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穆蘭去鷹揚軍帳中的時候,明顯感覺到了親兵們對她前後的差異。
若說之前庫莫提的親兵們對她抱有的是一種溫和與接納的態度,那現在看她的眼神就像是一個不受歡迎的人。
起先賀穆蘭以爲是自己剛剛沐浴完畢,頭髮披散潮溼,衣衫又不整,沒讓他們發現自己是花木蘭,但直到走到他們面前了,這些人的態度也沒有什麼改變。
只不過是短短一天的時間,前後的差異這麼大,賀穆蘭就算是個木頭人,也感覺出來了。
說實話,雖然相處時間不長,但大部分人都希望自己能夠得到別人友善的對待,而自己也能友善的對待別人。
這樣無緣無故的冷落……
她想了想,要麼問題出在自己對右軍太過在意上,要麼就是她擅自離隊,去幫右軍尋找遺體。
無論是哪種,她都覺得自己被這樣對待並不算是委屈。畢竟,她現在是屬於“鷹揚軍”的人。
她低下頭,進了帳子。
“卑職花木蘭,參見將軍。”
庫莫提此時正在查看京中送來的批閱,見賀穆蘭進來了,將手中的絹帛往岸上一放,點了點頭。
“你的速度比我想象的快。天氣冷,頭髮溼成這樣容易得風寒,湊近火盆旁說話吧。”
賀穆蘭露出一個感激的神色,她確實冷的覺得頭頂都要凍成大冰砣了,當她移到火盆便跪坐等待訓示的時候,庫莫提開口所說的第一句話就把她嚇了一跳。
“你說留下來試試的時候,我原本是想要令人把你拖下去砍了的。”
若不是考慮到他可能是陛下身邊另有要務的宿衛,他早就已經把他給砍了,毫不猶豫的。
賀穆蘭心中一緊,擡起頭來看庫莫提。
庫莫提是典型的鮮卑胡種,高鼻深目,不說笑時,有一種不怒自威的神情。他雖只有二十多歲,但邊關催人老,他又久居將位,說一不二,就算是賀穆蘭來自後世,對於這樣的年輕人,也只有退避的份兒。
看着並不像是喜怒無常之輩,怎麼……
“花木蘭,我救你來鷹揚軍中,是因爲我答應了夏鴻將軍會幫他。右軍才人輩出,卻亂的像一盤散沙,所以我纔對衆人如此維護的你期待不已。”
他起先還讚歎此人不愧是陛下身邊的人……
“夏鴻將軍請我保你的時候,本將軍沒怎麼猶豫就應了,將你帶回我帳下,做一個親兵,讓你看鷹揚軍和中軍平日裡的努力,右軍爲何差距如此之大,並非只是因爲待遇的原因……”
他苦惱地揉了揉額角。
“但是我並不想造一個神巫出來,右軍也不需要神巫,你明白嗎?”
賀穆蘭一聽又是鬼神之事,只得跪伏着辯解道:“並非卑職能夠通玄,只不過是人云亦云,以訛傳訛罷了……”
“怕的就是以訛傳訛!”庫莫提皺着眉頭:“我鮮卑男兒拼殺疆場,靠的是自身鍛煉出的好武藝和滿腔的熱血,只要死得其所,便是真死了,也沒有什麼遺憾。收殮之後若是可以縫合也沒什麼,但直接浪費時間去戰場上反覆查找同袍的遺體便是不對。”
“戰場上瞬息萬變,什麼情況都可以發生,若按之前我們鮮卑人的舊制,連那些遺體都不會管,狼神會處理的。如今有規矩必須焚燒,那我們殺敵完了以後交由雜役們燒葬也就是了!”
庫莫提語氣越來越冷。“一旦有人開了個頭,人人都如此去做,隊伍很快就散了,若你這般滿身污血回來,難道每個將軍都會安排別人伺候他洗澡嗎?怎能保證不生病?若是生病,將疫病傳開,豈不是整營都要陪葬?”
