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跋燾最近很滿足。
北燕那邊的戰事,因爲庫莫提採納了崔浩的計策,率領大軍出擊,秋收之前收割掉了北燕所有能見到的糧食,導致北燕的軍隊節節敗退,而魏國的大軍在異國得到了補給,反倒成了比較悠閒的那個。
然後是馮家三個王子策反了沿路不少的城鎮,加之許多城鎮糧草不足,一路開城相迎,幾乎沒有廢什麼力氣就打下了北燕的南邊,大軍一路旌旗揮動向着北燕的國都龍城而去,每三天一次的戰報從無報過敗的,從北燕掠回來的人口源源不斷地送往南邊的魏國,朝中每個大臣見面都是心情大好。
有了人口就有了一切,中原地方的人口經過年年戰亂實在少的可憐,偏偏道路年久失修、運河干涸、橋樑敗破都需要人手來改變現狀,現在只要得到了人,文臣們都想大笑三聲。
高車人的冶鐵進展也十分驕人,他們在草原上時,因爲資源匱乏、人力不足,所以煉煤和鍊鐵都是一種粗陋的行爲,但如今有工部參與改進,拓跋燾又給足了材料和物資,高車人做出來的新熔爐溫度高的可怕,打造出來的鐵也韌性極高。
魏國之前只佔據山西和蒙古,國內工匠不足,武器雖鋒利卻十分脆,經常一上戰場劈砍就斷掉,造價也高。好在魏國是軍戶制,軍戶們的武器都是家傳,許多軍戶家境貧寒,卻有一身好甲冑傳家,魏國的戰鬥力才能一直保持在頂點。
可現在高車人解決了鐵器中雜質過高所以武器易碎的問題,那麼全國的鐵器得到進一步發展就是片刻的事情。魏國的工匠全是登記在冊的,屬於保護人才,不可隨意轉換戶籍,再有高車人的加入,簡直是如虎添翼。
狄葉飛確實是個能幹的人,他將高車人分成許多組,採取流水線的模式打造武器,制劍的就專門制劍,制箭的就專門做箭頭,制匕首的、打造鐵鎧的、這些人都用奴隸和拓跋燾調派去的人手來做。
但最核心的冶鐵和煉煤所需要的工匠,則都是年長的高車人,這樣,保證了爐火和鐵胚的質量,而打造劍形、箭和匕首之類的武器並不是什麼高難度的工作,一般工匠就可勝任,大大加快了武器的製作速度和質量。
他這麼做,還保證了最核心的技術一直在高車人的手裡,就算別人想學,能到達高車人的熟練程度最少要三五年,可現在正是魏國高速發展的時候,三五年魏國根本等不起,只能調派可信任的高車人日夜投入到產出之中。
現在崔浩、古弼和一干值得信任的大臣早就已經換了高車人新產的鋼製武器,拓跋燾新制的鎧甲叫做“寒光鎧”,重量只有以前的一半,卻連箭頭都射不進去,遠遠望去,寒氣逼人,隱隱有藍光流轉,其精良程度,更勝之前魏國的高級鎧甲照夜明光鎧。
大量的箭頭、槍頭和矛尖被送去組裝成武器,第一批武器按照約定裝備了高車虎賁軍,拓跋燾擔心高車人的作戰能力,經常以“行獵”爲名帶着狄葉飛爲首的高車虎賁士卒親自操練,好在高車人在北方吃苦耐勞慣了,身體素質比一般軍戶還強些,幾位名將輪番教導,加之拓跋燾將心思都用在了這裡,高車虎賁軍的作戰能力節節攀升,狄葉飛也成了最近最受寵的年輕將軍。
很多人甚至說,狄葉飛很可能成爲第二個花木蘭,或者是第二個庫莫提,他身後站着的是高車人,甚至比出身微寒、沒有任何勢力的花木蘭還容易獲得成功。
北涼那邊也還算順利,雖然之前沮渠牧犍和李順都接連出事,但北涼希望冊封沮渠菩提爲世子的國書已經到了魏國,這是魏國最希望看到的局面。
幼主老臣,還有虎視眈眈的年長王子惦記着王位,北涼局勢不會平穩。只要北涼一日不太平,魏國就可以伸出手來做很多事情。
隨着國書到的,還有北涼願意開放所有商道、願意在戰時借道給魏國的盟約,這代表着北涼除了還保有國名,其實已經和魏國普通的州郡沒有了什麼區別,魏國的鐵騎一旦能隨便出入北涼,北涼也就名存實亡了。
一想到馬上來和親的興平公主是個絕世美人,而她帶來的嫁妝也翻了幾倍,拓跋燾就覺得自己最近是順風順水,財色兼收,名臣良將也層出不窮,奸臣逆賊卻連天都收了……
他果然是受上天庇護的人生贏家啊!
