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了才知道, 原來石室是韓家用來懲戒那些犯錯弟子的地方。
石室在這座山內城的最高之處。孤絕的一個頂上。帶他們前來的弟子將二人請入石室之後，便用術法鎖住了房間的門，自顧自的下去了。
來到蜃城之後前後不過一天, 感覺卻像是過了一年。
楠生疲憊不堪。
石室內空空如也什麼都沒有, 楠生也不在乎, 拖着依然是夜宴時那身華貴的長袍, 帶着豔麗的妝容, 倚牆坐了下來。
韓部避嫌，遠遠的坐到了石室的另一頭。
石室裡僅僅在很高的地方有一扇小小的窗戶。沒有燈。從窗戶裡看出去，頂上很遠的地方水一般的月光也從那些空洞裡流瀉下來, 卻映不進這一方小屋之內，破不開這裡濃厚的黑暗。
“連累你了。”
楠生開了口。這麼濃重的黑暗, 她只能隱約憑先前關門前的光亮判斷他所在的位置。那邊很安靜, 幾乎讓她誤會他根本就不存在。沉默了半晌, 韓部終於開了口：“這是屬下應該做的。”
楠生不再言語，靜靜的靠着牆頭。四周圍的安靜讓頂上的樂曲聲更加的分明。聽得越久, 那樂曲便越連貫，隱隱中彷彿振盪起了她身體深處的神經，讓她漸漸的覺得舒緩和平靜。
這樣的感覺就彷彿自己身處雲端一般，慢慢的越來越飄忽。四周的空氣都凝結成了實體，水一般溫柔的輕撫着她的肌膚, 有聲音在耳邊催促她：去吧……去吧……
“楠生。”
胳膊突然一緊, 身邊那些包圍自己的感覺和聲音頓時消失。楠生睜眼, 韓部不知道什麼時候來到了她的面前, 一手緊緊的握着她的胳膊, 一手的指尖跳躍着一朵小小的青色火苗：“醒過來。”
“怎麼……”
楠生開口，發現自己的聲音嘶啞無比。韓部轉身在她身邊坐下, 幽冥火一跳，熄滅了。眼前彷彿還有青色火焰的殘影，四周再度陷入了一片黑暗。
“石屋是至陰至寒之地。”韓部開了口：“若是普通人，在此關上一宿，頂多只會覺得格外的寒冷而已，算是小懲大戒。但是你本身已是至陰之身，陰氣相沖，傷害極大。你千萬要保持清醒，不要被那陰邪之物迷惑。”
他早知如此，所以纔會主動要求和她一起受罰的吧？！楠生心裡微微一動：“……連累你了。”
同樣的一句話，說出來時含義卻不盡相同。黑暗中韓部沒有回答，靜靜的靠牆坐着。
他就在旁邊，隔着一段不遠不近的距離。空氣將他身上的熱力傳過來標示着他的存在。
不可以睡着，要保持清醒。
楠生環抱住自己。冷。
是夜更深了嗎？爲什麼寒冷無處不在，彷彿要浸透她的骨髓一般，透過每一絲每一毫露在空氣中的肌膚，拼命將她吞噬。
空氣又開始水紋一般的波動，漸漸的真的成爲了水波，團團將她包圍。她的眼前出現了白浪滔滔的畫面。自己就那麼僅僅抱着一個浮木，驚慌四顧。
不，她怎麼在這裡。
她一直還在大水中飄泊，所有的一切都不過是她於水中做的一個夢而已。
白浪滔天，無數的浮屍從她身邊飄過。那些人肢體僵硬，面色蒼白。漸漸的，水浪將浮屍打到了她的身邊，越聚越多，楠生開始感覺到了恐懼。
耳邊又出現了那樣虛無縹緲的聲音：去吧……去吧……
楠生眼睜睜的看着浮屍終於被浪頭打到了自己極近的地方，說不清的恐懼將她包圍。她緊緊地盯着浮屍的身體，突然之間，一衆浮屍同時擡起了發青的臉，陰森的向她看來，露出了一個僵硬無比的鬼氣森森的笑容。
“楠生！”
