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6 發作

86 發作

待送走任宗錦主僕三人,已是一個時辰之後。在巫燁無法抗拒的追問之下,原本想要隱瞞部分事實的任宗錦也只能將所有事情全盤拖出。而從他口中說出的故事,在巫燁看來,真是精彩絕倫,狗血至極,不亞於一部豪門恩怨的電視劇。

“失蹤了十三年的弟弟……竟然到現在纔開始秘密尋找。呵,他說此干係到御劍山莊的命運……卿顏,依你看,他的目的會是什麼?”

巫燁靠在椅子上,玩味的挑起嘴角。

紫衣女子望向巫燁,沉聲回憶道:“任老莊主四年前病逝,莊主之位便傳給了任宗錦。任宗錦幼而聰敏,五歲能詩,少年成名。他武功不俗,爲人樂善好施,繼任莊主之位後,更是廣交天下豪傑,在江湖中名聲很好,不管哪個門派,見了他,都會賣他三分面子。按理說,他若將這件事告之各大門派,讓其幫忙尋找,想必不出三月,必有結果。但是他卻沒有……反而親自來此,委託樓裡……這番行動,着實古怪。”

“……因此卿顏推算,任宗錦不是不想借助武林各大門派勢力,而是不能。想來此事必定干係重大,且牽扯到各方利益,若讓其他門派知道,可能會對御劍山莊不利……但,只是尋回親人,這事根本不至於此。由此可見,這件事關鍵之處不在於任宗錚,而在於任宗錦尋回他後,要做的行動……”

巫燁浸浴在冬日暖陽中,嘴角的笑容越來越深,聽到最後幾句,笑着開了口:“和我想的差不多。卿顏,這件事你親自去處理,一旦有任何消息,立刻給我彙報。”

卿顏躬身行禮:“是。”

巫燁這道命令被通知到無羈樓各處分部,全國各地最初級的情報彙總工作幾乎同時展開,不過幾日,已得到一些情況。與此同時,一道更加震撼人心的消息一路從北疆傳來。

漠北四州,全部收復!

十二月初二清晨,這道消息一傳入玄京,便引起舉國上下振奮人心的熱烈歡呼,文人仕子競相奔走相告,平民百姓熱淚盈眶。而暮雲蕭的大名,也再一次成了衆人熱論的話題中心。

十五年的屈辱,終於被洗刷,這其中的忍辱負重,臥薪嚐膽,沒有人比胤國軍人更能深刻的瞭解體會。消息傳來那天,玄京十萬禁軍,互擁着喜極而泣,更有不少老兵,當場哭昏了過去。

北狄偷雞不成蝕把米,不僅被奪回漠北四州,還被暮雲蕭率領的閃騎逼到國境之內,一路逃亡,此刻正在北狄砂河一帶,據守堅城。

而處於烈帝剛逝,新帝還未登基時刻的朝堂,本就因爲剛剛結束的帝位之爭,官員人數少了一半,朝中堆積的衆多事物無人處理,此刻加上這件事,暫時作爲攝政王的司皇寒鴻一時忙得脫不開身,一連三日都未回府一次。

帶病在身的巫燁,實在無法心安理得的休息下去,入宮協助司皇寒鴻處理政務。

十二月初六,巫燁宿於內廷,徹夜未歸。

三更的時候,陰沉了幾日的天空再次飄起了雪花。寒風呼嘯,枯枝顫慄,待到黎明時,偌大的玄朱城已被白色遮蓋的嚴嚴實實。

燃着炭火的室內溫暖如春,厚厚的絨毛地毯從裡到外鋪就開來,遮擋了從地上滲出的寒氣,佈置素雅精緻的房間內,八柱雕花大牀上垂着保暖的重重帳幔,舒適無比。

南嘯桓靠在牀頭,他的左臂當初沒有接好,至今動起來還會疼痛。因此卿顏便坐在他的身側,拿着藥碗,給他喂藥。

倚雷趴在一旁的桌子上,用胳膊支着頭,注視着視線中的兩人。

“誒,我說嘯桓啊……我真羨慕你啊,能得卿顏姐親手服侍,真是好福氣啊~”他看了半晌,忽然感慨出聲。

卿顏扭頭看向一旁有些百無聊賴的倚雷,含笑道:“好福氣?”

