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邊塞。
烈日黃沙,這是再普通不過的場景。
一望無際的荒漠上,連幾棵仙人掌都很難看見,倒是有不少枯死的胡楊,以奇怪的姿勢互相緊緊攥着手,勉強屹立在風沙中。
如此殘酷的風沙,連抗沙衛士的胡楊都倒下了。
慕夙吟悅下了顛簸的馬車,默默注視着那幾棵胡楊。
不同於其他人,她不愛牡丹菊花蓮花,也不愛竹子梅花,胡楊是她最敬佩,最喜歡的植物。
古往今來,寫胡楊的人很少.翻遍古今文獻,很難找到一篇象樣的胡楊詩文。
胡楊乃天選之樹,是上天註定要它們佇立在無情的烈日下,讓漫漫黃沙燙透他們的骨髓,卻又要它們生存下去,要它們一千年不死,死後一千年不倒,倒下去一千年不朽。
一棵胡楊,三千年無聲的戰鬥,把自己盡奉獻。
沒有選擇,因爲它們是胡楊。
他們的一生就這樣被安排好,沒有逃脫可言。
慕夙吟悅輕撫着胡楊的樹幹,粗糙不平,如同老人佈滿繭子的雙手。
胡楊是孤獨的,沒有誰願意陪伴它們,因爲沒有誰願意,也沒有誰有能力與勇氣與它們共度一世風沙。
“你們和我一樣,傻傻的。”慕夙吟悅笑道,“這一生也不知爲了誰。”
胡楊不言語,只是在漫天風沙中搖曳着枝葉。
“可惜也沒有人會記得我們。”慕夙吟悅接着道,“不過這樣也挺好。”
胡楊依舊沉默,身子如釘子般屹立着。
慕夙吟悅笑着笑着,眼淚卻順着樹幹悄然滑落。
萬千胡楊似乎感應到了慕夙吟悅的悲傷,樹葉在風中沙沙作響。
”若是我有來生,我要和你們一樣,做一株胡楊。”慕夙吟悅道,望了最後一眼胡楊林,踏着黃沙,緩緩離開。
風未停,胡楊們搖曳着枝葉,似乎在迴應:“我們等你。”
慕家的人都垂手在馬車旁候着,風沙中身子一動不動,和那些胡楊有得一比。
但是他們都知道,自己遠遠比不上胡楊。
慕家自創立以來,就把胡楊奉作他們不變的信仰,無論是下屬還是子嗣,都要像胡楊一般堅韌,挺拔,孤傲。
慕家的人,都深愛並崇拜着胡楊,那是他們的神,是他們的信仰。
沒有人甘願像胡楊一樣一生孤守在一個惡劣無比的環境裡,把自己奉獻給那些從不知它們的付出的人,埋沒在無盡的黃沙中,無人問津。
即使是慕家的人,也達不到胡楊那般偉大的精神境界。
殊不知它們選擇了黃沙,是否也因爲希望遠離紅塵。
也許有時候無情的黃沙,也比紅塵的紛擾好得多。
慕家隱藏在環境殘酷的琴山上,不過也是因爲不想問江湖中事罷了。
可江湖中有個萬古不變的詞:身不由己。
慕夙吟悅卻沒有去想那麼多,因爲時間也不夠了。
馬車不知行駛了多久,終於停下。
慕夙吟悅走下車,這裡的環境更加惡劣,沙塵漫天,吹得人無法睜開眼睛。
周圍卻有不少帳篷,一羣精赤着上身的大漢和穿着裙子的婦女兒童在帳篷間來回行走。
“屬下上官訴風,參見吟悅殿下。”一個身形高大,戴着紫色額飾,目光銳利的大漢朝着慕夙吟悅躬身行禮,大聲道。
“參見吟悅殿下。”大夥兒紛紛衝着慕夙吟悅行禮。
慕夙吟悅衝他們點了點頭,看着上官訴風道:“看來你這幾年,倒是費了不少精力。”
上官訴風咧開嘴,黝黑的臉上泛起淳樸的笑容,道:“承蒙殿下誇獎,這些年我確實花了很大功夫,爲的也是讓族人過上好日子。”看着忙裡忙外的人們和茫茫黃沙,半晌,又道:“可惜啊,還是不夠。”
慕夙吟悅心裡默默嘆息,身後的慕家人也低下了頭。
上官訴風,是生長在大漠的人,當初爲了家族能過好日子,到中原闖蕩。起先是因爲性格剽悍,身強體壯獲得名聲,但由於性格過於淳樸,多次遭人暗算,最後一次險些喪命,幸好被慕夙吟悅的左右護法救下,自此入了慕家,練出一身功夫,尤擅金鐘罩、鐵砂掌,不僅力大無窮,刀槍不入,而且輕功了得,人稱“旋風歸鷹”,卻在名聲大噪時消失,不知所蹤。
只有慕家人知道,當年是上官訴風向慕夙吟悅請求回大漠,哪裡雖然艱苦,但他一直念念不忘,他要去幫助族人創立更好的生活。
慕夙吟悅拍了拍上官訴風道:“你的救命恩人來了,不去好好會會?”說罷看向身後兩個長得俊美無比的翩翩公子。
這一看不要緊,慕夙吟悅差點一個趔趄摔倒。
只見這兩位穿着情侶袍的公子,一位正在拿着匕首削蘋果,小心地切成一塊一塊地餵給另一位吃。
看着這二位臉上滿足而幸福的表情,慕夙吟悅卻是一臉一言難盡,雖說這種場景不知已經上演多少次。
“好吃嗎?”削蘋果的公子伸出修長的手指輕輕擡起另一位的下巴,輕聲問道。
“你給我的,都好吃。”另一位公子淡淡地笑了,同時輕輕握住他的手。
二人就這麼深情對視了五分鐘,全然不顧慕夙吟悅等人呆滯而無語的表情。
“咳咳咳。”慕夙吟悅實在看不下去了,忍不住乾咳了幾聲。
二人這才恍如驚醒,就跟彷彿什麼都沒發生一樣,收起表情,整理好衣裳,一起朝着慕夙吟悅行禮道:“殿下有何吩咐?”