他每多說一句,賀穆蘭的臉色就白上一分,等他斥責完後,賀穆蘭低下頭,握緊拳頭,小聲回答:“是卑職考慮不周,讓將軍失望了。”
“我失望什麼。你雖是一員猛將,但心不在我這,遲早是要回右軍的。我只不過看在將才難得的份上,勸你一句……”
他眼中精光一閃。
“——裝神弄鬼容易,領軍作戰卻難。沒有幾個將軍能忍受屬下以這種方式集聚人氣的。動搖軍心者斬,你那腦袋,已經搖搖欲墜了!”
是啊,如此神神叨叨,怎有花木蘭上輩子英勇殺敵、帶着一羣殘兵弱將闖出一條生路來的讓人喜歡?
如此髒污不堪,豈不是就是疫病的根源?
他們是軍人,國家的機器,作戰的工具,只要打好仗,聽好指揮,做上將們吩咐的事就行了。當國家需要時,他們散盡家財,購買軍備,爲國家而戰;當戰死沙場時,他們的武備傳遞給下一個需要的同軍,爲國家節約資源……
可是人呢?
人在哪裡?
人也好,感情也好,真的是不需要的東西嗎?
不,不是的。
若感情不需要,有誰會爲了這樣的冷酷的國家奉獻生命呢?如同王副將、夏將軍,如果這些將軍毫無感情,那花木蘭不會活下來,她也不會活下來。
只是,這種東西在軍中,是類似於“軟弱”的枷鎖罷了。
賀穆蘭想到了這一點,分外的爲自己感到悲涼。
落到一個甚至不是漢人治下的時代,過着自己完全不想要的生活,堅守着僅剩的一點價值觀,卻還要不停的被人提醒這是“不合時宜”的。
人心哪裡有“不合時宜”這種事呢?倘若過去覺得溫暖的,現在應該也覺得溫暖。倘若過去覺得厭惡的,就算是後世也會覺得厭惡。
她想,她永遠做不了花木蘭這樣的人,因爲她已經有“覺悟”和“忍耐”的天賦,而她,恰恰就是那個“堅守”之人。
“即便如此,下次有人如此請求,卑職也還是會去的。”
賀穆蘭看着庫莫提和周圍幾個親兵露出難以理解的表情,咬了咬脣,開口說道:“衆位將軍出身高貴,可能不知道這些普通士卒的日子是怎麼過的。我曾去過上黨郡的某個鄉間……”
賀穆蘭開始說起丘林莫震家鄉的故事。
她並沒有說丘林豹突的事情,若是“逃脫兵役”在十幾年後天下承平時期都尚且是死罪的話,在這個每天征戰不休的情況下,說出丘林莫震這種沒發生的事情就是在給人家添麻煩。
所以她改名化姓,說了在那一個鄉間見到各個軍戶家的事情。
拓跋燾雖然才登基沒多少年,但確實仗打了不少。北方鮮卑軍戶聚族而居,使得徵兵人數變少,朝着拆戶南遷的事情庫莫提自然不會不知道,所以賀穆蘭剛剛開始講起那個故事的時候,庫莫提就已經意識到了她說的是南邊的新軍戶們。
賀穆蘭說到某個婦人第一次送走孩子時,還有皮甲鐵矛可用;第二個孩子的時,舊皮甲和長槍;第三個孩子,只能將布縫的厚厚的,當做布甲。槍也只是打了一個槍頭,尋人找了根臘杆。
第四個孩子不得不出徵時,家中已經連吃飯的餘地都沒了,自然不能準備什麼東西,那孩子只能帶着幾身破舊單衣,就這麼赤手空拳的走到軍營裡去。
誠然,此時地廣人稀,國家分配給軍戶的功勳田面積廣大,可是這裡是北方,種的糧食一年才能收割一次,朝中不停徵戰,軍戶家根本沒有什麼壯丁種田。漢人得了分配的“均田”還能好好種田,交稅納糧,可軍戶之家坐擁面積廣大的田地,卻面臨無人可種的窘境。
軍戶是不用交稅,也不用服徭役,可是依然還是要納糧的,再加上男丁一個個被送上戰場,回來的不過小半,家中老弱婦孺守着這些糧食,堪堪夠上交國家那份,哪裡還有盈餘?