然而就像是老天要勸誡他戒驕戒躁一樣,拓跋燾的興奮還沒有多久,就被無情的事實狠狠地擊碎了。
這一天正在大朝,因爲天氣悶熱,所有的大臣跪坐在大殿裡,全身上下猶如水洗,哪怕四周放着冰盆、空曠的大殿也比外面蔭涼,可今年少見的秋老虎還是讓滿朝文武叫苦不迭。
他們起了個大早來上朝,朝會亢長無比,裡面又悶熱,許多在後排的末位官員已經開始昏昏欲睡。
就在這個時候,宮城外兩個方向的軍鼓都響了起來。
平城離北方六鎮和大漠都很近,昔年柔然和魏國征戰時,屢屢有柔然人突破軍鎮直逼平城的事情,所以平城周邊八個方向共有二十四座軍殿,負責駐軍、輜重、警戒、傳達各地軍情等任務。
所以平城內外對應八個方向各有一鑼一鼓,如果敵人入侵則鳴金,如果軍情緊急則擂鼓,軍殿和平城內外根據軍情的傳達方式而做出應對,如此已經有五十多年了。
一旦軍鼓響起,說明有十萬緊急的軍情通過軍中渠道送入了京中,拓跋燾一聽鼓聲是從北方和西方傳來的,當場站了起來,奏本也不聽了,直按着腰間的長劍一動不動的望着殿門。
其餘大臣也是一個個驚慌不已,還在昏睡的大臣們被鼓聲一針頓時後背冷汗淋漓,因爲鼓聲一響還端坐的拓跋燾就站了起來,自然也就看到了打瞌睡的都是些什麼人。
崔浩和古弼位於大殿左右兩側的官員之首,互相對視了一眼,兩人均是搖頭。他們身後都有龐大的勢力,有時候情報來的倒比拓跋燾還快些,他們也有默契,時而爭鬥時而合作,情報也經常交換。
可如今兩人臉上都是又驚又疑的神色,顯然是不明白髮生了什麼事情的!
軍鼓既響,所有人都要給信使提供方便,沒有片刻,北門方向馬蹄聲大作,一個背插彩旗的信使竟騎着馬直衝朝會所在的大殿,身上騷臭無比,顯然一路上都是在身上拉撒的,就爲了快一點把軍情傳到平城。
沒人注意他的失態,那信使到了門口直奔殿中,一下子撲到在大殿之上,聲音沙啞地嘶吼着:
“報!北燕王假意送世子出逃,引潁川王的部隊出擊,半路遭遇高句麗大軍伏擊,如今被困昌黎尹以北!”
“什麼?”
拓跋燾以爲是自己聽錯了。
“你說哪裡的大軍伏擊?高句麗?”
高句麗和北燕只隔着一條遼水,兩國確實交好,但幾十年前,前燕太子慕容元曾擊敗過高句麗王,焚燒國都,高句麗又被百濟一直騷擾,國勢大不如從前,已經很少派兵出來惹事。
庫莫提的七千鷹揚軍出征時從不離開主帥,就算他再怎麼疏忽大意,七千人也不能說圍就被圍了,除非這支大軍人數數倍於庫莫提的軍隊。
以高句麗的國力,莫非是舉國來援不成?
