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君山銀針

60 君山銀針

高四寸,杯口寬一寸的碧綠琉璃杯在燭火與星光的交錯下,泛着淡淡的潤澤光華。蓋在其上的薄薄的琉璃片被纖細修長的白皙手指輕輕拿起,一股白霧從杯口冉冉升起。

溫熱杏黃茶水之中,一根根緊實挺直,長短均勻的茶葉,在水波之中垂直立起,無數微小的氣泡由芽尖產生衝升水面。不久,茶葉又徐徐下沉……如此反覆,三起三落,最後簇立杯底,宛若春筍出土,又似菊花綻放,妙不可言,

“茶照上樓人,君上破湖影。”

黑色的柔順長髮在隨着揚起的紗幕捲起飄揚,悅耳動聽的少年嗓音飄出半啓的窗扉,迴盪在窗外柔和淺淡星光之下。

將琉璃杯湊到鼻前,深深吸了一口散出的醇醇幽香,少年輕嘆了一口氣,“寒仲哥哥,既然來了,便品品這金鑲玉罷。”

隨着他的話音,一身白衣的青年出現在門外。

姿態優雅,氣度從容。

習習夜風捲起他散散挽起的黑髮,如玉的面容上,濃密的羽睫微垂,遮擋住了那上揚鳳眼中的萬千風情,只餘嘴角一抹淺笑,溫和淡然,乾淨澄澈,

“這麼晚來訪,不是我的本意。”巫燁緩緩朝另一側軟椅上的少年走去,在他面前停住腳步,“不過有君山銀針,若讓我多打攪幾次,爲兄也十分樂意。

“呵呵,寒仲哥哥說笑了。”司皇寒煉收起手上的書卷,起身行了個禮,將巫燁迎到旁邊的椅上後 ,輕輕轉了轉眼珠,純純的笑了出來:“……怎麼沒見陪寒仲哥哥一起進來的她們?”

巫燁眼神一沉,還沒作任何迴應,門外聽到寒煉問話的兩人已小心翼翼的蹭了進來,舞兒居前,雙兒居後。

兩人偷偷擡頭,在巫燁看不到的死角,剛剛還笑的燦爛的少年,此刻那精緻的面容上一片陰狠。皺眉瞥了她們一眼,司皇寒煉很快轉過頭繼續對巫燁說道,

“聽說寒仲哥哥棋藝無雙,寒煉一直想要請教,卻都苦於未有機會。”

“既然今個來了,便指導指導寒煉幾盤。舞兒,去取棋盤!”

說罷,也不待巫燁迴應,直接吩咐了身旁的二人。

“是。”舞兒急忙行禮,轉身在書房中放着棋盤的地方走去。雙兒臉上神情飛快的一變,自一旁拿過另一隻琉璃杯,開始泡茶。

期間,巫燁一直未開口說話。

翡翠精雕細琢而成的棋盤被取出放在案几上,巫燁伸出手指輕輕摩挲,半晌,微微朝司皇寒煉點頭。

胤國棋制,執白先行。

而既是指導棋,執黑棋的巫燁自然手下留情,着意於引導啓發。對上精於佈局,滴水不漏的司皇寒煉,一時之間,棋盤竟然微妙的維持住了平衡,雙方互安無事。

銅製燭架之上的數簇燭火在吹進的風中搖曳身姿,燭淚從粗大的燭幹汩汩淌下,發出細微的響聲。

一直保持着同樣表情的巫燁眼神突然一沉。

只見棋盤之上,白子……終於出手!

笑容不易察覺的加深了幾分,巫燁拈起一枚黑子,看似隨意的將之放在角落一處。

一滴汗水順着少年白皙光滑的皮膚緩緩滑下,啪的一聲滴落在翡翠棋盤上。

那裡,黑白交錯,看得出剛剛經歷了一場激戰。雙方互有損益,然而只粗略一看,也只勝負。

——中盤大龍被屠……

饒是一向冷靜自持、計謀過人的司皇寒煉,也已無法保持着之前平靜無波的面具。

“承讓。”巫燁輕輕拋出兩個字,拿起一旁的琉璃杯,輕抿了口茶水。

候立兩旁的人深深垂頭,一動不動,彷彿兩座時光停滯的木偶。

“——既是指導棋,原本,我自不會爲了勝負而戰。”巫燁垂眸,玉指把玩着一顆黑子。

“原本?……”

“那敢問,是寒煉做了什麼嗎?竟惹得寒仲哥哥你如此大的火氣?”