“能讓你親手煎藥喂藥的人,這世上也就兩個吧……不對,加上你是三個。”他撇撇嘴,故作無奈的嘆口氣,聲音裡有些羨慕,“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古人誠不欺我也!哎,要能得卿顏姐如此照顧,我死都願意了……”

目光移到面無表情的靠在那裡讓人喂藥的南嘯桓身上,西倚雷不滿的皺眉嘆氣,繼而搖頭:“偏偏就有人老是擺着一張冷臉耍酷……真是木頭,木頭啊……”

卿顏噗的一聲輕笑出來,放下空碗,拿出一條手絹,湊上前去, 又給南嘯桓細細擦拭嘴角:“是木頭又如何?你我不早就習慣眼前木頭這幅冷麪了麼?……”

她眼波柔和而明亮,語聲低喃,充滿寵溺,又帶了幾分見怪不怪的輕笑。終於讓一直神遊的南嘯桓不好意思的微低下頭去,從面前的人手中搶過手帕,就往嘴上蹭去:“……我自己擦就好。”

他們三人相識多年,感情深厚,然而南嘯桓不善言辭,感情又太過內斂,倚雷沒少藉着這點取笑逗弄於他。南嘯桓早已習慣,然而今日,他卻沒有如往常一樣冷看一眼過去讓倚雷止聲。只是因爲此時此刻,看着兩人,他打從心底出現幾絲愧疚。

倚雷卿顏怕他養病寂寞孤單,兩人都儘量抽出時間過來陪他說話解悶,然而他卻再三走神,辜負了兩人好意。

倚雷卿顏不着痕跡的對視一眼,都在對方眼裡看到了幾縷憂慮。

雖然乍看之下,和之前並無不同,但幾日相處下來,兩人都察覺到了面前這人的不對勁。而緣由,他們基本也可肯定,出在自家主上身上。

時至今日,主上和以前相比,脾氣好了太多,但若要兩人前去規勸那人,怕是還少了一兩分膽量……

“切,南木頭……”倚雷很快恢復過來,嘟囔了一句,幾步走到牀前,拉過南嘯桓手腕,把脈。

卿顏喚來侍女收拾了空碗,再走進時,倚雷已診脈完畢,正抿着脣思索。

“怎麼樣?”卿顏問。

“……外傷已痊癒的差不多,無甚大礙。”倚雷目光移到南嘯桓左臂上,“是時間給他重新接骨了。”

他又低頭想了一會,忽然坐到南嘯桓牀前,臉上斂去剛纔的幾分玩世不恭,沉聲對他道:“焚心掌威力非凡,你內傷十分嚴重,剩下這段時間內,萬不得妄動真氣。明天開始,每日浸泡藥浴一個時辰,溫通經絡,暢通氣血,加之我獨門所制的健元調理之方,如此百日,即可恢復。”

南嘯桓點頭表示瞭解:“煩你勞心了。”

“客氣什麼。”西倚雷瞟他一眼,“誰讓你是我的木頭兄弟。”

“哈哈。”東卿顏終於忍不住,掩起脣笑出聲來。

“對了。”西倚雷忽然想起什麼,伸手在懷裡摸了半天,摸出個東西朝牀上的人扔去,“主上讓我還給你的。”

“呃?!”看到倚雷扔到自己面前的玉雕童子,南嘯桓眼中閃過一絲驚愕,半晌,他撿起來,目光凝在上面,黑某中浮出幾絲驚喜,“我還以爲弄丟了……”

“是你手下在絮州無闔城找你時,和那人頭一起找到的……”西倚雷看他一眼,“你什麼有了這麼個小玩意?兄弟我都不知道。”