那信使其實已經困得眼睛都睜不開了,只能睜着通紅的眼睛拼命點頭:“來將是高句麗大將葛盧和孟光,領了三萬大軍。樂平王和潁川王的大軍原本已經圍了龍城,結果龍城大門驟開,裡面殺出一支精兵護着車駕逃跑,潁川王怕是北燕王送出世子,所以率了軍隊追擊,樂平王繼續攻打龍城,就是這個時候出了事。”
“龍城如今還被樂平王圍着,一旦離開,龍城的文武百官和王族就會逃跑,無法分兵救援潁川王。潁川王的人馬逃進了昌黎尹,據守城中,但敵軍人數衆多,恐怕維持不了多久,還請大可汗救援!”
這信使應當是一路直奔平城,而非在路上驛站裡更換的軍使,說起前方戰報條理清晰。
這種事朝中經歷的也多了,見軍使通報完,立刻有殿中的宮人送水、送蔘湯,給他補給,以免他心神大泄之下驟然死在當場。
聽到庫莫提孤立無援,弟弟拓跋丕的軍隊被龍城的戰事拖住,拓跋燾聞言後心都涼了一半,立刻移目望向崔浩和古弼。
“三萬大軍隔開了樂平王和潁川王,看似危險,但高句麗人派兵來絕非真的是仗義相救,高句麗國力孱弱,恐怕是得了北燕許諾的什麼好處纔會發表。”崔浩立刻向拓跋燾分析了起來。
“高句麗人不善攻城,武備又差,沒有攻城器械很難攻下昌黎尹。而龍城被樂平王圍住,高句麗人得不到補給,必定不會在潁川王身上浪費時間,應該會想辦法和龍城裡的北燕士兵內外夾擊樂平王的部隊,一來得到補給,二來進入龍城才能得到許諾的好處。”
“所以,潁川王逃亡昌黎尹據守城中是對的,北燕和高句麗人都消耗不起,只能望城興嘆。現在危險的反倒是樂平王的部隊,就怕他一直不撤,最終被裡外夾擊。一旦高句麗人逼跑了樂平王,龍城之危一揭,潁川王就真的危險了。”
諸位大臣之中,沒有一個大臣的大局觀比得上崔浩,古弼長於內政、治理地方,在軍事上也通常聽從崔浩的意見,更不用說拓跋燾了。
如今崔浩這麼一分析,拓跋燾頓時憂色更重。
“那依崔愛卿之見,如今應該派大軍直奔龍城而非昌黎尹救人?”
這信使千里迢迢從龍城(遼寧省朝陽市)直奔平城,就是樂平王派來求援解庫莫提之圍的,如今他聽到危險的不是庫莫提倒是自家的主帥,差點一口氣沒撐過去昏死在當場。
“大軍要立刻出發,越快越好,如今已到秋涼,等秋天一過,北方冰天雪地,就不僅僅是糧草充足就可以作戰的。樂安王有兩萬大軍,加上潁川王留下的黑山軍一萬,就算攻城不下也能自保,可如果跑了北燕王和其世子,這場仗就得不償失,必須要儘快援救!”
崔浩躬了躬身。
“此事不可拖延,滿朝文武應當立刻動作,一旦糧道拖得太長……”
崔浩的話還沒說完,又有信使疾奔來到殿前。
他的信也是急信,但並非戰報,所以用了軍鼓卻不可駕馬,來的比北燕的信使慢上不少。
衆大臣見到不是駕馬來的,心中稍微定了定,就連拓跋燾也總算是鬆了一口氣。西邊來的不是夏國就是北涼,若再有戰事,真是滿頭蝨子了。
那信使一進殿,見到殿裡的架勢和氣氛也是嚇了一跳,立刻跪下來通報道。
“虎賁左司馬花木蘭的急報!使團大行驛在北涼宮中死於非命,經花將軍調查乃北涼宮中之人所爲。受使團的威壓,涼王送世子沮渠菩提隨使團入京爲質,中平公兼驍騎將軍孟玉龍送嫁,但由於大行驛暴斃,路上缺乏指引,所以欽汗城已經派人前往北涼迎接……”
那信使從懷中掏出一封長信,遞於身前,立刻有舍人將其信件送到殿上,交由拓跋燾和其他幾位大臣傳閱。
信是賀穆蘭所寫,秉承着她言簡意賅、有事說事的風格,沒有什麼華麗而讓人頭疼的辭藻,所以衆人看信看的也快。
總體來說不算是壞事,死了一個大行驛,換來北涼世子,以後還大有可爲。如果拿這件事大作周章,可以謀取的利益更多。
