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食過後,已是戌時,月懸中天,灑下一片柔和的清輝。
二十多位舉子相繼離去,不少人喝得酩酊大醉。就連上官百里,平日嚐遍無數美酒的老酒鬼,今日一時盡興,也喝得有些迷糊,酒宴還沒結束,就被宇文州擡了回去。到是雲鴻飲酒有度,時刻保持清醒。見衆人相繼離去,剛要起身作別,卻被司空浩然拉到了一邊。
司空浩然並非老態龍鍾之相,看上去僅三十歲,儒生打扮,若非官氣凜然,誰也不會想到他是當今的國子監祭酒。將雲鴻拉到一個廂房,長嘆道:“方纔你作的那詞,寫清風/流水、抒情懷古,加上自己的人生感悟,清歡二字,意境極高,非子鍵、屈原不遑多讓,沒想到你年紀輕輕,就有如此文學造詣,日後,若好生打磨,必將是不可一世的大儒學士。”
雲鴻微微一笑,謙虛道:“哪裡哪裡,靈感偶得,觸景生情,大儒學士,實不敢當!司空大人身懷絕技,卻久困國子監中,懷才不遇,由此可見,才華並沒有多重要。”
司空浩然一愣,彷彿被針尖戳痛,身懷絕技、懷才不遇?這小子如何知道?
能擔任國子監祭酒,在常人眼中,便有通天徹地的權利,怎會與懷才不遇扯到一起?
冥冥中,只覺此子非同小可,既能提出“儒仙之道”這門精深的學問,定有不同尋常之處,便笑道:“那日,我看你三篇書藝,學術資深、情感真切,彷彿是親身經歷之事。”
雲鴻聽出他在試探自己,應道:“平日好看閒書,那日考試,東拼西湊而已。”
司空浩然搖了搖頭,見他守口如瓶,不欲多言,也不再追問。只道:“我這國子監分七學,便是:太學、國子學、廣文館、四門管、律學、書學、算學。若是初中舉子,只能從底層的算學開始。你是雲州侯的長子,後日前來報到,可直接入學太學院。待月後考覈過後,便升入國子學深修。只是國子學多是皇親國戚,魚龍混雜,爲人處事,需儘量低調。”
雲鴻將此話銘記於心,見時日不早,心中急着與母親報喜,這便起身告退。
司空浩然也不再留他,目送他出了天水酒樓。回到家中,已是深夜。大概是有人將秋闈中舉的喜訊傳訊回去,到墨上遙時,老遠就看到店門口張燈結綵,掛起了紅燈。
雲鴻一進門,便有鞭炮“噼裡啪啦”的響了起來,這墨上遙附近多是店面,沒有住家,不怕吵到別人。一通爆竹聲足有千響,許久才平靜下來。往煙霧裡一看,王氏和靜萱二人立在庭前,靜萱手上端了一盆清水,母親手裡則拿着一件棉衣。靜萱笑嘻嘻的迎了上來,略待嬌氣道:“恭喜我家鴻公子高中解元,快來洗洗手,我們等你接風洗塵很久了。”
如今已是丑時,更深露重,她二人竟還在院前等自己歸來,此情此景,雲鴻心裡十分溫暖。象徵性的洗了手,與靜萱走到母親身旁。母親的眼睛有些紅腫,這幾日又要照顧靜萱,又擔心自己考試的,怕是沒有睡好,趕忙將二人拉進了房中,道:“母親受累了,今日孩兒不負衆望,終於中瞭解元。我已在國子監太學院報了名,三日後便要入學進修。”
王氏淡淡一笑,道:“中了就好,你有了出息,也不要受你那姨娘的氣。”
聽母親談及高芹,這便順道:“今日我中舉一事,侯府應該也得到了消息。明日我便回侯府拜見父親和高芹。上次那兩個打砸店門的妖人,正是高芹手下的護院,此事事出突然,又被李知縣逮了個正着,恐怕跟高芹脫不了干係。且待我明日去侯府問清楚,回來再告訴母親。”說完,又看向靜萱,關切道:“萱,你的傷勢如何了?那些藥材可否管用?”
“多虧夫人照料,外傷已經痊癒,只是五臟撼動,近月不能動武。”
說到這件事,靜萱的神色猛然低沉下去,紅潤的面色變得發白。
那日,自己出手,本是無意之舉,但若兩個傀儡是高芹身邊的能人操控,那毫無疑問,便是表明了自己的背叛意願。自己侍奉夫人多年,曉得她許多秘密,如此一來,夫人定會處心積慮的除掉自己。況且那日,兩個傀儡對自己下的都是殺手,絲毫沒有留以情面。
自己的性命,在夫人眼裡,難道就不值一文?
回想起那天的情景,驟然間,靜萱有種失魂落魄的感覺。本以爲只要自己辦好事,有朝一日還能回到夫人身邊,可那日兩個傀儡的行爲舉止,卻讓靜萱陷入了深深的絕望。無論她如何安慰自己,心口總像堵了一塊巨石,難以釋懷。反而在雲鴻這裡,他對自己無微不至的關心,爲自己添置新衣、讓丫鬟與主人同桌吃飯,還有,那一/夜雷雨的纏/綿……
這一切,都在瓦解着她的心靈,高芹,似乎再也不是,那位至高無上的夫人。
人生最難受的,莫過於遭到信任之人的背叛,對於靜萱而言,高芹不僅是她的主子,從小將她養大,其中,還夾雜着幾分親情。可這件事給她帶來的打擊,卻是難以想象。
雲鴻看出她的心事,爲了緩解氣氛,笑道:“母親,可曾準備夜宵?”