“軍中兒郎拼命,無非是想保護好家中的妻兒老小,不讓他們口中無食,身上無衣。可軍中功曹或以軍功要挾剋扣物資,或肆意劫掠戰死者的遺物與戰利品,若是不從,軍功也會被一筆勾銷。朝中原本就沒有俸祿,一點撫卹全靠軍功定論,若尋找不到屍身,連根針線都留不下來……”
“將士們奮勇殺敵,他們的老幼卻在他們死後孤苦無依。將軍,我知道軍中需要人悍勇殺敵,無謂生死,可是若是不顧民心,時間久了,軍中兒郎的心都已經寒了,誰還願意真的拿命來拼?”
“你放肆!妄議軍政,膽大包天!功曹皆是鮮卑大人,是你能夠置喙的嗎!”乙渾少連臉色難看,連忙出身呵斥。
他倒不是真對此事憤怒,而是花木蘭如今已經是將軍的親兵,若在外說出這樣的觀點,就是給將軍惹禍,是以不得不訓誡一番。
庫莫提聽了賀穆蘭的話,忍不住在心中嘆息一聲。
他還真能置喙,這花木蘭,搞不好就是來看、來聽這些東西的。
軍中弊病並非一天兩天形成,總而言之,都是沒有正規收入來源的原因。將士們還能通過擊殺柔然人獲得一點戰利品養家餬口,這些功曹、糧曹,雖在位置顯要之職,但若不是平日裡搜刮,還真沒有多少油水。
這不像參軍帳中的漢人,參軍帳中的漢人大多是北方將門出身,或是宗主高門之後,論富裕,許多人都能稱得上一方豪強,根本不需要軍中這點“油水”,純粹是來混資歷學經驗攢人望的。
“花木蘭,我知道你有大抱負大志向,但不在其位不謀其政。你如今是我的親兵,以後也許會當上個將軍,但在你當上軍中大將軍之前,這種事都是你管不到的。軍中有軍中的規矩,朝中有朝中的規矩,這些將士確實可憐可嘆,但規矩便是如此,不可輕易更改。除非……”
他意有所指地看着花木蘭。
“你能上達天聽。”
賀穆蘭聽到庫莫提的話,便知道此事到此爲止了。而她原本就沒有通過庫莫提來改變軍中弊病的想法,說出上黨郡那些軍戶的事情,無非也只是想告訴庫莫提:
——她只是個普通軍戶,知道那些遺物和戰利品對於普通人家意味着什麼,所以即使知道可能下場不好,當這種事再出現在她面前的時候,她的良心也會促使着她這麼去做。
與其帶着滿心的悔恨而活,不如盡力做自己能做到的。
庫莫提把花木蘭當做了拓跋燾的人,自然對她的想法和意見都不會多言,好心提醒花木蘭的言行不當,也是擔心她惹禍上身,對自己、對他都沒有好處。
可這花木蘭也不知道是陛下從哪裡找來的,個性倔強不說,還有些婆婆媽媽的樣子,只是人確實是個好人。
對好人,總是要寬容點的。
庫莫提有些怒其不爭地提醒她:“還有,花木蘭,你那四百多死營的奴隸,最好送去軍帳換軍功吧。如今到處都缺人,多出這四百多人來,好歹能給軍中減輕點壓力。四百多奴隸的軍功也不少了,如有實缺,夠你升官了。”
他是提醒賀穆蘭,三軍大比已經不遠了,即使能一鳴驚人,要得好一點的官職,軍功也必不可少。親兵的軍功是很難計算的,大多都記入主將名下,賀穆蘭在庫莫提帳下效勞半月,殺敵也有不少,但十分之一的軍功都沒得到。
無奈這就是軍中的規矩,賀穆蘭感激庫莫提借她上好的甲冑武器使用,又讓她不至於落入雜役營,這些軍功便權當是謝禮了。
用奴隸來換取軍功?
“……將軍,若是卑職想留下這些奴隸,真的要自己提供糧食嗎?不能讓他們去黑山城做工,換取工酬嗎?”
