多方面,受人矇蔽。”
說着,伸手在半空一揮,空氣如水波般漾開。
畫面中出現了幾個男子,皆身着官服,似朝中肱骨。
卻聽其中一人道:“北方發大水,千畝良田被淹的事情,千萬不能讓陛下知道了。現在陛下只重表象,你趕快派人去一趟吏部,買通尚書大人,僞造一份糧食收成的清單。記着,一定要寫明,北方風調雨順,糧食豐收,人民富裕,百姓們都誇讚朝廷的變法得當呢!”
另一人嘆道:“其實我們東邊沿海地區,這幾年也不是很太平。雖然沒有天災,但島國倭寇愈加猖獗,每月都會到附近的郡縣搶殺,弄得人心惶惶,很多郡縣百姓都不敢住了!”
又有人道:“你們別說了,這都是小事!就在幾個月前,火雲國騷擾我大幽邊境,本官實在沒辦法,只能不斷送錢、送女人給他們,平息戰亂。上奏的時候還要說,邊境安定。”
話至此處,所有人沉默了,接着是一聲嘆息。
葉楓一揮手,水波變幻。
分別對應三人所說,空中出現了三個畫面。
第一個畫面是北方的景色,只見滔天大水淹沒了莊稼,水中隨處可見死屍,一片慘淡。第二個畫面是沿海地區,來自海上的倭寇持刀闖入民居,是男人直接殺死,是女人,扒了衣服,就地姦淫。最後的畫面在邊境,火雲國的大軍殺入城下,然我方軍隊,竟然不戰而降。
似乎受到畫面中的信息衝擊,皇帝自言自語道:“這是不真的,這不是真的……”
見他神色恍惚,葉楓嘴角勾出一絲冷笑,再一揮手,水波幻滅。
“陛下請相信貧道,這些纔是真相。”
皇帝的神色變得很凝重,喘氣道:“你胡說!這些事,朕聞所未聞,怎麼可能!”
雖然嘴上說不可能,但心中已經信了七分,只差一個證明。
葉楓淡淡道:“好,既然陛下講究眼見爲實,那就請將剛剛那位公公召來。”
皇帝不明白他的意思,傳令下去,那個太監很快進了房間。
他一臉笑容,彎腰笑問:“陛下有何吩咐?”
皇帝沒有說話,卻見葉楓問道:“公公,你可知北方水災、東方倭寇,以及邊境戰亂之事?”他在聲音裡灌注了法力,十分神聖:“你最好想清楚了,欺君之罪,可是要殺頭的。”
此話一出,那公公魂都嚇沒了,立馬跪地求饒:“陛下饒命,陛下饒命啊!”
皇帝額頭冷汗直流,沉聲道:“把你知道的全部召來!”
那公公不斷磕頭,說話都結巴了:“回陛下……國師說的……全是……是真的!小的是收了各位大臣的錢,把所有不好的奏摺,全都調走了……陛下饒命啊,是小的一時糊塗!”
皇帝再也聽不下去:“拖出去斬了!”
在太監的慘叫聲中,皇帝整個人彷彿瘋了。
他舉手抱頭,渾身抽搐。
他一直以爲,這些年經過他的精心治理,全國各地風調雨順,百姓得以安居。他再也不是以前那個昏庸的皇帝,可現在看來,這一切都是假的,所有的大臣,竟聯合起來演戲!
原來,自己一直被耍的團團轉!
原來,自己看到的美好景象,都是別人早就編排好的戲劇!
原來,自己還是那個昏庸的皇帝……
念及此處,心中怒火衝涌,再也抑制不住情緒,仰天大叫。
葉楓在旁看着,目光中無比寧靜,似乎這一切與自己無關,他只是在看一場笑話。過了許久,見皇帝平靜了一些,他才上前一步,故作憂心道:“陛下,其實真相還不止於此。”
“什麼?”皇帝目光顫抖:“還有什麼?你說!”
“莫急。”葉楓輕拂道衣,從身後弟子的手中,接過那一個漆金寶盒。
一顆龍眼大小的丹藥出現在眼前,散發淡淡的香氣。
葉楓道:“此乃貧道最近煉製的九轉仙丹,只要服用一顆,即可讓陛下心靈純淨,具備法眼,看破一切假象。”說着,將丹藥遞到皇帝面前,淡淡笑道:“陛下,請服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