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說起來難以置信,但這事確實千真萬確。我擔保這本書所講的句句屬實,因爲整個故事就生在我的家鄉。不錯,我也是絲竹鎮人。當然你也可以不信,如果那樣你就當我是個瘋子好了。
那晚唐澤回到家鄉,路遭劫匪,身負刀傷後他在一片墳場裡遇見一個姑娘。後來唐澤和我說起這個姑娘,依舊面色黯淡。可以看出姑娘在他心中留下了怎樣的痕跡,而這個痕跡就開始在唐澤一直都無法解釋的那個夜晚。
姑娘名叫宮明。
唐澤說那夜宮明姑娘給他療過傷後,並未急着離去,兩人就坐在墳場裡一塊青石板上,一邊聊天一邊時而看着天上的月亮。
夜風時斷時續,輕揚着宮明柔軟的聲線,聲線說自己並沒想到會在這裡遇見唐澤,她來是給父親送紙錢和衣服的。
她說昨夜她和媽媽都做了同樣一個夢,夢見久故的父親拖着一雙破鞋,拄着一根彎曲殘破的棍子,滿臉污泥。他向她和媽媽笑着伸出一個骯髒的破碗,顫巍着說:給點吃的吧,孩子,你給爸拿些吃的吧。後來爸說着就哭了,眼淚在臉上劃出一道又一道的淚痕,然後淚痕就一下全變成了血痕,鮮紅的血越流越兇,蚯蚓一樣爬紅了爸爸的整張臉。她和媽媽都非常害怕,她們驚慌地去扶他,但是沒有扶到,爸爸被一陣冷風捲走了,空中還飄有爸爸悽慘地叫聲:給我吃的,給我吃的……
唐澤聽得頭皮麻,盯着宮明的眼睛問:後來呢?
宮明躲開他的目光,平視着面前的一株長草,黯然說:後來我就醒了,聽見媽媽在喊我的名字,我到她房裡的時候,她已經滾落在地板上,抱着枕頭一副很害怕的樣子。媽媽兩年前害了腿病,左腿基本上失去了知覺,我打開燈,跑過去把媽媽扶到牀上,她的身體還在不停地顫抖。她抓着我的手說她很冷,很怕,她看見我爸了……我才知道我們在同一時間做了同一個夢,可媽媽卻固執地說那不是夢,是你爸真的來過了,他在陰間受苦呢,他來向我們求救呢,孩子啊,你快想法子救救你爸吧……
唐澤儘管好奇,也沒再追問什麼,他看見月光下宮明一直皺着眉頭。
宮明沉默了片刻,繼續說:可我真的沒什麼辦法,我是個醫生,只知如何去治病救人,對怎麼去救一個受難的鬼魂實在是一竅不通。本來想去找我哥想辦法,我家也就我們這兩個孩子,但自從哥哥認識了一個大了他五歲的女人後,就再也沒回過家。他幾乎拿光了家裡的所有存款,和那個女人一起住到了縣城裡。他不要我們了。媽媽不甘心,到城裡去找他,卻被那個女人推下樓梯,摔斷了左腿……所以我沒去找哥哥,那個人連活着的媽媽都不管,更不要說死過的爸爸了,後來我在鄰居的建議下去請了法師給爸爸安魂。法師來後在我家院子裡擺上法壇,做了一通莫名其妙的事情,然後對我媽說,尊夫在陰間好賭,輸了很大一筆款子,現在傾家蕩產也沒還上,被迫乞討街頭,經常被逼債的人毆打,弄瞎了眼睛,他讓你們給他燒去兩百萬陰幣和幾件衣服,他正在那邊挨餓受凍——所以,我今晚就按指定的時辰,來這裡給爸爸燒紙錢,燒了好多好多。回去的路上就碰見你和劫匪打架,我害怕極了,躲在一個墳後面沒敢出來,沒想到你真厲害,硬是把劫匪打跑了……
唐澤這才一切明白,又見宮明誇自己,既興奮又不好意思,紅着臉說:那,那也是被逼無奈。
宮明只是微微笑着,沒再說話。沉默了好一陣子,她忽然緩緩地嘆口氣,胳膊墊在膝蓋上用雙手捧住臉蛋,幽幽地望向月亮,兀自地說:我爸這人啊,真是命苦,活着的時候不如意,死過了還是要受那麼大的罪,真希望他能趕快收到那些紙錢,還了債也就安寧了。
唐澤見她說的那麼認真,彷彿也真的看見了一個衣衫襤褸的老人在滿地拾錢,不禁擔心地問了一句:那麼多錢,萬一被別的鬼魂搶去怎麼辦,你爸爸那麼老弱,能搶得過他們嗎?
宮明驚訝地側臉看着唐澤,呵呵笑起來,說:噯,你這麼大的人了,怎麼說話還像個孩子啊,真有意思……不會的,法師說活人燒給鬼魂的紙錢都由陰府的地藏王管着,你只要在陰幣上寫上死去人的名字,地藏王菩薩就會如數地轉交給那個鬼魂,誰也搶不了的,否則地藏王菩薩就會懲罰他,呵呵。
唐澤緩了口氣,說真好,陰間還有個這麼英明的地藏王主持公道,等我們百年之後也就不用擔心了。
宮明衝他笑笑,認真問道:你真相信有鬼?