“他們大半連鮮卑話都不會說,就算是軍中都懶使喚,更別說去黑山城了。工匠乃是實缺,黑山城只要熟練的匠人,不需要工徒,你也莫異想天開了。”
這些奴隸大多素質低下,活下來的都是死營之人,莫說做工,便是當苦力都擔心太過桀驁不馴,鬧出什麼事來。
往常這種人都是砍了腦袋換軍功,庫莫提既答應了要把這些奴隸賞賜給花木蘭,那就賞了,卻沒想過還替他養着。
“你今日把你那羣奴隸處置一下,自己好生想好,不要魯莽。”
庫莫提揮揮手,讓她走了。
賀穆蘭回帳中聽命,卻被庫莫提連敲帶打,好好警告了一番。她又沒得到解決那四百個人的辦法,等回了副帳時,不但頭頂發涼,連心都感覺涼透了。
副帳中其他親兵都不在,只有沒鹿回大約是值夜了,正在休息。見賀穆蘭回來,他睜開眼皮看了眼,懶洋洋的繼續又合上了,再沒有搭話的意思。
賀穆蘭一夜沒睡,原本也應該鑽進牀褥好好睡一覺的。可她現在的心情卻實在不怎麼好,所以想了想,從行李中抽出某塊大布巾往半乾的頭髮上一包裹,悄悄出了副帳。
鷹揚軍中依然是有條不紊,賀穆蘭沒走幾步,被眼尖的素和君和“小兒”看到了,連忙跟上前來。素和君懷裡揣着幾個早上的胡餅,遞於賀穆蘭吃,後者腹中正餓,剛吃幾口,突然想到三天後就該沒飯吃的奴隸,頓時沒了胃口,食不下咽起來。
媽的,揹着四百條人命的感覺也太差了點!
誰也沒告訴他給四個百多個人當主子是這麼糟糕的好不好?
連吃口飯都有負罪感!
“大人有心事?”
素和君見她吃了幾口就沒了動靜,心中料定賀穆蘭有心事。
賀穆蘭收起胡餅,突然想起素和君後來可是白鷺官之首,手底下養着幾千白鷺官的牛人,在這個沒有俸祿的年代,他應該很懂生財之道纔對,所以試探着問他:“素和君,將軍把那四百多奴隸賜給了我,可是軍中卻不管他們的衣食,我正愁如何處置他們……“
“交上去便是了,好歹不至於都餓死。”素和君無所謂地說道:“都是當軍奴,我們軍中可比蠕蠕那邊好多了。”
賀穆蘭看了一眼小兒。在她的想法裡,他應該對此決定很反感纔對,結果小兒只是皺了皺眉,一言不發。
“沒有什麼可能,我把他們都留下來嗎?”賀穆蘭語氣放緩了點:“我知你素來機靈,你替我想想……”
“咦,大人是想他們留下來訓練成奴兵嗎?不是我恣越,可奴兵也得挑身體好的,就跟這傢伙一樣,至少飯吃了能有力氣打仗!”
素和君拍了拍小兒的後背,示意他還算合格。
“否則一上了戰場,沒兩下就被人殺了,一來容易留下個‘主帥不仁’的過錯,二來有那功夫,也不是不可以招募新的家奴了。”
“蠕蠕人太過兇狠,這批死營的奴隸被壓榨的各個病怏怏的,實力太弱,不值當的。”
賀穆蘭理智上知道素和君的話是對的,可是心裡卻總有些不甘心。她扭過頭去,問了問小兒:“你覺得呢?”
小兒一愣,沒想過賀穆蘭還會問他的意見。鑑於他自己就是奴隸,而他從小到大接觸的都是奴隸,所以他想了想,回答道:“小的覺得,主人帶回來的大部分奴隸,是願意去當軍奴的。”
“咦?”
