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然,穹窿嶺
在柔然,凡是和穹廬、穹窿、穹字有關的,那都是高車人的地方。或者是高車人曾經生活過的地方。
穹窿嶺曾經是高車人交換貨物的地方,建有寬闊的穹廬,所以才被如此命名。塞外的山大多是綿延不絕的山脈,穹窿嶺在三條水脈的正中央,背靠天山山脈,是片水草極爲茂盛之地。
當然,如今這樣水草繁盛的地方,絕對不可能是高車人的地方了。
這裡,現在是柔然人放牧時必經之所,雖然如今不是春日,但依然有許多柔然的老幼在此過冬。
在往北,便是柔然的王庭所在了。
狄葉飛和一羣高車夥伴跟着狄主真的部落青壯一起往金山出發,一共帶了兩百多人。這在高車部族裡人數算小的,但高車人原本就有四處交換貨物的習慣,所以狄葉飛一羣人趕着高車,載着一些不算太值錢但實用的貨物,由純青壯組成往金山趕,非常符合高車人“易貨”的隊伍。
這樣的隊伍在草原裡是非常受歡迎的,人們可以在這裡換到鹽,換到糖,換到絲線,換到鐵器。但若是遇到不講理的蠕蠕騎兵,東西怕是就要被搶去了。所以出來“易貨”的高車隊伍一般都打着自己附屬部落的旗號。
來投奔大魏的狄主真部族,原本是隸屬於柔然大檀可汗之子吳提的領地,所以他們出行的時候用的都是吳提附屬的徽記和旗幟。
吳提王子是幾個汗王繼承人裡最具有勝算的,其次便是吳提王子的叔叔閭毗,所以蠕蠕人見到狄葉飛等人高車上的徽記,對他們也還算客氣。
至於這徽記有沒有用?吳提自己有多少高車附庸,他自己大概都不記得。他是柔然王子,生來便擁有母族和父族賜予的小國,小國之內搶掠來的部族都是他的子民,每年統計人口,徵收財物,多了少了,很難像中原地區那般計算清楚。
狄葉飛裹着厚厚的裘衣,只露出半張臉在外面。北面比黑山大營還要冷,半夜裡上廁所,半天都解不開褲帶,可見有多冷。狄葉飛的裘衣還是若干人親情提供的,外面看起來不顯眼,裡子卻極爲保暖,饒是如此,也凍得夠嗆。
他們一行人沿着高車人會遊牧到的地方慢慢往金山方向出發,在路上卻遇見了風雪,幸虧這羣蠕蠕人相救。
他們原本應該等風雪完畢就馬上出發的,但參軍帳中派來負責描畫地圖的高車畫師卻希望能多留幾天,把天山山脈下的方位和水草之地畫清楚,所以一行人便假借有人病倒,又在這裡拖延了幾日。
好在他們出發的時候帶了不少的皮毛,到了這裡,用皮毛、鹽巴和蠕蠕的牧民換取食物,支付借宿的報酬,否則這麼一直賴着,早就被趕出去了。
這一切原本都很順利,直到某一天蠕蠕裡出現了一個奇怪的傢伙。
狄葉飛裹着皮衣倚在柱子上曬太陽,剎那間眼前出現一片陰影,他擡了擡眼皮,又見到面前那張欠揍的臉孔,真的很想招呼上去。
啊啊啊啊啊啊!
爲什麼到了柔然都避免不了這種事啊?
“一見到你,我的心就開始歡唱。”滿臉絡腮鬍子的男人蹲在狄葉飛的面前。“這是爲什麼呢?一定是因爲我太喜歡你的原因。”
“我是男人……”狄葉飛第n次解釋。
這個牧人自稱是這個部落裡的獵手,一見到他就驚爲天人。明明他都很少出帳篷,可偏偏他就是鍥而不捨的湊上來找他說話。
他都已經和畫師說過了,明天必須要走,再留下來,他怕自己殺了這個獵人。
“我知道你是男人啊。”那絡腮鬍一屁股坐下來。“我就喜歡你這張臉,即使知道你是男人,我也想多看兩眼。”
“隨便你吧。”
狄葉飛無奈地用皮衣遮住大半張臉,繼續曬太陽。
反正看一下又不會少塊肉。
“你們爲什麼會出來易貨呢?這個時候出行很危險。”絡腮鬍男人好奇地問他:“草原上一到冬夜都是狼,冬天水草不豐,牧人都往更南方的地方去了,你們往北走幹什麼?”