可崔浩捏着信眉頭皺了半天,就連剛纔聽到庫莫提被困的戰報,崔浩也沒有這樣的神色。衆人已經習慣了先看崔浩的神色再來分析事情,拓跋燾見到崔浩半天不說話,一顆心也漸漸沉了下去。
崔浩不說話,是在考量這件事背後的意義。
虎賁軍和花木蘭是如今遊離在軍中和朝中的第三股力量,他們代表着新崛起的微寒之士,會使君權無限的膨脹,這對如今的平衡並不是好事。
但北涼的局勢事關平定中原的大勢,在這種事情上,也不能有任何的閃失。
李順有問題崔浩早就知道,也知道拓跋燾安排了後手,就等着這趟出使讓他露出馬腳,果不其然,還沒到姑臧,李順就死於豹子的襲擊。
這趟出使超過了所有人預期的效果,但背後的驚險也一定比戰場上的刀光劍影更可怕,花木蘭一個武夫能達到這種目的,除了說明她的腦子絕不笨以外,也說明她是個聽得進別人勸告和建議的謙遜之人。
這樣的人才對魏國十分重要,魏國能文能武的年輕人還是太少,哪怕日後可能對朝堂之爭不利,崔浩也無法眼睜睜看着他出事,因爲崔浩目前最迫切的希望是中原一統,在那之後纔是考慮如何固權的時候。
但崔浩不得不深思北涼這麼做的原因,因爲他完全不明白北涼對使團或花木蘭下手有什麼好處。
北涼現在最不敢得罪的應該就是魏國,被使團逼迫着立了沮渠菩提爲世子就是最好的證明,在這種情況下,北涼敢對使團下手,倚仗的是什麼?
難道北涼在哪裡搬了救兵,不怕魏國的報復?
還是後面有什麼其他的意圖?
興平公主會嫁過來,連菩提世子都送來,說明北涼人並不想要起戰事纔對啊……
可憐的“聰明人”崔浩想破了頭都想不到這並非什麼深思熟慮的計策,而只是沮渠牧犍事先的謀劃,原本是準備奪取使團中的話語權的,誰料被賀穆蘭一擼到底,連送嫁將軍都做不了了。
而後來因爲大行驛死了引發的一大串災難,由於古代的信息不發達還沒有到達平城,崔浩又哪裡知道路上還會有一個老桑頭出現,竟用天災徹底打擊了虎賁軍和使團,差點全軍覆滅!
拓跋燾因爲龍城戰事不順正在焦急,再見崔浩久久不開口,忍不住發聲詢問:“崔太常,是不是有哪裡不妥?衆位對此事有什麼意見?”
崔浩還在思索,古弼先開口說道:“大行驛被害,北涼人必有什麼陰謀,大行驛負責安排沿途路線,很可能北涼想設下什麼陷阱,讓使團無法順利回到平城。”
“但這一點根本無法解釋。”
尚書令劉潔搖了搖頭,臉色怪異:“沮渠蒙遜既然已經把世子和公主送入京中了,足以說明交好之心,又何必自相矛盾地得罪我國?大行驛安排沿路的路線不假,可爲了世子和興平公主的安全,反倒是北涼必須要重視起沿路的安排,一點差錯都不能出,這不是反倒讓他們自己束手束腳?”
“萬一,沮渠蒙遜明面上屬意沮渠菩提,實際上完全不重視這個兒子呢?”崔浩陡然開口,面如沉水,“如果沮渠蒙遜情願犧牲這個兒子,讓魏國在道義上站不住腳,來換取沮渠牧犍繼承世子之位的順利呢?”
崔浩左想右想,找不到合適的理由。
他覺得,不是北涼人瘋了,就是沮渠蒙遜實在是一個梟雄,在死了兩個嫡子的情況下,用犧牲和親的公主甚至第三個嫡子來換取北涼政局的平穩過渡,將王位順利傳到最適合延續涼國生存的三子沮渠牧犍身上。
如果真是這樣,沮渠蒙遜的心性之涼薄,手段之毒辣,簡直就讓人髮指。
“這不可能吧,北涼三位世子都是孟王后之子,送嫁的將軍也是孟家人,怎麼可能讓沮渠菩提在路上出事……”
幾個大臣議論紛紛。
“就是,五千虎賁軍,加上路上俘虜的盧水胡人,這樣的隊伍要在路上出事,光迷路可不行。難道北涼想要出兵?除非有全殲的把握,只要走脫了一點風聲,就等着滅國吧!”