“我們這些人,之前都是犯過錯的死營之奴,日夜皆有鐐銬相鎖,乾的是最低等的事情,吃的卻還沒有牛馬好,如此艱難的活到現在,早就已經存了死志。如今能有地方棲身、不需要上戰場拼命,靠着幹活兒就能掙到飯吃,已經是大多數人想都不敢想的好事了。”
他說的誠懇,顯然心中真的是這麼想的。
“……但是,如果讓他們再上戰場的話,恐怕十有□□心裡是不願意的。昨天那一次反抗,怕是這輩子他們唯一的一次了。”
小兒沒有說若不是他砸傷了執鞭的看守,又高聲疾呼告訴他們沒有多少蠕蠕了,就算他們被如何折磨,也不會反抗。大多數已經認命,而不認命的,又大多數都死了。
賀穆蘭聽了他的話,沉默了片刻,對素和君和小兒頷了頷首。
“你們說的都有道理。走,帶我去軍奴營看看他們。”
***
軍奴營地比大多數的營帳都要佔地廣闊。若說黑山大營有十萬人,其中只有六萬左右是軍中將士,剩下四萬都是負責軍中輜重、雜務等事務的軍奴與雜役。
這些軍奴有些是將軍的私奴,有些則是各地犯罪後被髮往黑山的犯人。還有些是宗主或部落主貢獻出來換取軍功的家奴。
這些人佔據在黑山大營的一個角落,幾十個人一個帳篷,聽候參軍帳和各軍軍帳的吩咐,做着每日安排的工作。
北魏初年,拓跋鮮卑剛剛由奴隸社會轉爲封建社會不久,奴隸的大量殘存和自由民的稀少,讓很多工作都由奴隸擔任。不說黑山大營的軍奴,便是隨意那個達官貴人家中,上千奴隸都是有的。
可如賀穆蘭這般出身,突然間就擁有了四百個私奴,顯然也是極爲少見。
這四百多人分散居住在十來個營帳裡,小兒跑了許久,才把所有人找齊。
和他們來時相比,這些奴隸自然是已經乾淨了許多,衣衫也還算是齊整,只是因爲他們大多是柔然人或者柔然附屬之奴,語言不通,又是初到魏人的地方被嚴令禁止亂走,神色中不免有些惶恐。
賀穆蘭在穿來前,當得最大的官也不過就是個班長,一下子面對四百多個嗷嗷待哺的“人口”,心中的無措可想而知。
這一瞬間,賀穆蘭頓時覺得參軍帳中那些人真的是很了不起,就算有國家供給糧草,能讓所有人,包括軍奴都能吃上東西,絕不是發發東西這麼簡單的。
賀穆蘭看着這些面色倉皇的奴隸,大致說了下自己的身份,告訴了他們自己的窘境。
若她是若干人那樣的出身也就罷了,相信家族情願多養四百多人增強實力。可她就是一個吃了上頓不知道下頓在哪裡的普通士卒,養這麼多人也不現實。
何況還有小兒說的那番話。
“……若你們要跟着我,勢必要和我一起上戰場,甚至可能要送命。我只是個親兵,養活你們所有人也不現實,若是戰場上沒有什麼收益,我們就只能等着一塊兒餓死。“
“所以,你們可以自己選擇。若是想要留在軍中的,我便把你們交到營裡去,大魏的軍奴早上和晚上各有一頓,雖然不多也不好,但吃飽應該是沒問題的……”
小兒站在賀穆蘭身邊,將她的話翻譯成匈奴話說給他們聽。
“若不願意做軍奴而跟着我的,我日後會盡量幫你們擺脫奴隸的身份,若是實在不行,至少讓你們過得像是個自由民。”
賀穆蘭這話說的很沒底氣。
大魏律法,奴隸受田則爲民。可是賀穆蘭是軍戶,田地是國家分給她父親和她弟弟的,她自己並沒有田,要想受田給奴隸,除非她得了個爵位,得到了朝中的賜田。
花木蘭後來升到五品的虎威將軍,那也只是個實職,除了武勳外,並無授爵,可見爵位很難賜予普通軍戶出身之人。
賀穆蘭讓他們自己選擇,而且看起來也不像是胡言的樣子,有大半奴隸只是思考了片刻,就站到了素和君那邊,選擇去做軍奴。
對他們而言,那一天的反抗只是跟隨部分人的下意識動作,以及長久以來被欺壓後心中釋放出的惡火,並不是每個人都如小兒那樣有着“自由”的意識的。