“……”南嘯桓對倚雷投去感激的一眼,卻並不回答。

知道他沒有說的意思,倚雷撇撇嘴,也不再做糾纏,最後叮囑了一句注意事項,就因有事先離開了。

西倚雷一走,屋內只剩下兩人。

南嘯桓看着牀邊的東卿顏,忽然開口:“卿顏姐,有什麼話就說吧。”

東卿顏一怔,隨即釋然,什麼事還是瞞不過眼前的人。於是,從旁拉過一張椅子,在牀前坐下,靜靜看了南嘯桓半晌,終於輕嘆一口氣:“主上……昨天毒發了。”

南嘯桓身子一顫,隨即垂下頭去。

“我不知道,你和主上之間發生了什麼……”卿顏語聲微頓,“但不管是什麼,儘快解決總是好的。……”

許久,南嘯桓悶聲道,“我明白。”

卿顏溫柔注視着他,目中滿是憐惜之色。她就那樣注視着南嘯桓,過了很長時間,才低嘆一聲,起身離去。

聽着腳步聲漸行漸遠,南嘯桓眼簾越垂越低。手中的玉雕童子熾熱的驚人,卻又讓人無法放手。

重新接骨,意味着將已經癒合傷處的骨頭再次打斷。

拒絕了倚雷服用麻藥的建議,南嘯桓咬牙,硬生生承受着骨頭再次斷裂的痛苦。

他臉色蒼白,豆大的汗水不斷的浸出皮膚,卻一聲不吭,只是咬着下脣,暗自堅持。

一旁侍候的侍女見他如此堅毅決絕,一個個心中駭異非常之餘,又生出敬佩之意,有幾個,更是看他的目光都暗暗變了。

西倚雷用手輕摸細揉着南嘯桓的斷臂,將斷裂的骨頭茬重新細細對齊,然後塗抹上凌霄閣中特製的活血生骨的藥膏,最後用夾板固定好。

南嘯桓身上衣服已經溼透,西倚雷看在眼裡,不由嘆氣,不明白眼前人堅持不用麻藥的緣由。

待南嘯桓服藥休息睡下,兩人一同離去。路上,西倚雷無奈搖頭:“真不明白那木頭這般自虐是何故。”

東卿顏望着院中紛紛揚揚飄落的大雪,靜默不語。

雪越下越大,漫天白色,瀰漫了天地。

元慶十七年的臘月,是大雪不斷的一月。弘雲河結成厚厚的堅冰,地上積起數寸之厚的積雪。民間百姓大多停了勞作,就連朝會,也因風雪太大,暫停一日。

這幾日,南嘯桓的傷勢逐漸好轉,清醒的時間也越來越多。沒有卿顏倚雷相伴的時候,他便一個安靜的靠在牀頭,半垂着眼簾,不知在想些什麼。

初七晚上,東卿顏就忙碌起來。她親自下廚,洗米泡果,半夜時分,開始熬煮臘八粥。待到初八清晨,臘八粥纔算熬好。她散給王府僕從侍女,又親自盛了幾碗,端到南嘯桓房裡,和西倚雷三人,聚在一起食用。

東卿顏喂完一碗臘八粥,還欲再盛,卻被南嘯桓出口阻止:“不用了,我飽了。”

西倚雷詫異的瞄了瞄南嘯桓:“——就這麼一小碗,嘯桓,什麼時候你飯量跟個娘們一樣了?”