你們這大庭廣衆下公然如此舉動,讓我慕家的面子往哪兒擱?
慕夙吟悅在心裡暗罵二人,皮笑肉不笑道:“雲步,君顏,你們可是要我給你們原地賜婚?”
“這……”剛纔吃蘋果的雲步愣了愣,但立馬低頭施禮道,“殿下,這……不太合適吧……”
“我看你倆挺合適的。”慕夙吟悅面無表情道。
“殿下息怒。”一旁剛纔喂蘋果的君顏急忙施禮道,“雲步的意思是,此時此地,恐怕……不太……不如改擇良辰吉時,再……再另作商議。”
好傢伙,真是不要臉,慕夙吟悅把拳頭捏的咔吧咔吧響,咬牙切齒道:“當初你們救下的上官訴風在這裡,不好好和人家聊聊?”
說着,慕夙吟悅一巴掌扣在上官訴風的背上。
“哦哦,對對。”上官訴風急忙拉過君顏和雲步,對着族人大聲道:“這就是當年救我命的二位公子,若不是他們,我上官訴風根本入不了慕家,我們上官家也不會有今天!”
“多謝二位公子。”上官家的人紛紛行禮,感激地拉住二人的手。
“走,咱進去喝酒吃肉!我們這邊雖然生活艱苦,但是還是請得起客的!更何況是殿下你們來了!”上官訴風豪氣干雲道。
君顏和雲步倒是全程笑容矜持,溫文爾雅,彬彬有禮,只是警惕性特別高,兩人全程都拉着手,特別是在好看的姑娘來斟酒獻茶時……
若不是這二人武功高強,再加上配合極其默契,和自己有得一比,慕夙吟悅其實很想把手裡的茶杯飛到二人腦袋上去……
能做慕殿的貼身護法的自然不是一般人,偌大慕家,護法一共也沒有多少,能做頂級的護法的可謂是人上人。
傳說慕殿的護法都是神出鬼沒,來無影去無蹤。有時一陣狂風颳過,人已在;又一陣風過,人不見。
但如今這般秀恩恩愛愛的護法,着實少見,慕殿果然有眼光……
我這堂堂慕家護法的形象……慕夙吟悅看向兩人的眼神簡直想殺人。
酒足飯飽後,慕夙吟悅帶着慕家人準備啓程。
臨走前,上官訴風拉着慕夙吟悅的袖子,問道:“殿下,什麼時候再回來看我們?”
慕夙吟悅渾身一震,停住了腳步,回頭用一種很奇怪的眼神看着上官訴風。
一旁的君顏急忙上前道:“殿下此去時間未作計算,不知幾日能返回。”
“哦……原來如此……”上官訴風有些失落。
慕夙吟悅卻笑了,道:“你不必擔心我,你好好照顧你的家族。”
“是,殿下,可是……”上官訴風似乎有些猶豫。
“講。”慕夙吟悅目光如刀。
“殿下……您覺得我真的可以……”上官訴風不敢直視慕夙吟悅的眼睛,囁嚅道。
慕夙吟悅在心中嘆息,最擔心的事最終還是發生了。
不過她什麼都沒有說,從車上取過一幅畫,放在了上官訴風手裡,隨後帶着子洋亦然等人上車,揚長而去。
“恭送吟悅殿下”黃沙滾滾中,上官訴風雙手捧着畫,帶着族人,向着慕夙吟悅遠去的方向行禮。
好一陣子後,漫天的黃沙才漸漸停歇。
上官訴風捧着畫,帶着族人回到了帳篷內,點上香,朝着慕夙吟悅的畫像恭敬地拜了三拜後,衆人顫抖着手打開了那幅畫。
打開畫的那一剎那,上官訴風呆住了,隨後而來的是慚愧。
畫上畫的是他再熟悉不過的場景和事物,很多年,他一直都能看到這樣的場景事物,無論是在慕家,還是大漠。
可是現在自己竟然忘了。
畫上是一株屹立在大漠裡的胡楊。
漫天風沙,胡楊依舊堅挺。
落款是慕夙吟悅,這是她親手畫的。
一張薄薄的紙條夾在畫裡,上面只有一句話。
我原本以爲你不需要它。
上官訴風握緊雙拳,他明白,慕夙吟悅殿下對自己失望了。
上官訴風讓族人把畫掛在慕夙吟悅的畫像旁,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頭後起身,隨後告訴族人,每天必須對着畫像朝拜。
走出帳篷,上官訴風撫摸着紫色的額飾,望着慕夙吟悅遠去的方向,屹立在西風中,目光裡滿是堅定。
“殿下,我不會讓您失望的!”上官訴風暗道。
此時的他,就如同一棵胡楊,要和這漫天的風沙,決鬥到底。
遠處,馬車上的慕夙吟悅似乎感受到了上官訴風的決心,刀鋒般薄薄的嘴脣緩緩勾起一個滿意的笑容。
“別忘了,戴上這額飾,你就是慕家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