“沮渠蒙遜是不是年老昏聵了?”
“使團有危險的可能多大?”拓跋燾最重視的兩個兄弟被困在北燕,自己最得力的手下又有可能陷入了陰謀之中,拓跋燾已經有了磨刀霍霍的衝動。
“我怕,是有八成。而且,如果真是如我想象的,北涼大概不想留活口了,所有知道內情的人都不可能活下來被我們抓住把柄。”
崔浩臉色越來越難看。
“如果不是迷了路失了水源,就是路上有大軍埋伏,不然以花木蘭和虎賁軍的實力,北涼的人馬還不至於讓使團吃虧。”
古弼和劉潔等人倒覺得事情也許沒有他想象的那麼可怕,欽汗城的駐軍還沒有傳回消息,使團也沒有消息,一切都是猜測,而猜測就沒有北燕如今確切的戰報來的緊急。
所有人都勸說拓跋燾先處理北燕的戰況,先把龍城拿下,滅了北燕,而涼國那邊可以派出一支大軍去欽汗城打探消息順便迎親,如果無事最好,有事就直接拿着聖諭以替使團報仇的理由發兵,逼迫北涼投降。
一個是戰爭,一個是外交,都是博弈,誰輸誰贏,最終看的還是實力。
一天連得兩個壞消息,拓跋燾根本無法繼續再朝會了,他看了看滿朝文武,斟酌一下後,又重新回到了御座之上。
衆臣知道他要做出結論,已經做好了“舌戰”的準備。但人人也都知道拓跋燾如今的心情極壞,一旦勸諫的不好,很可能被拓跋燾成爲發泄的倒黴蛋。
拓跋燾看了看崔浩,又看了看古弼,開口說出百官們耳朵聽出老繭的一句話。
“朕要御駕親征,親自前往北燕,以解龍城之危。”
百官:(痛哭流涕)……不可以啊陛下!危險啊陛下!君子不立危牆之下啊!
衆將領:(摩拳擦掌)選我選我選我!
“衆位不用再勸諫我,此時我御駕親征是最合適的。如今已過秋收,糧草豐盈,除龍城外,北燕和魏國之間的道路已經被打通,糧道無虞,有出征,必定能鼓舞士氣。高句麗國小力弱,見我御駕親征,一定會聞風散膽,退避到遼水之後……”
拓跋燾言之切切。
“我心意已決,各位不必多言。我走之前,會立拓跋晃爲太子,令其監國。”
拓跋燾拖延已久的問題今日突然被解決,百官大吃一驚,立刻有人看向賀賴家的族人。
賀賴家出身的官員面色不亂,似乎早已經有了這樣的心理準備。
百官的內心已經快要崩潰了,拓跋晃如今才五歲,他監國?說是監國,實際上就是在龍椅上放個擺設,掌着他父親的印信,沒事蓋蓋章罷了。
拓跋晃很少在百官面前出現,連宗室都接觸的少,這下他們一想到要開始各種哄小孩,頓時皺起了一張哭臉。
崔浩和古弼兩人則是已經在心裡預測起來,到底誰會留下來輔助監國。
照理說,出征這種事應該是崔浩隨軍,古弼輔國,但現在秋收的事情已經結束,崔浩留下來爲太子立威纔是迫在眉睫,畢竟太子年幼,負責輔助的大臣必須要有足夠的能力和魄力。
古弼能力是有,但性格固執,手段不如崔浩圓滑,並不是最好的人選。
拓跋燾也是這麼靠了了一番,才做出自己的選擇。
“大軍出征後,令太常崔浩、尚書令劉潔、宜都王穆壽輔佐太子,竇太后掌管二十四軍殿虎符,守衛京城。文武百官需各司其職,由太子主持朝政,裁決日常事務。”
百官:(內流滿面)可是他纔不到五歲啊陛下!