耳邊一聲厲喝。浮屍消失了，浮木消失了，大水也盡數退卻。自己依然身處石室之中，韓部緊緊地握着她的手腕，緊到讓她疼痛的地步。
他的指尖再度躍起了一朵青色的幽冥火。然而即使是神志不清的楠生也能分辨得出，這朵幽冥火和上一朵比起來，小得多，也虛弱得多。
“不要受它們的蠱惑。”
他嚴厲的警告。
幽冥火雖然威力龐大，然而越是有威勢的東西，使用起來越是受限。何況他本身對於幽冥火的操縱並不熟悉，加之先前爲了保護她已經超負荷使用過一次，現在只怕已經到了油盡燈枯的境界吧。
“你一定要堅持住。”
幽冥火再度消失，黑暗中他握着她的手腕沒有放開：“蜃城不同於外界，天明要比外面晚上一個時辰。你千萬要堅持過這段時間。”
更冷了。
楠生覺得自己的身體簡直就像已經結冰了一般。她伸手撫摸自己的手臂。不是錯覺。她的體表，確實已經結冰了。
楠生轉而握住韓部的手臂，他的身上卻一切如常。楠生感覺到韓部的手轉而握住了她的胳膊。感覺到她體表的冰層，韓部的語氣中憂慮更甚：“楠生，和我說話，千萬不要失去神志。”
“這些到底是什麼東西……”
楠生開口詢問。韓部不敢再放開她：“是至陰之地的至陰之氣。”
“世間有至陽之地，也有至陰之地。至陰之地陰氣匯聚。當日裡先祖看上這座大山不惜毫費人力造就這座蜃城，就是因爲這一點。先祖所修煉的法術需要至陰之氣壓制他身體內的至陽之氣……”
“韓家的先祖是七竅至陽？”
楠生詫異，打斷了韓部的話。韓部沉默了一下，沒有否認：“先祖依靠蜃城中的陰氣成功的壓制住了自己身體內充溢的陽氣，然而終究不是陰陽調和，所以他也沒能達到大成的境界。”
“楠生，現在只是亥時，等到子時的時候，陰氣會匯聚到頂峰……”
“你曾經和我講過，至陰的七竅並不是天生的全開，需要用很難的法術開啓，然而至陽可以輕易開啓，如何開啓？全開之後又有何不同？”
楠生咬牙告訴自己要清醒，拼命提神和韓部說話。然而在她問出這些話的時候，她已經感覺到，方纔還很虛無縹緲的恐懼感現在彷彿就飄浮在她耳後一般，漸漸的凝結成形。
“……不知。”韓部溫言開口：“那些畢竟都是傳說，做不得準。”
“可惜沒有蒿葉。”楠生開了口：“不知道這樣的情況，蒿葉水能不能有所幫助。”
她的話嘎然而止。
第一次聽見蒿草對她這樣特殊的體質有幫助時，是空塵大師在石廟裡無意中提起的。那時候空塵大師曾經講過，除了蒿葉，在身體裡度一些男子的陽氣也會有所幫助。
她知道，韓部不可能不知道這一點。
楠生頓覺尷尬，這樣濃郁的黑暗讓她覺得煩躁，下意識的想要遠離韓部一些，胳膊一緊。
“不可。”
他的語氣中帶上了幾分責備的意味：“你若是遠離，我怎知你安危？”
楠生於是靜默，不再言語。
石屋裡再度安靜了下去。
不知道時間的流逝。楠生的神志完全不受自己控制的，又開始慢慢的變得模糊。
身後冰冷的石壁在漸漸的變得柔軟而冰寒。貼着她身體所依傍的地方，一點一點將她的身體包圍，讓她陷落。方纔浮在耳後的恐懼感更加的實質化，從上而下將她整個人籠罩。她想掙扎，奈何身上沒有一絲力氣。想要呼救，胸口卻像被什麼壓住了，發不出一句話來。
這一次那聲音更加的清晰貼近，彷彿有人就在她的耳邊呢喃：去吧……去吧……
身體一暖，脫離了那樣冰冷的包圍。
楠生清醒了些，耳邊聽見奇怪的，細碎的破冰聲。隨即醒悟過來，是韓部在擁抱她的過程中，自己身體表面的碎冰所發出的聲音。