“我們不是往北,是遇到風雪被救到這裡的!”狄葉飛忍無可忍。“過兩天我們就走!”
“哦,那你們去哪兒?”
“回部族啊!”
狄葉飛實在是嫌他囉嗦,站起身子就往帳篷裡跑。
“美人兒!美人兒,你別跑啊!”
那絡腮鬍的漢子追了幾步,突然臉色大變。
“那邊塵頭是怎麼回事?”
狄葉飛的腳步也停住了。
他在黑山大營這麼久,早就已經習慣了看見這樣的塵頭。
那是騎兵的塵頭。
駐紮在穹窿嶺的蠕蠕人和高車人們迅速的動作了起來,有部族裡善騎射的人立刻快馬出去打探。絡腮鬍三兩步爬上了一根長杆,對着塵頭的方向眺望。
若是來的是朋友,騎兵不會如此奔馳,這明明是要發動衝鋒的跡象!
柔然境內並不太平,自己人也打來打去,到了冬天的時候,食物若是匱乏,不是南下去劫掠魏國和涼國,便是搜刮國內小國和附屬部族們的過冬之物。
可如今已經是初春,最寒冷的冬天早就過去,羊羔們也都生了下來,又有誰會在這個時候發動攻擊呢?
蠕蠕人們似乎很習慣了這樣的襲擊,在牛角製成的號角聲不停響動之後,帳篷被迅速的收了起來,牛羊們被趕到一處,青壯的男丁們紛紛跨上戰馬,拿起能作爲武器的東西。
和狄葉飛一起出來的高車青年全是能打仗的漢子,加上黑山大營裡帶出來的幾十個高車精銳騎兵,他們找到了狄葉飛,快速集結起來,將東西丟入高車人的車子裡。
“到底是什麼情況?什麼人襲擊穹窿嶺下的部族?”
“不知道啊。”狄葉飛跨上戰馬,因爲冒充的是“易貨”的隊伍,他們都沒帶什麼長武器,大多是馬刀和短刃,最多的就是弓箭。
“我們先撤?”
高車畫師寒着臉掃視了一眼開始猛然動作起來的蠕蠕營地。“我們還有重任在身,沒理由和這些人一起共存亡。”
“萬一不是敵人呢?”
“不是敵人難不成是我們……”一個高車士卒立刻小聲地壓低了聲音:“應該不是我們的人吧?陛下親征哪裡有這麼快。”
他們行了一個月,也纔剛到穹隆嶺而已。若是黑山大營行軍,哪怕毫無阻攔,到這裡也要花費月餘,畢竟總不能把糧草輜重全丟掉,跟着糧草走的話,快不到哪裡去的。
沒一會兒,那幾個打探消息的牧民駕馬回營,大叫了起來。
“不是我們汗王的人!是魏人!拓跋鮮卑的人來了!”
這話一出,所有人大驚失色。
包括真正的魏人們。
“這怎麼可能?”
“一定不可能!”
“哪個將軍這麼勇猛?”
蠕蠕和鮮卑早就成了世仇,就如蠕蠕一天到晚想着南下攻佔搶奪魏國一樣,蠕蠕的普通牧民也普遍存在着“總有一天拓跋鮮卑會打來”的恐懼。
蠕蠕的衣甲和南邊人的還是相當不同的,蠕蠕的戰馬毛髮也被南邊的要厚重,所以眼神犀利的牧民一看就能分辨出是不是蠕蠕或高車人來了。
得知是魏人到了,整個穹窿嶺的男人們開始集結起來,到最前方去迎敵,老弱婦孺開始帶着族中的重要物資往後方撤退,不過片刻,就已經看到了敵方大軍的影子。
狄葉飛等人原本還想等候一會兒看看什麼情況,結果那幾千騎兵的身影一現,所有人都差點嘔血三升。
那明晃晃的的大旗上,明明是兩個字!