他們世代都是奴隸,已經熟悉了奴隸的生活,能有一次機會從死營脫離出來作爲軍奴,已經是萬幸,再想以蠕蠕之身變成一個“平民”,簡直就是荒誕奇譚。
與其跟着這沒辦法養活他們還想要騙他們賣力的年輕人送死,不如賭一把,選擇做軍奴,好歹有條活路。
還有五分之一的人在觀望一陣後,猶猶豫豫的選擇了去當軍奴。
正如小兒所說,很多人在戰場中已經嚇破了膽子,情願死也不願意再去被人驅使着打仗了。小兒向他們重新詢問了一遍,待各自都選擇好了以後,賀穆蘭一數,四百餘人裡願意留下的,不到八十人。
賀穆蘭原想着應該留不下幾個人,這樣的結果,已經大大的出乎了她的意料。就連素和君都覺得以賀穆蘭無權無勢無官身的地位,能因爲“平民”身份而被誘惑留下的,怕是也沒有多少,畢竟這些人都是北方的蠕蠕,根本就不能理解大魏的“平民”是幹什麼的。
既然都已經選擇了自己的道路,賀穆蘭也尊重他們的選擇。
她雖有仁心,但自詡也不是輕易偏袒所謂“弱者”之人,她救了他們的性命,給他們選擇的機會,可若他們只是想找個長期飯票無需冒險的養着他們,她現在還沒有這個能力。
素和君喜歡收集情報,他很好奇有什麼能使一個敵國的奴隸願意跟着一個無名小子,在小兒的幫助下,他和剩下來的七十六人分別聊了聊。
這些奴隸大多並非柔然人,不是來自和柔然人有深仇大恨的胡族,就是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種族,被柔然人欺凌到只剩恨意的年輕人。
真正想要“自由”的,不過三五人而已。
這世界如此殘酷,盡連“自由”這種人人嚮往的美好之事,都已經無法讓人生出憧憬之心。
接下來的時間,賀穆蘭帶着素和君和小兒等人去了參軍帳,先去和各位參軍事上報這三百多奴隸的事情。
賀穆蘭在參軍帳中也是熟人,畢竟高車剛歸附時她經常來,也被若干人拉着幫過許多次忙。山羊鬍子的範參軍見他又給軍中送了三百多人手,見她更是喜笑顏開了,連聲稱他是個有“大前途”的人。
“得了吧,又想哄人家小子爲你辦事……”盧參軍笑着拆他的臺。“不過我聽說庫莫提將軍把那四百多奴隸都給了你啊,還有人呢?”
賀穆蘭沒有多說,在心中衡量了片刻後,挑了個容易讓人接受的說法:“那七十六人大多都是高車人、鮮卑人,還有一些雜胡,他們都與蠕蠕有血海深仇,我便留了下來,全了他們的心願。”
“想不到奴役之輩中亦有這般剛烈之人。聽這話的意思,他們是願意和花二郎你上陣殺敵囉?”
賀穆蘭在心中嘆了口氣,知道既然留了下來,此事必定是不可避免的,所以點了點頭。
“正是如此。”
“……你養得活他們嗎?”
不愧是餵養着全軍的參軍帳,隨意一個參軍,一眼就看出她目前的窘境。
賀穆蘭苦笑着搖了搖頭。
“說實話,在去庫莫提將軍身邊之前,我幾乎都沒有吃飽過。”
她這實話一說,衆參軍大笑了起來。
“哈哈哈,李參軍李參軍,你看看,我說就這個分量,是個男人都吃不飽吧……”
“滾!右軍軍功少士卒多,不這麼分,將軍能同意?上官能同意?”
幾個人吵鬧着揭過了這個話題,那山羊鬍子的參軍又摸了摸鬍子,替她出了個主意:
“這樣吧,我告訴你個法子。高車人最近要重開熔爐和匠作坊,那裡頗缺人手,你那些私奴若是實在沒法子養活,我便開個方便,將你的人引薦到高車人那裡去。若是他們願意收下,好歹有口飯吃,打打鐵,賣賣力氣,他們應該也是做得的。”
“如此實在是太好了!”賀穆蘭納頭便拜。“多謝盧參軍的好意。”
“你莫謝我,我可是‘奸詐的漢人’,哪裡會這麼便宜就行這個方便……”盧參軍笑着扶起她。“以後你若休沐,或夜間無事,須得來我們參軍帳下,幫忙整理案牘、抄錄文書,你若願意,我們便出這個面,爲你引薦,如何?”