很快從剛剛的輸棋中回過神來,司皇寒煉眨眨眼睛,做出一副無辜純真的少年表情來,“不過一盤棋,便要如此趕盡殺絕。”

在不滿,在抱怨,含着幾絲嗔怒,司皇寒煉似乎真的一無所知,只是個無辜受累的少年。

“箇中原因,真的需要爲兄挑明麼?”

巫燁輕輕撇嘴,擡眼看去,輕道。

半晌過後,司皇寒煉低笑出聲。

“君山茶色味似龍井,葉微寬而綠過之。”

司皇寒煉目光凝在杯中,低低嘆息,“世人多讚譽龍井勝於君山。誰知寒仲哥哥也和我一樣,獨愛這瓊漿玉液。”

巫燁不說話。

黑色瑪瑙棋子在他的手指中靈活的翻轉輕移,映着如玉般潤澤通透的皮膚,散出淡淡柔光。

“人們對於自己欣賞迷戀的事物,總是想握在自己手中,這是人之常情。寒煉不才,亦不能免俗。”

巫燁慢慢擡眼。

司皇寒煉無辜的回視。

卻在下一刻,險些失了手中的琉璃杯。

緊盯着他的眸子,深不可測,殺機盡顯,在無邊深沉的暗夜中,讓人渾身冰涼,宛如置身於狂風暴雪之中。

死一般的寂靜。

不需要任何言語,只是一個眼神,司皇寒煉便再也笑不出來。那眼神中的深意,如此鋒利深刻,彷彿一把長矛,不容拒絕的釘入他腦中。

風忽然大了起來,窗外碎葉在風中無力的抗爭,卻始終躲不過,它們被捲上半空,隨後又重重摔落。

杯口的白霧在風的吹拂下散了開來,被改變了原本飄散的方向。

握着琉璃杯的手指慢慢動了動,清亮的少年嗓音,淡淡的響起。

“……寒煉知道了。”少年微微垂頭,將杯子放到一旁的小桌上,少有的嚴肅表情出現在他精緻的面孔上。

巫燁靜靜看他幾眼,隨後刷的起身,寬大的袖子拂過翡翠棋坪,掃過那上面交錯的黑白棋子。

門被打開,肆虐的狂風涌入,呼啦一下揚起他白色的衣衫和黑色的長髮。

巫燁緩緩回頭,薄脣微啓,幾不可聞的低語融進風中。

“……若你執意繼續,便休怪……我這做哥哥的無情……”

風未定,人已去。

安靜的室內,燭火在靜靜燃燒。

水藍色的蝴蝶終於可以從角落裡毫無顧忌的飛出,此刻正歡快的打着圈,在書房裡外四處飛舞。

手指緊了又緊,司皇寒煉的目光久久凝在棋盤之上。

……沒有活路。

之前自以爲隱秘的進攻……竟全都在不知不覺中被封死……

遲來的驚恐混着冷汗一滴滴自脖子沿着脊背滑落。

突然,一股味道讓擰眉思索的人驀然轉頭。

“!”

只見片刻前還笑語盈盈的嬌媚女子,此刻背倚着牆壁癱落在地上,鮮豔的血液順着纖細脖子上的細小傷口慢慢溢出,染紅了綠色的輕紗。她的身旁,另一具屍體,還保持着臨死前的表情,雙眼大睜,碧色的眼珠裡遺留着強烈的恐懼。

夜深,星星被雲層遮蓋了光芒,天地間一片靜謐。熱鬧了許久的大街上只剩三三兩兩晚歸的行人,街道兩側只零散的小販正在收拾攤位。

白色的身影不緊不慢的行走在大街之上,正在路旁收拾長凳桌子的麪店主人好奇的看去,沒料下一刻那高挑的青年便扭頭迎上他的視線。

短短一瞬,青年又回過頭去,繼續自己的路程。

直到青年走出好遠,他才從巨大的驚愕中回神,剋制不住的懼意蔓上他的心頭,身體不由自主的後退,最終撲通一聲摔跌在地。

那張面孔,俊美宛若神祗,卻沒有一絲表情,冰冷的眸子只一眼,便讓人魂飛魄散……

“主上。”

低沉的男音響起。

巫燁停下腳步,回頭朝聲音傳來的地方看去:

“跑出來幹什麼?”