狄葉飛不識字,所以認不出那兩個字是什麼字,可是他卻知道他們軍中那個軍的旗號都不是這樣的!
“走!”狄葉飛是領隊,立刻當機立斷。“我們離開這裡!”
高車人們馬上驅趕起高車,一行人朝着西邊進發,兵荒馬亂,一些東西也顧不上拿了,所有人幾乎都不是往北撤退,就是往西趕。
狄葉飛的馬還沒跑幾步,那絡腮鬍立刻帶着一羣人趕馬追上了,擋住了他們一行人的退路。
“你們別走!我們需要你們的高車阻攔對方的衝鋒!”
“這是我們運貨的車子,憑什麼給你拿去!”一個高車士卒大叫了起來,“敵人來了!你給我讓開!”
“這片部族救了你們,給你們吃,給你們喝,讓他們休養,結果出了事,你們立刻就跑?你們的高車必須借給我們,回頭我們加倍奉還!”
“我們到哪裡去找你們……”
“拿走所有的食物和能攜帶的東西,然後把我們的高車給他們。”
狄葉飛打斷了他的話,要求所有的自己人全部跳車。
狄葉飛絲毫不心疼裡面的東西,現在重要的是他們必須都活着。
他們還要去金山下參加敕勒會盟,讓高車老幼婦孺全部南遷,李參軍說了,等夏國一被打下,就能直接從金山下直奔夏國國境,從夏國進入魏國,不必繞過柔然茫茫的草原。
如今後面有不知名的大軍追擊,高大的車子已經成了他們的累贅。他們原本就是騎兵,只要帶上乾糧、水和重要的物資,沿路尋找到有水草的地方,就能在草原上生存。
“美人兒,我就知道你仗義!”那絡腮鬍吹了一聲唿哨,命令身後的其他人馬。“其他人繼續去找車子,立刻排成一排阻攔!”
絡腮鬍身後足足有幾十號人,聽到他的命令立刻散開。
“媽的,果然是赫連,老子還以爲自己看錯了!”
遠方的鐵騎出現在人們的面前,雖然兵甲儼然,但都是一副風塵僕僕的樣子,應該是在草原中行進了許久。
沒有了輜重和補給的騎兵是最可怕的,他們除了劫掠部族獲取食物和補給,完全無法在大草原裡找到活下去的機會。這一支騎兵約有三四千人,鎧甲、兵器和馬匹都比柔然人的軍隊更爲精良,也難怪前面去打探的柔然人會大喊着“魏人來了,拓跋鮮卑來了。”
狄葉飛的同袍們把所有的東西都裝好,駕馬就要往西邊逃跑。狄葉飛正準備走,聽到絡腮鬍的聲音,驀地回頭。
“你說什麼?赫連?”
柔然人的話和高車話有一些區別,但“赫連”的發音還是一聽就聽出來了。
“你看得懂漢字?”
狄葉飛根本沒看懂那旗子上兩個篆字寫的是什麼。
絡腮鬍仔細看着前方的塵頭,而穹窿嶺的所有牧民,已經開始按照他的要求在前方用車馬構建成一道“長城”了。
他聽到狄葉飛的問話,扭頭大笑了起來。
“哈哈哈,開始佩服我了?崇拜我了?我確實懂漢字,也會你們的敕勒話,要不然你們留下來幫我,我就教你們……”
“再見。”
狄葉飛乾脆的一勒馬繮繩,跟着自己的夥伴們絕塵而去。
狄葉飛一行人在出發前做好過遇見各種危險的心理準備,但這並不包括在柔然人的境內遇見夏國的軍隊,並且被追殺。
天殺的!他們魏軍正把夏國打的落花流水,夏國人卻跑到柔然來了?
這是什麼意思?夏國的地盤不好了,來和柔然人換一換?
幾千人能做什麼?