“求之不得!”
賀穆蘭自然沒有什麼異議。
果然知識就是力量!
科技就是第一生產力!
感謝祖國多年來培養出的心算能力和抄書能力!
高車人如今鍊鐵之物、生活必須,都得靠參軍帳調撥。京中雖已下令妥善安置高車人,等待專使前來,可這專使到來之前,到底怎麼纔算“妥善”,還是參軍帳中說了算。
狄主真如此聰明,自然會知道該如何用“妥善安置”之物資。
這便是潛規則,參軍帳中的漢人運用的爐火純青,甚至完全不引人爲惡,幾乎人人都是雙贏,本來高車人鍊鐵就需要力士打鐵、吹鼓風箱,反正都要派奴隸去的,私奴軍奴並無二致。
而對賀穆蘭來說,跟着高車人後面打鐵、扒皮,好歹讓這些奴隸學會了些維生的手段,若是有聰明點的,能將這些本事學個皮毛也不一定,以後修修兵器、做做箭鏃,都可以不用去找外人了!
這可不是一點點人情!
相比之下,司功帳的鮮卑功曹大發死人財、軍功財,則是吃相難看,幾乎引起衆怒。這固然有出身不同的原因,更多的是因爲功曹大多原本就是鮮卑貴族出身,已經慣於將權位低下之人當做走狗工具,不似漢將在鮮卑軍中人微力薄,一直在廣結人脈,積攢資源,很少做出損人利己之事,結下仇怨。
只可惜這世道便是如此,功曹這個位置能坐上的都不是普通之輩,後臺硬到即使犯了衆怒,衆人也只能敢怒不敢言,甚至只能順從。
賀穆蘭剛在參軍帳中錄好文書,盧參軍就意味深長的說道:
“你從我們這裡辦好交接倒是容易,可你拿着這文書到司功帳裡錄寫軍功就難了。且莫說你和功曹那些事連我們都有所耳聞,就算沒有過節,你這奴隸一獻上去,功勞不小,若想順順利利的錄上,怕是要傷筋動骨一番……”
他說的傷筋動骨,指的就是要大大破財。
本來,一般士卒憑着首級參錄功勳,功曹都不會貪墨什麼,只是若有大功或“上獲”、“中獲”記錄,軍中得了軍功之人通常都會給那功曹一些“辛苦錢”,類似後世的“我請你吃個飯”。
賀穆蘭獻上三百多奴隸,當屬“中獲”,和殺敵兩百幾乎功勞相近,這已經到了“辛苦錢”的標準了,可盧參軍覺得以賀穆蘭的性格,對方若是公然索賄,怕是要踢個鐵板,所以便想提點她一下,免得到時候兩方難看,又生事端。
盧參軍真是小瞧了賀穆蘭,作爲一個瞭解各種“潛規則”的現代人,賀穆蘭即使不願意“同流合污”,忍下這次還是可以的。
所以她看了眼身後的素和君:“素和君,明日你拿着這文書,我再給你些金銀,你去幫我把這軍功錄了。”
“咦?我?”
素和君聞言一怔,而後想起賀穆蘭被功曹告發,差點入了雜役營的事情,連忙點頭:“標下一定辦好。”
並非人人都是親自去錄軍功的,這也是尋常之事。按照這種情況,花木蘭不出面纔是自然,否則反倒該那些功曹不舒服了,
盧參軍見賀穆蘭聽懂了他的意思,心中鬆了一口氣,更覺得此子日後必有大造化,笑的和藹極了。
“如此甚好,甚好!”
賀穆蘭進這參軍帳前,雖不是愁眉苦臉,可也離愁眉苦臉差不多了。可此番從參軍帳出來,頓時覺得心頭一輕,就連天空都晴朗了不少。
“總算是安置好了!”