一向溫和的聲音彷彿包裹在一層寒冰之中,沒有任何情緒,成功讓南嘯桓打了個冷顫。

“屬下……擔憂主上……”

南嘯桓垂下頭,退到巫燁身後,在半步之後的地方站定。然後,他微有些不安的擡頭,眼前這人身上的氣息……與這之前,在舜玉王府那次的,有幾絲相似……

幾絲從心臟深處涌出的顫抖與驚顫自心頭蔓出,是性命受到威脅之時,本能的顫慄。

長睫顫了顫,黑白分明的眼眸中,什麼都沒有。

心中一動,話語不經思考,便脫口而出:

“主上……”

這一聲,宛若電擊,讓巫燁猛地回神。

聽到身後那人的聲音,巫燁才真正從之前的沉浸中抽回思緒。

他愣了幾瞬,轉身看去。

依稀的燈光中,那人的身影高大而堅定,英俊的面孔上,那雙冷寂淡然的長眸中,此刻,是毫不掩飾的關懷與擔憂。

……似乎無論何時,只要一回身都能看到這人。

“唔!”面前急速放大的俊美臉孔佔據視野中的大半,耳邊忽來的涼風快速的涌過,南嘯桓驚愕出聲,下一刻,溫熱的脣便貼了過來。

一手摟着南嘯桓的腰,一手壓住那人下意識反抗揚起的手臂,巫燁將人強硬的壓在一側牆壁之上,急切的吻上去。

脣與脣,舌與舌,氣息與氣息,相互交錯……

而胸腔中的那顆心,也在劇烈的有力跳動。

……

南嘯桓猝不及防之下,只能任身上的人爲所欲爲。

不如往常的溫柔憐惜寵愛,這個吻,充滿了侵略,彷彿要席捲他所有的意識,掠奪他所有的呼吸,每一寸地方都不放過,每一寸,都要打上那人的印記……

一切都不會留下,一切都會被這個人……掠走。

腦中不經意間閃過如此的念頭,南嘯桓心口閃過一絲慌張,他艱難的扯開眼皮,看到那人輕閉雙眼的絕美面龐……

一瞬的怔神,巫燁趁機加深了這個吻。

肺中的空氣消失殆盡,南嘯桓本能的想要推開自己身上的人。卻在被察覺到意圖之後,被那摟住他腰的手摟抱的更緊,同時,一口氣自兩人相接的脣部渡來。

宛若落水中抓到一根稻草,大腦已經一片空白的人,遵循着身體的需求迎了上去……

烏雲移開,星光璀璨。

一吻結束,光暗交映下,南嘯桓靠在暗處的牆上大口的喘氣。

紅暈佈滿他的臉頰,雙眼中一片氤氳的水汽。

那沾着水跡的脣在星光下反射着勾人心魄的水澤,依舊維持着剛纔姿勢的巫燁,低頭一看,心狠狠跳了一下。

……不再去想什麼,只想遵從這一刻,從內心深處涌上的真實想法。

吻他,狠狠的吻他,從今以後,不想讓任何人碰觸。

獨屬於自己的……禁地。

脣再次不容拒絕的覆蓋上去,強硬的開啓口腔,用舌頭席捲牙齦、牙齒、舌頭……

這一次,親吻的兩人皆沒有闔眼。

巫燁是完全不想做,南嘯桓則是驚愕下忘記。

那雙隱着深沉慾望的黑眸,動也不動的注視着他,南嘯桓在其中看到了自己的身影。

——彷彿在那人眼中,只有他一人。

飛快閃過心頭的情緒難以辨認……

下一刻,他緩緩垂眸,原本扒在牆壁上的手擡起,輕輕的撫上巫燁的肩膀。

十五過後,巫燁三人返回軍營。

那日正是萬里晴空,一望無際。觸目所及的野外,綠意盎然,一切都充滿着勃勃生機。

行人紛紛側目,只見一匹墨黑,一匹雪白駿馬,正打着長長的尾巴,悠然漫步在郊外的小道上。它們身後半遠不遠的跟着另一匹駿馬,正小步的加快着速度,想要趕上來。

拉着繮繩,正在漫步的駿馬仰頭嘶鳴了一下,隨即停下腳步。巫燁長舒一口氣,從馬上跳下。

他們一大早從城中離開,到現在,路程走了大半。頭頂的烈日烘烤着大地,人疲了,馬也倦了,都需要好好休息一番。

身後跟着的倚雷在一棵大樹下打點了三人休息的地方,又從馬上拿出早些時候卿顏備好的午飯放好,這才走過來,請巫燁過去。

將馬繮扔給倚雷,巫燁來到樹下,隨便吃了些東西填口,那邊,栓完馬的兩人並肩走了過來。

倚雷見到所剩的食物:“主上只吃這麼一點,就夠了?”