他們在碎石和枯草之間穿行,沿途越過的柔然人們都對他們射去了憤怒的目光。他們在茫茫草原中救下了快要被凍死的他們,而今遇見了不知名的敵人想要掠奪他們的牛羊和一切,這支大半都是青壯的隊伍卻要拋棄他們。
這樣的眼神讓一些高車人開始覺得煩躁。
“媽的!我要真是高車部族,我一定……”
“說什麼傻話呢!你看看這些真正的高車部族,哪個露出留下的樣子了?這裡就是你搶我,我搶你,這些高車人也都被搶過,根本沒辦法動惻隱之心留下來幫忙。”年約三十的高車士卒勸說道:“我們已經給了他們毛皮和鹽巴,就連車子都留給他們了,夠報答救命之恩的了。”
兩百多人奔行到地勢較高的地方,見後面沒有騎兵追來,這才放慢了戰馬的步子,回身去看個究竟。
“天啊!那絡腮鬍是什麼人?他真的做到了……”參軍帳中的畫師瞪大了眼睛。“那些騎兵又是從哪裡冒出來的?”
在絡腮鬍的身後,那些由高車和各種車馬阻攔起來的障礙之後,出現了一支約有千人的隊伍。他們手中都拿着弓箭,將箭矢對着迎面而來的騎兵。
“那個絡腮鬍大概是某個微服出巡的柔然貴人。他懂的漢字,看的出那旗幟上寫的是赫連。”
狄葉飛面色冷峻地看着遠處,馬蹄踢動碎石,石塊滾下斜坡,狄葉飛的眼神像是看着情人般的專注。
“不知道爲什麼會有夏人出現在柔然境內,雖然人數不多,但實在是太蹊蹺了。我們需要有人回去報訊。”
“夏人?”
“赫連?難道是夏國的哪位宗室?”
“在柔然的地方打出旗號,他瘋了?”
“他一定對自己的能力很自負。”
狄葉飛看着赫連氏的騎兵在看到“車馬長城”後活生生剎住了馬匹,無數人掉下自己的戰馬。
他看見那個絡腮鬍指揮會弓箭的牧民和騎兵射出長箭,骨頭和各種簡陋東西製成的箭矢像是下雨一般射入最前面的騎兵隊伍之中。
只是瞬間,前來襲擊營地的奇兵就少了幾十人馬,當中一個主將揮舞將旗,騎兵朝着兩翼的方向分開,繞過設下的障礙朝着中間衝殺。
這支騎兵雖然風塵僕僕,但依然保持着一人兩到三馬的編制,留下了幾百人在後面看管替馬,顯然是正規軍,並非一般的馬賊之流。
“我們從後面繞過去!”
狄葉飛看了一會兒,突然和身邊的同袍們如此說道。
“我們去把那些看馬的夏人殺了,把他們的馬搶走。”
“狄葉飛,你瘋了?”
“我沒瘋。這些夏人不知道爲什麼出現在柔然境內,看方向是往西南走的,那是回夏國的方向。他們從東邊而來,必定經過了長途跋涉,若是我們把他們的馬搶走,他們跑不了多遠就要休息。我們分一個人回去報訊,讓黑山派人在西南的方向阻攔,一定能抓到這批夏人……”
狄葉飛的眼神裡閃爍着瘋狂的光芒。
“這可是夏國的宗室,說不定就是哪個重要的敵將!我們雖然在柔然境內聯絡高車人,但並不代表我們就不能立功了!”
“我們回黑山。”
幾個騎兵將馬後的食物丟下幾包,帶夠足夠二十天的食水,每人拉出三匹替馬,毫不猶豫地就開始往南邊直下。
他們都是斥候出身,只是因爲通曉高車話和柔然話,才被送進來以備不時之需,原本就是肩負着回來報訊的任務的。
狄葉飛這羣人帶着高車和輜重,走走停停,走了一月才走到這裡。
但如果不停換馬朝着南方行進,大約只要十幾天就可以趕回黑山。
這羣夏人只要是返回夏國的,一定就會從沃野西邊的西海故郡南下,只要派人守着哪裡,就能守株待兔了。
“走!”
狄葉飛握緊手中的長刀,調轉馬頭。
“現在就希望那柔然人能把這羣夏兵拖的久一點。”
他站在馬鐙上,黑斗篷在風中呲呲作響。
“全體整隊!我們可是殺的夏軍和柔然人聞風喪膽的魏國鐵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