王氏點了點頭,去廚房裡,將早已備好的燕窩粥給每人盛上一碗。靜萱坐在雲鴻身邊,眼見雲鴻一碗下肚,她手裡拿着勺子,一碗粥幾乎沒動。小嘴微鼓,似乎在想什麼。
王氏這兩天又是照顧靜萱,又是擔心雲鴻的,心力交瘁,已經顧不得旁人。
雲鴻吃完一碗,摸了摸靜萱的頭:“萱,有什麼事,吃完了再說,粥都涼了。”
靜萱輕嗯一聲,她還是比較聽雲鴻的話,但吃了半碗,便沒了食慾。
雲鴻好不容易考上舉人,他不希望好端端一件喜事,卻被兩個妖人壞了興致。飯後,將那日發生的事情,輕描淡寫的說了一遍,儘量沒扯到高芹。若讓王氏知道此事與高芹有關,定會憂心。聽雲鴻講完,王氏揪着的心也放寬些,等靜萱收拾完,這便回房休息了。
靜萱收拾完後,便坐在椅子上發呆。雲鴻走上前,見她睫影姍姍,雙眼間,竟已黏稠糾結,淚珠含在了眼窩裡,細細看去,渾如梨露,生怕她想不開,便同她說起話來。
“萱,有些事,你不用害怕,日後有什麼打算?”
“打算?能有什麼打算?”靜萱嘆了口氣,望着雲鴻平靜的面容,心底反而有些緊張。
雲鴻淡淡一笑,往她身邊靠了靠,輕聲道:“你是打算替高芹繼續監視我,然後重新獲得高芹的認可,回到她身邊去,還是打算跟着我,或是另謀出路?”
靜萱心中一震,公子知道自己是高芹派來監視他的?
擡頭看了看他,卻被那亙古不變的微笑撫平了內心。只是雲鴻這話問的太過直接,還是給造成了一絲絲尷尬的氣氛。靜萱鼓了鼓嘴,臉上紅了一片,略帶疑惑和嗔怒,低聲道:“你知道夫人派我來伺候你,目的是爲了監視你,既然如此,你爲何還對我這麼好?”
雲鴻笑道:“因爲你和他們不一樣,你是個懂得知恩圖報的人,不像高方那般,竟是隻白眼狼,你不會因爲高芹的指令,反咬我一口。那天店裡的事情,我很感謝你。”
靜萱抿嘴一笑,臉頰上那兩個凹陷的酒窩,似乎傾訴着她心底的幽怨:“鴻公子,我不想回夫人身邊去了,她這個人,心狠手辣,脾氣火爆起來,六親不認,我若是呆在她身邊,恐怕有朝一日也會像高方一樣,我想……我想留在公子身份,伺候公子。”靜萱見雲鴻已經將話挑明瞭,自己若再不表態,也不好呆下去。於是不再隱藏,將心裡話全盤托出。
這半月和雲鴻的相處,已經對雲鴻萌生了好感,而對高芹,則愈加疏遠。
直到那天,店門開業,妖人鬧事,靜萱對高芹更是絕望了。
雲鴻拍了拍她的香肩,拿起桌上一隻瓷碗,又去廚房裡盛了一碗燕窩粥,端到她面前,安慰道:“剛纔見你都沒吃,此刻夜深,若不吃些,恐怕難以入睡,來,吃點吧。”
靜萱接過瓷碗,眼淚頓時簌簌而下。
這淚水包含的不僅是感動,還有潛藏多年的委屈、怨恨,在這一刻,全都爆發出來。
雲鴻輕輕安撫着她的後背,說道:“萱兒別哭,今日我高中解元,本該歡喜,你好歹也擺出個歡快的面貌給我看,否則下次科考,我中不上進士,可都賴你。”
靜萱一聽這話,趕忙抹眼,看着雲鴻那張精緻的面孔,心底升起一股暖意。
“萱兒,你要跟着我,也不是不可能。只是如今,你的奴籍還在高芹手裡,若是不將這奴籍取來,高芹還是可以將你索要回去。我如今雖有錢替你贖身,但是高芹若知道你背叛了她,她絕對不會答應,所以,我們還需想個兩全其美的辦法。”
雲鴻一番話,再次撥動靜萱的神經,她整個人怔在那裡,無言以對。
不錯,當年,自己被父母拋棄,是高芹收留了他。在她七歲的時候,親手跟高芹簽了奴隸契約,這些年來,雖然高芹一直將她當做貼身丫鬟,但過書在那裡,身份便是鐵定的。
“實在不行,就讓她打死我好了!反正我不會再做對不起公子的事!”靜萱沉默片刻,眼中露出一絲決絕,她知道這一生,高芹是不會放她走的,與其苟且,不如一死。
“傻丫頭,我自有兩全其美的辦法!”雲鴻捏了捏她的臉蛋,示意她想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