巫燁點頭:“天氣太熱,沒胃口。”

南嘯桓解下腰間長劍放在石頭之上,聽到這話,默默的將手中一直拿着的水囊遞過:“主上,這是卿顏姐備的酸梅湯。”

巫燁不由挑眉,拿過水囊,本以爲是溫熱的,誰知剛一入手,那冰涼的觸感便順着皮膚透到燥熱的身體中。

側頭輕看了南嘯桓一眼,巫燁心中已經瞭然。

這般高溫下,即使做好後如何冰鎮,過了路上這一個多時辰,水囊中的東西也絕早就褪了涼意。而與之相悖的事實,只能有一個解釋。

內力,竟毫不絕浪費的用在這個上面麼?

斜看一眼南嘯桓,巫燁擰開蓋子,仰頭喝了幾口,只覺那冰涼順着喉管深到體內深處,伴隨着淡淡的愉悅。

原本因天氣而略有些煩躁的心情,也不禁好了幾分。

休息了一會,巫燁起身,走到正在吃草的坐騎身前,一解馬繮,翻身上馬。

“嘯桓,陪我在這四周轉轉。”

他含笑開口。站在他身後的男子從石頭上起身,一吹口哨,通體雪白的駿馬已撒開蹄子跑到他身旁。

輕風在耳邊呼嘯,景色向後急退,滿目的綠,帶着從天際灑下的薄薄金紗,美不勝收。

身後的呼吸在風聲中清晰可辨。

巫燁忽然向斜後方扭頭,笑道:

“看見前面那個山頭了麼?我們去那上面看看。”

聲音順着風,飄入南嘯桓耳中。

“是。”

他沉聲答道。這幾個月來,他已習慣了眼前這人突如其來的興致。

“駕!”

身前的巫燁突然加快了速度,南嘯桓只能策馬跟上。

一旁大樹下的西倚雷看着耀眼陽光下的兩人,不知不覺,嘴角蔓上一絲笑容。

……

到了山腳,兩人棄馬。

巫燁整好了衣飾,擡頭一看,朝一步開外的人勾了勾指頭。

南嘯桓走到他身前。

巫燁自然伸手,將被風吹亂的幾縷髮絲別到南嘯桓耳後。

他做的無比順手,倒讓南嘯桓一時半會怔在那裡不得動彈。

這般的動作,在牀上時,眼前的人常作,然而現下……卻並非……

他怔愕,還沒開口說些什麼屬下自己來與制不合之時的話時,身前那人忽然展顏對他一笑。

下一刻,他的左手落入另一隻手中。

“走吧。”

光滑修長的手,不緊不鬆的握起他的手。

那一瞬間,南嘯桓幾乎可以聽到自己的心臟猛的停頓了一瞬。

小山不高,一刻鐘時間,不用內力,兩人也到了山頂。

日頭正高……

站在高處,只聞風聲與鳥聲,除此之外,天地間一片安謐與悠閒。

手中的觸感如此真實。

巫燁望着遠處的景色,之前迷惑困擾的情感在自己下意識的伸出手去時,一切在瞬間便已明瞭。

原來自己還是無法將他當成純粹的牀伴來看待……

輕輕側頭,看向身旁的人。

因爲他的舉動,那人不能再站在往常的位置。只能和他並肩而立。

冷硬俊挺的面容上看不出一絲波動,一雙長眸微斂着,視線不知投向何處。

“嘯桓,看着我。”

少有的嚴肅認真。

南嘯桓緩緩移動視線。

兩人目光交錯。

不是往常的那種充滿了讓人心安的目光,那雙黑眸熠熠生輝,閃着不知名決心和堅定。

而那晶瑩透亮的眼眸中,什麼都沒有,除了他的縮影。

沒有言語,只是眼神。充滿了柔情和迷戀,沒有絲毫遮掩。

就那樣,□裸的擊入南嘯桓心中。

心中一片恍然,身體動不了,就連話語,也已經無能。

一絲微笑慢慢在那張絕美的面容上展開,彷彿凝聚了所有的光華。

巫燁慢慢朝南嘯桓靠近,最後,他的脣停留在南嘯桓耳邊。

“……”

低低的話語輕輕響起。

片刻過後,南嘯桓默默攥緊另一邊的拳頭,緩緩的扭過頭去。耳邊,紅了一大片。

“哈哈哈……”

看到他的樣子,巫燁開心的笑出聲來。

笑聲飄散在風中,傳的很遠很遠……

路還很漫長。但是,前方的光芒依稀可見,一切,正在默默的發生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