高車人日後是要去敕勒川的,就算她把這些人繼續託付一陣,也不算離黑山大營太遠。
都是被蠕蠕壓迫的苦人,在高車人中生活,說着一樣的語言,怎麼看也算是一個好去處。
若是狄葉飛能建下功勞回來,帶回更多的高車人,需要用人的地方就更多,這羣從蠕蠕那搶回來的奴隸各個都會匈奴話,以後也能派上更多的用處,這麼一想,就連那已經錄入文書的三百多新任軍奴都有了好的未來。
賀穆蘭看着天高雲闊的世界,頓時希望自己生出雙翅,追上已經北上的狄葉飛,幫他順利到達金山下才好。
素和君也沒想到是這個結果,搖了搖頭,有些感慨:“若是知道能跟着高車人學些手藝,那些自願做軍奴的傢伙們,應該連腸子都悔青了吧?”
“哪有那麼容易的事。若是高車人用不上他們的時候,還是要跟着我上戰場殺敵的,否則還是沒飯吃。”賀穆蘭心情也是大好,笑着反駁素和君:“相比之下,在軍中做做雜役,確實安全的多。再說了……”
“等狄葉飛回來,高車人一多,這羣人就更有用武之地了。”
“您說那個百夫長?這纔出發沒多久,怕是還沒進柔然呢。要想等他安全回來,至少也得半年。”
素和君估算了一下。
“這還算快的。”
半年後,陛下大概要發動總攻了。
京中爲了徹底消滅柔然,已經準備了許久,只待夏國一破,大軍立刻就要轉戰柔然。
如今夏國只剩長安和統萬城,只要城池一破,覆滅就在眼前,柔然蹦躂了這麼多年,也該歇息了。
若是那狄葉飛真在半年後把高車的消息傳回來,那確實立了大功,在陛下面前也會得到重重的封賞。若說前途,說不定還在這花木蘭之上。
素和君看了眼身前的“大人”,心中有些爲她擔憂。
這人這般天真直率,若不是死於陰謀詭計,便是死於暗箭傷人,真要能去陛下宿衛軍中還好,可看她這樣子,倒像是一門心思報答右軍的。
還是走一步看一步吧。
賀穆蘭看天色已經不晚了,抽空帶着兩人去了趟軍奴營中,告訴他們明日參軍帳中會來安置他們,而選擇留下的七十六人要搬出軍奴營居住,那被留下的人大都露出鬆了一口氣的樣子,而後來猶疑不定的人也都慶幸自己選對了。
賀穆蘭沒有什麼不高興的,是她自己無能,這羣人又和她沒有什麼感情,大部分還被她的盾牌揍暈過,這樣也是正常。
好在那七十六人也沒有多追問他們會去哪兒住,留下來的都已經做好了吃苦送命的準備,再差也不過如此了。
賀穆蘭三人步出軍奴營,身旁的小兒眸中同情之色一閃而過,張口說道:“他們日後會後悔的。”
“什麼?”
小兒看着已經徹底黑下來的天空,喃喃自語:“誰因爲怕死、怕餓肚子而放棄比這些都要寶貴的自由,誰就只好永遠做奴隸。我也許一輩子都得不到自由,但我至少選過一次,而他們,連選都不敢選……”
賀穆蘭沒有聽清他的話,所以擰着眉毛,有些詫異地看着他。
“小人在說……”
小兒跪了下來,以俯首之姿說道:
“您曾告訴我,若自己想清楚了想叫什麼名字,就告訴您……”
“是,我曾許諾過你。”
賀穆蘭知道名字對一個人來說有時候是有着不同意義的大事,所以點了點頭。
“你現在想好了嗎?”
“是的。”
他是因爲“花木蘭”而活下來的人啊。
是他給了自己活下來的機會。
一次是以奴隸之身忤逆,殺的血流成河,卻因爲他的勸解而得以不殺;
一次是知曉了主人的秘密,卻因爲對方的豁達而得以不殺。
他活了兩次。
如今,他還許諾若日後有了能力,一定讓他們這些人有自由的身份。
雖然很多人都覺得他只是空口說白話……
但他信。
“我是因您而生……”
也願意爲您而死。
“所以……”
“恩。”
賀穆蘭期待的看着他,想知道他慎重考慮下後,會給自己起什麼名字。
“小人以後,就叫花生。”
賀穆蘭:……
她再也不腹誹“花富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