衆將領:(頭痛)怎麼又是竇太后掌虎符啊!天天向老太太回報軍事鬱悶壞了有木有啊!
拓跋燾御駕親征之意已決,剩下來的時間就在討論隨軍的人選、後勤的安排、大軍北上沿路的補給、抽調的民夫等等。
大軍未動,糧草先行,立刻有不少官員知道這兩天他們吃住大概都要在宮裡了,還有些將領盤算着家中還有多少私兵可以一起隨軍前往,家裡那些子侄可以去混個軍功云云。
這場朝會一直進行到中午,所有人餓的頭暈眼花之際,拓跋燾終於下令在宮中擺飯,留下一干相關的官員在宮中繼續儀事,其他官員散朝各司其職,整個國家機器開始迅速的轉動起來。
這時代的人通常只用兩餐,朝食和晚食,偏偏拓跋燾老是容易餓,宮中一直三餐,跟着他議事的官員也都養成了三餐的習慣,一羣人食不知髓的吃吃喝喝,卻聽到外面通傳平原公赫連定被請來了。
‘就知道陛下不可能就這麼眼看着花木蘭有危險不管。’
崔浩眯了眯眼,若無其事的夾起一塊五味脯。
赫連定被急召而來,自己也莫名其妙。
他在西宮裡住了許久,感覺自己都要住廢了,除了陪着拓跋燾打打獵就是平日裡在平城到處走走,西秦那邊的軍隊和部將都是靠書信來往,有時候他甚至覺得自己跟拓跋燾養在後宮裡的那些女人沒什麼區別。
哦,還是有區別的,他可以四處跑跑。
拓跋燾正在大塊吃肉,見到赫連定進來了,筷子一丟,還帶着一張大油嘴就上去迎接。
赫連定行過禮後,被滿嘴油膩的拓跋燾拉到席前,當着所有在場重臣的面,拓跋燾開口說道:
“我還是不大放心北涼那邊,如今使團消息並未傳回平城,我擔心我親征北燕後北涼有所異動……”
赫連定倏地擡起頭錯愕地看向拓跋燾。
他話裡是什麼意思?
北涼有事?
拓跋燾拍了拍赫連定的肩膀,接着說道:“我準備讓赫連公回西秦去,率領西秦兵馬屯兵北涼以南,再另派一支大軍前往欽汗城,隨時準備迎接回使團。要使團無事,欽汗城的人馬就是迎親的隊伍,如果使團有事,它就是前往北涼的先鋒。”
“陛下,北涼的情況現在還不清楚,使團到底有沒有事也不明白,貿然屯兵,會不會……”
西秦是一個小國,夾在夏國、劉宋和北涼之間,毗鄰夏國的秦州和北涼的廣武,離姑臧很近,不過五日的路程。
滅了胡夏後,西秦就成了離平城最遠的一塊領地,它位置顯要,百姓又貧困,一直成了魏國的難題,如今地方上的安全都是靠赫連定原本的嫡系人馬在維持,魏國爲了表示對赫連定的信任,只派了地方官員治理當地,西秦的安陽更是赫連定的封地。
願意放赫連定回去,表示拓跋燾完全信任赫連定的忠誠,願意像啓用其他拓跋家宗親一樣差遣他,將他真正當成魏國的將領。
赫連定心中五味雜陳,看了看連筷子都拿不住了的魏國大臣們,再看着一臉一嘴油着實可笑的拓跋燾,平日的毒舌利齒竟像是壞了,完全沒有開口爲自己做爭取一下去西秦的可能。
他只是看着拓跋燾,等着他做出決定。
“花木蘭的虎賁軍皆是精兵,我一個都損失不起。北涼若真想用這種小聰明來試探我,就要做好滅國的準備。”
拓跋燾自從袁放提出那一番富國論,其實早想打北涼,無奈國中都擔心多線對戰國力消耗太大,所以只能作罷。
如今得知花木蘭可能出事,北魏使團裡的人也許全部會死在北涼的陰謀之下,拓跋燾哪裡還坐得住?
