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往事

識海重新平靜,陸極又轉身走進了藏書館。

他邊走邊想,只覺得天賜這個名字格外耳熟。

他的腳步漸漸放慢,眯起了眼睛。

前世,鞦韆成的話在腦海中響起:“……太忘宗的太源藏書館有個館靈叫天賜,聽說一向與玄寂真人不對付……我們可以策反他。當然,待魔尊得擁佳人之後,也不能留着這個敵視玄寂真人的人……”

“……真可惜,他沒有同意。這個天賜真是不識好歹……”

進攻太忘的時候,他有次神識掃過藏書館,發現那個天賜擴大了藏書館的護衛陣,臉色慘白地勉力支撐,可神情卻奇怪地透出一股愉悅。

後來,他走出護衛陣,自爆靈魂,和魔界第一煉器師李才翁同歸於盡了。

他死前,陸極看到,他露出了一個純粹的、解脫的笑容,輕輕說了一句:“阿源,我來找你了。”

陸極突然停住腳步,臉色發黑。

他發現,師尊前世臨死前的那個笑容,和這個天賜臨死前的笑容,奇異地相似。

一樣的語氣平淡,一樣的神情解脫。

陸極抿了抿脣,伸手從書架上抽出師尊叫他拿的幾本書,撫摸着這平滑的封面,再一次發現他的師尊的過去,他其實從未了解。

他低頭抱着這幾本書,又走到其他書架尋找剩下的書籍,腦子裡卻胡思亂想。

一萬年前現初代魔尊,一萬年前建太忘宗……

一萬年前死去的太忘真人留下的翁同玉、太源真人留下的藏書館、太白真人留下的太白夢境,除了藏書館,都在曾經的太玄真人,如今的玄寂真人手中……

陸極抱着書籍,看到那個天賜冷着臉走在過道里,向着藏書館深處走去。

他瞟了那個天賜一眼,沒理他。繼續想道:太玄真人自修真界走上正軌後便消失在修真界裡。時日一久,衆人紛紛猜測,他已隕落,誰知他閉關於忘玄,竟活了一萬多年。

一萬多年啊……

陸極空出一隻手,捏了捏眉心,只覺得過去、現在、未來,都如同一團迷霧,讓人捉摸不透。

他突然想起前世,師尊耗費修爲助他開啓靈脈之時,說過的話:“……爲師並非無情無慾之人,只是,我現在唯一的念想就是道一你,你一定要努力修行,成功飛昇!”

當時,他只以爲師尊對他表白心意,暗自竊喜。卻不曾想到也許這句話,是純純粹粹的表述,師尊僅僅是爲了讓他好好修行,進而飛昇。

陸極嘆息着閉了閉眼睛。

不然,即使重來一次,他前世也確實是爲魔尊,確實殺盡了太忘宗,哪怕爲了將來,師尊也不應該容他,何況再次教導?

陸極覺得手中的書籍越來越重,藏書館內夜明珠發出的明亮的光線,他卻看到了重重書架中的陰影。

陸極壓抑地咬了咬下脣:他和師尊之間,差的不止是如天塹一般的修爲,還有一萬年的漫長時光,或許……

還有師尊久居高位,博覽天下後產生的想法。

陸極抱緊了書籍,舌頭不耐地刮過牙齒,想道:師尊……

“你給我停住!”

一聲大喝打斷了陸極的思路。

他想了想,順着聲音傳來的方向走去,就看到那個天賜快步走到一道門前,攔住了一個少年。

是陸義觀。

陸義觀手上捏着幾本書,笑嘻嘻地道:“這裡不能進嗎?不是說藏書館除了太源真人的煉器間,其他房子都可以進去嗎?”

那個天賜面無表情地說道:“這裡就是煉器間。旁人不得亂入。”

陸義觀彬彬有禮地回道:“小弟第一次來,不認得,道兄莫怪啊!不知道兄是何名諱?小弟玄寂真人之徒,道博陸義觀。”

聞言,天賜露出一個冷笑,道:“哦?玄寂真人?”

他眼神掃了掃陸義觀,像是突然發現了什麼,收回了冷笑,淡淡地道:“等你化神了,我就讓你進去。”

陸義觀露出了驚喜的笑容,但很快又垮下來:他現在還沒有築基。

天賜又道:“我是天賜,是這裡的館靈。”話畢,他慢慢後退,身形消失在門前。

陸義觀若有所思地點頭,他看着那扇大門笑了笑,又回頭,看到了他的師弟——陸極。

“陸極師弟尋完書了?”

陸極正震驚於天賜居然對陸義觀許諾化神後讓他進去煉器房一事,整個人定定地站在原地。

陸義觀的聲音把他喊回了神。

他託了託手中沉甸甸的書籍,點了點頭。

然後,轉身離去。

他順着過道走,兩邊是密密麻麻的書籍,高大的書架擋住了夜明珠的光亮,投出一片暗影。

陸極走到門口,看到站在門外等候着的師尊。師尊純黑色的眼睛望過來時,他似乎看到那暗藏星光的眼眸中,盤旋着一團又一團的迷霧。

那曾經遮蔽了師尊的內心。

“師尊!”