南嘯桓失笑:“只是沒有胃口。”

“你這是暴殄天物!”西倚雷一邊憤憤,一邊又舀了滿滿一勺到自己碗裡,“卿顏姐親手做的啊……以後再想吃,只能等到明年了。”

“要是嘯桓想吃,我隨時都可以做給他吃。”東卿顏淺笑着補充道。

“啊啊……卿顏姐你偏心!”西倚雷哀嚎。

南嘯桓卻像沒有聽到,只是目光不自覺便飄到房門口。

卿顏自然早就察覺了他的異狀,也不多說什麼,只是笑笑,看似隨意的提起:“得給主上留下些。”

“主上事物繁忙,看來今個也不回來了……”倚雷一邊喝粥,一邊嘟囔道。

南嘯桓眼神黯了黯。

從初六開始,主上便再也未回來過。

那人的規避之意……實在太過明顯。他想忽略,卻跟本無法。

胸口隱隱作疼,他緩緩閉上眼。

解下狐裘大衣,將之交給身側的侍女,巫燁沿着迴廊朝更深處走去,跟在身後的燕三正在低聲說着什麼。

只聽燕三到道:“這幾日閣主恢復的不錯,斷臂已被西護法接上……昨天開始藥浴……閣主前幾天胃口不錯……但今日只喝了一碗臘八粥……“

他一一細細道來,待到巫燁停下腳步時,已經將這三天來南嘯桓的狀況一一稟報完畢。

巫燁微笑着點點了頭:“不錯,你們兩都退下吧。”

“是,屬下遵命。”燕三行了禮,和侍女各自離去。

兩人身影一消失,巫燁嘴角的弧度便不見了。他立在門前,來回踱步,思索了半晌,終究抗拒不過心中的意願,伸手推門走了進去。

屋內蠟燭已經熄滅,一片黑暗。不過對習武之人來說,這點黑還不在話下。

巫燁緩步輕輕穿過外間,來到牀前,停住腳步。

目光注視着那人的睡臉。

氣色好了很多,不再像之前那般蒼白……聽其呼吸……內傷也好了一些……

他在牀沿坐下,靜靜瞧了一會。

一股暖流慢慢溢滿心房。

巫燁擡起手,溫柔的將貼在南嘯桓額上的幾縷碎髮別開。

只是這樣簡單的看着,他便覺得連日來的疲累一掃而光,內心無比安謐平靜。

南嘯桓胸膛微微起伏,悠長均勻的呼吸聲十分清晰。

一抹淡淡的笑容不知不覺爬上嘴角,在額頭上停留的手沿着堅毅的臉部輪廓一路滑下,最終,纖細的手指探上那兩片薄脣。

忽的,巫燁面色大變,身體猛的一顫,急忙抽回手,就欲站起身朝外走去。不料身子劇烈顫抖,根本不聽使喚。

他臉色剎時間一片慘白,額頭上滲出的汗珠連綿不斷的滑落下來,短短一會,汗透重衣,整個人已宛若從水中撈出來的一般。

冷熱交融下的疼痛讓他幾欲發狂,他咬緊牙關堅守,不讓呻吟聲溢出,握在牀柱上的手越收越緊,幾乎可以聽見骨頭咯吱咯吱作響。

“……主……主上……”睡夢中的南嘯桓彷彿感應到了什麼,喃喃夢囈。

巫燁雙目赤紅,緊閉雙脣,所有繃緊的神經卻被這一聲攪亂,他心中一慌,幾乎同時,又一波疼痛呼嘯洶涌而來。

“咳咳……咳咳……”再也無法剋制,滾燙的熱血從他口中飛濺而出。

要命,怎麼這個時候發作?!

巫燁心中怒極,卻無法剋制,又斷斷續續咳了許久,疼痛才稍稍減緩。

他撐着桌椅,一步步,踉蹌着走出房間。

剛到門外,便再也堅持不住,順着柱子癱軟在地。

隱在暗處的暗衛們大吃一驚,急忙現身,就要上前察看。

“不必管我!你們進去,先把地毯換了……!”

兩人眼神一沉,點頭聽令,輕竄進房間。

兩人輕手輕腳,終於卷好地毯,剛欲按照吩咐運出去時,一個低沉悅耳的男聲響起。

“主上這些日子來,一共發作過幾次了?!”

兩個暗衛一愣,回頭朝旁側看去,只見從牀上慢慢坐起的男子,臉色一片冷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