可他只有一個,北面有兄弟要救,西邊又有臣子很可能陷入危機,他只能選擇一邊,雖然說有些對不起花木蘭,但事情有輕重緩急,庫莫提和拓跋丕不知道還能撐多久,北燕離平城要近得多,他速戰速決纔是正緊。
赫連定曾經打下西秦,就是爲了滅掉北涼來作爲晉升之資,只不過因爲赫連明珠的安危才獻出西秦換取妹妹的自由,西秦的兵馬都是久戰之士,根本不需要操練,也熟悉北涼的地理,自然是最合適的人選。
但魏國的官員們不可能完全信任赫連定,哪怕拓跋燾如何心意已決,他們都有各種理由表示西秦不需要屯兵,或者不需要赫連定冒着危險親去。
這其中的意思誰的聽得懂,拓跋燾和赫連定都是人精,拓跋燾選擇在吃飯的時候提起此事本來就是試探,而官員們哪裡不知道拓跋燾爲何要這時候說這樣的話?於是局勢一下子僵硬起來。
此事的崔浩剛剛嚥下最後一塊五味脯,這道菜是他的最愛,可惜只有宮中這位御廚做的最好,所以無論什麼大臣給他打眼色,他都先把五味脯先吃完了再說。
‘涼了就可油膩了。’
崔浩丟下筷子,看着從滿嘴油急到滿臉油的拓跋燾,緩緩開口。
“衆位無非是擔心赫連公一去不復返罷了。”他掏出帕子按了按嘴,語不驚人死不休,“其實這件事也容易的很……”
拓跋燾眼睛亮亮地看向崔浩。
“赫連公主也到了婚齡了,陛下愛慕公主已久,赫連公何不考慮考慮聯姻?我大魏的後戚視同宗室,依舊可以掌兵,赫連公以前是夏國王親,世人會有疑慮是人之常情,但你若和陛下成爲姻親,那就是一家人了。”
陛下的大舅子可比“戰敗國的王爺”有說服力的多。
‘幹得漂亮!’
拓跋燾的眼睛更亮了,換成眼巴巴地看向赫連定。
誰料赫連定怔怔想了一會兒,搖了搖頭。
“此時我得同我妹妹商議,我不想強迫她。”
……
大臣們掐死赫連定的心都有。
典型的得了便宜還賣乖啊!
“如果是這樣,那也簡單。”崔浩將帕子放下,繼續說道:“我國宮中也有幾位到了婚齡的公主,赫連公妻室尚空,幾位公主都美貌可人,配赫連公也不算吃虧。”
說來說去,都是要聯姻而已。
也是拓跋燾器量大,一般換了其他的國主,早就把赫連明珠強娶了去,或者硬塞個公主給赫連定了,哪裡能讓他逍遙到今天。
赫連定心中其實知道這一天遲早會到來,卻不知道竟然不是拓跋燾提出來,而是來自於這樣的局面。
拓跋燾明顯無法完全掌控手下的臣屬,他想要把自己送到西秦去,是爲了震懾北涼,讓他們不敢輕舉妄動,以便救下虎賁軍和花木蘭。
但對於這些大臣來說,花木蘭和虎賁軍的安危卻沒有那麼重要,拓跋燾想要兩線動兵,對於魏國來說很危險,如果自己帶着西秦的兵馬獨立了,那就更危險了,簡直是賠了夫人又折兵。
所以他們需要足夠的好處,足夠的分量,能得到他們支持和肯定。
赫連定一方面欣賞這種君臣保持平等的博弈方式,一方面又對魏國大臣們脅迫自己一定要以“賣身”的形式締結盟約而感到厭煩。
昔年南涼國主將親生女兒嫁給西秦王子,最後又落到什麼下場?