陸極抱着書,笑着彎腰行禮。

重來一次,他一定會真正走進師尊的內心。

玄寂輕輕地應了一聲。

藏書館煉器間內,館靈天賜像往常一樣按照太源留下的提示清理各種器具,操縱法陣整理書籍筆記。

之後,他坐到椅子上,打開靈光燈,攤開一本書,坐得端端正正地開始練字。

他模仿着太源的筆跡,一筆一劃地寫道:天賜。

天賜看了看,覺得這次寫得挺像,於是繼續寫道:

天賜很棒。

天賜長得很英俊。

天賜……

他寫了很久,寫到一張大紙的最下面的最後一行,他才停住。

他垂下眼簾,呼吸清淺,然後又繼續寫道:天賜想阿……

最後一個字動筆的時候,他開始極力控制呼吸,強忍淚水,用力地抿嘴,面容帶着一種壓抑着的悲傷。

可他的手卻很穩,像屹立不倒的古木,像巋然不動的巨石。

點、點、點、橫、撇、點、豎、橫豎、橫、橫、豎勾、點、點……

這是一個端正的“源”字。

天賜放筆,看着最後一句話,輕輕地念了一遍:“天賜想阿源。”

他仰頭閉了閉眼睛,淚水難以抑制地從眼角滑落。

天賜好想你,阿源。

天賜再也不跟太白真人玩了,你回來好不好?

“一萬年前,太白真人帶領一千五百四十名修士,以生命爲代價運轉靈逆陣,恢復被魔氣侵蝕而寸草不生、生機全無的東方平原……後太玄弟子章澤帶領修士首先在上面建立天都城……”

陸極就着陽光,開始重新閱讀一萬年前的太忘宗典籍。

他繼續往下翻,看見了前幾天聽到的那個名字:天賜。

“……循環劍劍靈天賜,在其主修真界第一煉器兼煉藥師太源真人殺死魔後乾玉,又自爆重傷魔尊風衾後,同樣自爆與魔尊風衾同歸於盡……”

陸極看着“同歸於盡”這四個字,沉思:典籍記載劍靈已死,那這個劍靈天賜和館靈天賜是同一個人嗎?

陸極繼續往下翻,笑了笑:還用說嗎?自然是的。雖然不知道他爲何沒死還成了館靈,但他如此強烈的情緒已經透露出許多信息。太忘、太白、太源和師尊四人幾乎都算是太忘的創始者,而在大戰中,只有他一人存活並繼承了三人所有財產,怪不得天賜如此恨他。

陸極合上書,看着封面的幾個大字,以及落款的“玄寂”二字,心情既激盪又有種說不清的感慨。

師尊一萬年前已是大乘期,期間多少新的大乘如孤月凌空般閃現卻又不甘地隕落,只有師尊……只有師尊……

萬古長青。

陸極閉了閉眼睛,掩住激烈的心神:果然是天塹一般的差距……

不過……

陸極輕輕拿起典籍,用力地合上。

他如今重來一次,精神力已經磅礴似海,只要努力修行,修爲一日千里不是虛言。何況他身負魔靈雙脈,更是萬年難遇的天資,師尊僅僅身懷靈脈都能碾壓修真界多年,他爲何不行?

陸極起身,神態自若地把書放回書架上,眉宇間透着少年獨有的朝氣與激情。

他早已下定決心,無論如何要與師尊並肩而立,攜手相親。志願已定絕不更改,師尊越優秀……

他笑了笑,眼神慢慢變得溫柔:師尊越優秀,不就證明他的眼光越好嗎?

陸極放好那本典籍,突然想起明日就是玄寂定好的考校時期。他溫柔的神色漸漸收斂,換上一個生無可戀的表情。

他緩緩地低頭,看着堆在書籍底部密密麻麻的玉簡,想起這幾日他因天天跑到玄寂房門前偷窺,因而沒有動過這些玉簡中的一片。

他顫抖着手,抓起一片玉簡,探入靈力,不一會兒便錄完了內容。可他一低頭,看見堆滿底層的玉簡,突然想起了陸義觀。

陸極帶着微笑走出自己的寢室,去往陸義觀的房間。他特地收拾得乾乾淨淨,帶上禮物,在進門之前還禮貌地敲了下門,搞得房裡的陸義觀驚訝地挑起了眉毛。

陸極神色溫和,語氣是相對玄寂而言不夠溫柔,相對陸義觀而言十分驚奇的輕柔:“道博師兄,往日都是師弟的不是,還望師兄見諒。”

陸義觀放下手中的書,似笑非笑地道:“直說吧,求我什麼?”

陸極的表情一秒從和煦春風變爲冷若冰霜。他面無表情地拿出乾坤袋,嘩啦啦地倒出一大片玉簡,幾乎堆滿桌子。

陸極道:“請你教我。”

陸義觀捏起一片,看了看,一臉看渣渣的表情:“師弟竟然如此懈怠功課……”

陸極仍然面無表情。

“好吧,誰叫我是你師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