現在她的身體外面已經不是一層薄薄的碎冰，隨着陰氣的加重，漸漸的變得堅硬厚實。
她已經凍得麻木，四肢僵硬，無法動彈分毫。
“非常時期行非常之事。韓部逾越了。”
他將她擁在了懷裡，由後將她緊緊包圍，貼着她的耳邊開口。他的存在瞬間驅散了方纔背後的冰冷，她聽見它們不甘的叫囂着，破碎之後從他所在的位置飄起，然後重新聚集，就在石室的虛空中盤旋，她幾乎已經能夠看見它們的形狀。
是一團一團濃厚的，柳絮一般的白霧。
“現在……什麼時辰了？”
楠生掙扎着開口。身後韓部應了一聲：“還有一刻便是子時了。”
她的雙腳落在地面上。厚厚的堅冰就從她的雙腳與地面相碰觸的地方生長出來，順着她的雙腿蔓延向上。韓部察覺，手一揮，拍掉了她腿上的堅冰，將她整個人抱起，調整姿勢抱進懷裡。
她坐在他的腿上，爲了防止她的腿再和石室有接觸，她在他的幫助下蜷縮起了雙腿，緊緊地縮成一團依偎在他的胸前。
“你看見了什麼？”
他在她的頭頂輕聲開口。楠生昏昏沉沉的開口：“霧……”
霧。
她的眼裡，先前只是在石室中央盤旋的霧越來越濃，現在已經在整個空間瀰漫，濃濃的將他們包圍。這麼近的距離，若非能夠感受到韓部的懷抱，她甚至要懷疑自己是不是已經被整個吞噬。
她的眼前不再是先前那般濃厚的黑暗，有光。
那光就從濃霧的中心發射出來，無處不在，彷彿將濃霧整個穿透，卻又影影綽綽，根本看不清楚。
冷。
這麼森冷的寒意就是韓部的擁抱和體溫也擋不住。
子時正。
所有的一切感知都消失。除了冷，就是這般濃厚的霧。
楠生髮現自己漂浮在濃霧中。她忘記了自己爲什麼會在這裡。茫然四顧，想要尋找出口。
突然之間，霧散去了。楠生看見自己站在臨城的城樓之上。
天是血紅色的。空曠無垠的天空隱隱滾動着狂暴的雷電，她向下看去，屍僵壓境。
身邊每一個東丘的士兵都在竭盡全力的戰鬥着，然而每一個死去的士兵又會迅速變成一個新的屍僵，站起來加入屠殺本軍的戰鬥。
她拿着武器在一片混亂的城樓中殺出了一條血路，她惶然四顧，尋找那個男人。
“翟陽……”
她伸出了手，隨即感覺到自己的手被握住了。
耳邊傳來一聲無可奈何的，輕輕的嘆息。她害怕的睜大了眼睛，不知道自己爲什麼不能夠再動彈，眼看着綠色的屍僵潮水一般源源不絕的攻上了城樓，涌到她的身邊，猛地撕裂了身旁一個保護她的小兵，便向着她抓來。
預料中的疼痛沒有出現。屍僵消失，城樓消失，戰場消失，血色的天空也消失。
雙手被人靜靜的握着。脣間傳來溫潤的觸感。暖洋洋的氣息順着自己的脣齒之間涌入五臟六腑，從身體裡將那無處不在的寒意盡數驅除。
她貪戀這樣的暖意，下意識的想要獲取更多。雙脣的主人卻不允許她有絲毫的逾越。他壓下了她的掙扎反抗，緊緊地固定着她的身體，不給她多餘的。
她最終屈服了。靜靜的任由那暖意緩慢，然而綿延不絕的度過來，暖過了她的身體，暖過了她的五臟六腑，最後暖過了她的神志。
月色不知道什麼時候透過窗戶流瀉進來。
楠生睜眼。自己依然在石室之中，韓部的懷抱裡。他禁錮着她的雙手，低了頭，靜靜的貼着她的脣。
看見她睜眼他便離開了她。兩人沉默的對視半晌。韓部終於慢慢的開了口：“韓某罪該萬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