真要做得出這樣決定的人,根本就不在乎什麼親人的安危,更別說是這種交易一般的聯姻。
拓跋燾確實一直想娶赫連明珠,倒不是因爲自己非常喜歡她,而是他確實需要赫連定的能力,如今這樣不敢用又想用的局面太煩了。
偏偏赫連定又是個性子古怪之人,和花木蘭、崔浩都不相同,無法以利誘之,或者以共同的信念並肩前行。
他到現在都不知道赫連定到底要什麼。
見到赫連定猶豫,拓跋燾雖然有些失望,但還是不願最後事與願違,反倒引起矛盾,只好打了個圓場:
“屯兵的事情還沒上朝議論,如今只是商議,諸位都多商量商量,不必急着下結論……”
他煩惱地摸了摸下巴,摸到一手油纔想起來自己現在大概儀表不整,伸手向宦官要了塊熱帕子,借擦臉把此事揭了過去。
崔浩見沒有逼婚成功,心裡微微有些遺憾,還有些怒拓跋燾太容易退讓。
他連上牆的梯子都給他扶好了,結果他看了看還是下來了!
不過如果拓跋燾不是這樣的性格,崔浩這樣的人也不會盡心盡力爲他謀劃,正是因爲拓跋燾總是先重情重義後考慮問題,魏國纔不至於成爲所有大臣爭權奪利的戰場。
大部分人雖然爭權鬥得不可開交,在大節上但都還能保持一致,爲了輔佐拓跋燾、輔佐魏國而使盡全力。
就是太可惜了啊。
衆人有的還沒有吃完,因爲這件事隱隱有些尷尬,拓跋燾藉口要去如廁,拉着赫連定退離了席位,拽着他到了後室僻靜之處,有些無賴地說道:
“我現在真需要你去西秦,你就不能讓明珠和我做個戲嗎?先定下婚約,讓她進了宮就是,我反正要御駕親征去北燕的,一時半會兒也沒辦法和你妹妹翻雲那個……呃,你懂的……”
赫連定瞪得他有些接不下去,停了停又說:“到時候回來再找個寇道長來卜一下,就說不合適什麼的……”
“我不懂。”
赫連定好整以暇地開口。
“哈?”
拓跋燾傻眼。
“我不懂,爲何陛下確定我去了西秦,發兵北涼就能獲勝?北涼不比北燕,精兵強將衆多,姑臧城高又堅實,舉西秦和秦州之力,人馬也不足兩萬,哪裡打得下姑臧?”
他看着拓跋燾。
“我雖願意爲陛下效力,但也不願意白白送了性命,打這種送死的仗。”
“我在北涼有安排。”
拓跋燾沉默了片刻,終於還是和盤托出。
“這件事許多人不知道,其實源破羌並不在使團裡。北涼派系林立,諸族混居,有許多對沮渠蒙遜早有反意,源破羌此去在北涼召集他父王的舊部,我讓他在北涼附近便宜行事,藏在北涼聯繫北涼各方人馬,算算時間,如今他大概已經聯絡到了鮮卑諸族,也取出了南涼昔日的寶藏,正在北涼招兵買馬。”
他頓了頓,繼續說道:“除此之外,曇無讖大師向我表了北涼佛門的心思,他們準備改投魏國,願幫我國攻涼,我順水推舟,答應了那邊的使者,他們恐怕也會有些動作,用來向我證明他們有和我交易的能力……”
“陛下竟和佛門……”
赫連定錯愕,不是說拓跋燾和道門走的最近嗎?
寇謙之到現在還住在後宮裡呢,能眼睜睜看着曇無讖傳教?
“什麼佛門、道門,都是小孩子過家家自己騙自己的東西……”拓跋燾不以爲然地說,“信就有用,不信什麼力量都沒有。”
道門和儒生們又不是笨蛋,這裡也不是北涼,佛門想要在這裡興盛,可不僅僅需要他的支持。
能用都用了,管用就好。
退一萬步說,若真的尾大不掉,他就……
滅佛。
“我明白了,如果源將軍在北涼真有動作,佛門又能策反一批人,倒確實有取勝的可能。”
赫連定點了點頭。
“是吧?那赫連明珠的事……”
拓跋燾臉上神采奕奕,期望地看着赫連定。
“不過我還是得回去和明珠商量商量……”
拓跋燾忍不住擡腳踹人了。
“說了這麼多,你就不能給點痛快的!”
就你妹妹金貴?
後宮等老子把脖子都等長了的美人一大把!
赫連定露出一個歉意的笑容。
‘你玩我呢是吧?是吧?是吧?!’
面對這樣油鹽不進的赫連定,拓跋燾只想振臂高呼一句:
——老子要當昏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