唐澤愣了一下,反問說:你呢,你信嗎?
宮明想了想說:半信半疑吧,或許有,或許沒有,這種事誰能說清呢。
唐澤說:我不信有鬼。
宮明閃着眼睛問:爲什麼?
唐澤靦腆一笑,說:因爲我怕鬼。
兩人同時笑起來,笑聲隨着一陣吹過的夜風遠遠飄去。儘管這是末夏的夜晚,風還是吹得兩人身上冷冷的,他們不約而同打了個寒顫。墳場更加陰森了。
宮明站起身來,收拾着藥箱說:該回去了,再晚了我媽會擔心的,再說這地方也夠嚇人的。
唐澤有些戀戀不捨。
宮明接着又說:介不介意送我一程?
唐澤沒想到姑娘會主動邀請,他也正想着如何才能在姑娘身邊多呆一會。他受寵若驚地答應了。
他們提上各自的東西,走出墳地來公路上。宮明並沒有沿公路走下去,而是拐到了公路另一側一條蜿蜒的小路上,她說她家住在鎮子的最西端,走大路反而遠了,這條小路能省去不少路程。唐澤也沒多想,只是覺得小路太陰森,說不定又會遇上什麼危險,但他很快又表現出了一個男人在自己喜歡的女孩面前素有的勇敢和愛逞強,就護着宮明一路走去。
宮明的家住在一片樹林和小河之間。沿着這條小路一直走到盡頭,有一處較爲開闊的平地,分散着四五家房屋,房屋四周長滿了高大豐茂的林木,月光下在牆壁上透下片片依稀可見的樹影。
唐澤對這個地方完全陌生。絲竹鎮雖然只是個小鎮,人口也不算不上多,但其佔地面積卻相當之大,南北和東西的間隔大約二十里左右,這全是因絲竹鎮自身特殊的地勢而形成的佈局。因此雖然同住在一個鎮上,唐澤對宮明一家卻沒有任何印象。
宮明家的房子是座簡單的二層小樓,院門虛掩,透出幾縷院內清淡的燈光。唐澤猜想這是老太太開着燈在等待女兒歸來,心中不禁掠過幾絲悲涼,他似乎看到了老婆婆讓兒媳婦推下樓去的情景。世間竟然還有這樣的兒子和兒媳,唉……
唐澤暗自感慨着,隨宮明推院門來到院中。宮明清脆地喊了一聲:媽,我回來了。屋裡隨之傳來了一個老婆婆的迴應聲。
宮明把食指放在脣邊輕輕噓了一下,示意唐澤不要出聲,然後拉着他由一旁的樓梯走上二樓,邊走還邊騙媽媽說:媽,我衣服髒了,先上去換件衣服,一會下去看你啊。
老婆婆又應了一聲。
宮明把唐澤帶去了一個房間,打開燈,屋內看上去整齊而冷清,不像是有人常住的地方。宮明替唐澤把行李輕輕放在靠窗的木桌上,噓口氣,一副釋然的表情,對唐澤低聲說:這是我家的客房,你今晚就睡這吧。
唐澤心下欣喜,小聲問:你是說,你留我在你家過夜?
宮明點了點頭,隨後纔有所領悟地向着唐澤羞赧一笑,細聲解釋說:我是看夜太深了,怕你再遇見劫匪……
唐澤開心地點着頭,說:是啊,我也正這麼想呢,那我就今晚就睡這了,真不知道該怎麼感謝你,今晚幫了我這麼多……宮明,你真是個好姑娘……唐澤突然有些情不自禁,輕輕握住了宮明的小手,定定注視着她的眼睛,目光深情。宮明對這突如其來的動作表現得不知所措,僵持了幾秒鐘,她才反應過來似地抽回雙手,躲避着唐澤的目光,羞澀而古板地說了句:不用客氣,救死扶傷是一個醫生的責任。
唐澤幾乎被這句一本正經的回答逗笑,想如此情景下說這種話不僅大煞風景,而且傻頭傻腦。這大概是宮明被自己的失控給嚇着了,想着這個,他方纔後悔了自己的鹵莽,囁嚅着不好意思起來。
片刻之後,宮明又恢復如初,對唐澤細聲叮囑道:記住哦,千萬別讓我媽知道你在這裡,不然我也就——反正別讓她知道就行了,進去睡吧,明天要記得在我媽起牀之前離開噢。
之後她又向唐澤調皮地笑笑:我下去了啊。
唐澤微笑着看着她輕快地下樓去,身影消失在母親的門前,他才轉身走進那間客房。
看看錶已是夜間一點,便陡然覺得倦意襲來。他坐了一天的火車,又經歷剛剛的一番打鬥和折騰,肩上的刀傷還在隱隱作痛。他確實覺得累了。見盆架上有盆滿滿的清水,於是隨便用毛巾蘸着水擦去身上的汗氣,收拾了一下牀鋪,便熄燈倒頭睡去。
窗外風飄月移。
不知睡了多久,一個小時,也許是一刻鐘,唐澤在模糊中忽然聽見一聲女人尖銳的哭叫,隨後是一陣雜亂的上樓聲,接着是急促的敲門聲。
唐澤一躍而起,頓時睡意全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