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剛剛回國的時候,阮清幽極度想念兒子,所以先來了殷千城這裡,最後覺得回老宅才符合身份,這才搬去了老宅。
之前來的時候住二樓,輪椅搬來搬去極不方便,所以這次房間就安排在了一層,門口又新開闢了一片小花園,一眼望過去風景盡覽,遠處的山都能看到,樓梯上也裝了一個橫欄和坡道,可以讓人推上去。
江慕水在客廳裡跟殷千城說了一會兒話過來,走到門口的時候,還在消化着跟他談話的內容。
她的手覆在門把上,臉又紅了,頓了一會兒之後,纔開口道:“媽,我可以進來嗎?”
裡面沉默了好大一會兒,半晌後,突然門一響。
江慕水錯愕地看着眼前,是阮清幽親自過來,親手給她打開了房門。
阮清幽此刻已經脫了大衣,裡面是簡單的深咖色毛線衫加黑褲白鞋,看起來溫婉無比,只是她的情緒看起來是長久的不好,精神狀態極差,這個時候擡起來看她的眼神都是沒有光亮的,全憑一絲絲韌勁支撐着,阮清幽勉強蒼白着臉笑了笑,說:“江小姐,進來吧。”
江慕水走進去了。
按照阮清幽的狀態來說,她能這麼對自己這麼說話,已經是用盡自己的熱情了。
阮清幽轉着輪椅走到房間中央,背對着江慕水,開口說話之前,瘦削的肩膀就已經開始顫抖,她也極力壓抑着這種顫抖,開口說道:“現在這裡沒有別人,江小姐你如果不想叫我的話,就不要爲了安撫千城這麼叫我了,你……叫我阮阿姨,我也好可以轉過頭來跟你說話。”
江慕水理解她的心情。
她點了點頭,這下輕快簡單地叫道:“阮阿姨。”
阮清幽這個時候才隱約停止了顫抖,好半晌,才緩和好了情緒,慢慢轉過身來。
這一轉身不要緊,江慕水這纔看到阮清幽的眼眶已經全紅了。
她嚇了一跳,手心緊了一下,然後想了想開口安慰道:“您放心,有什麼委屈您都可以跟千城說,沒有什麼大不了的,您要是放心的話也可以跟我說,都沒問題。千城公司的事情只是暫時的,不用擔心,我相信他能解決好。”
阮清幽的眼神黯淡了下去,再亮起來的時候滿嘴都是嘲諷的冷笑。
她手虛弱地扶着輪椅把手,擡起頭,對着江慕水笑着沙啞道:“慕水……我真的沒有你想的那麼高尚,你看到我眼眶紅了,還以爲我是在爲這些事情擔心,你高看你阮阿姨了,真的,高看我了……”
江慕水一時錯愕。
她迴應道:“不管是因爲什麼,一定是跟千城有關,那您就沒有必要擔心。”
阮清幽慢慢慢慢地嘆了一口氣。
她捋了一下自己耳畔下垂的頭髮,沙啞道:“我阮清幽……一輩子心高氣傲,清高也不認輸,既然是被弄到國外去了,也要跟外人說,是我自己想去的,我想去給莫南守節,我想遠離他去世的地方,我想圖一個清淨。”
“實際上,從我十幾年前爲了莫南摔斷腿的那時候起,就註定了我已經是個沒用的人,一輩子能做的事情就是隨波逐流,你們收留我,我尚且能苟活,沒人收留我,我就算客死他鄉都不會有人管,我一輩子都不肯承認自己的失敗,可是慕水……”
阮清幽的頭擡起來,也是個溫婉至極的優雅女子,她眼睛悠遠地看着她,像是透過她在看遠方一樣,眼神悲涼如水,嘶啞道,“我一直到今天被迫登上飛機的時候才知道,我什麼都不算,卻還矯情地活到了現在。”
江慕水一直一直都聽她說着。
雖然也是有些一頭霧水。
但她下意識地不願意聽阮清幽這麼說她自己。
她蹙眉,開口:“阮阿姨,人不可以妄自菲薄……”
“我不是妄自菲薄,你聽我說,也聽我說完。”
阮清幽苦笑了一下,說:“如今肯聽我說這些心裡話的人都沒有了,是我,一直熬到了他們不想聽我說話,甚至熬到了他們都離開我,慕水啊,如果你沒跟千城斷了,如果你們以後註定要在一起的話,那你是我的媳婦,你也是我最最不能在你面前暴露短處的人,可是如今我竟然除了你,沒人可以說這番話……”
“我不敢跟千城說,因爲一切都是我活該,我甚至打着爲他好的名義毀了他那麼多事,從他那麼小開始我就沒辦法親手照顧他,我毀了自己,所以他才落到了別人的手裡,從小到大,教育,照顧,我一樣都沒有做到,我連做一個合格的母親都做不到。”
所以……
這些話……
她阮清幽沒臉跟殷千城說……
江慕水吸了口氣,有點理解了這個女人的悲哀,殷千城從小到大受到她的照拂很少,但是他依舊很孝順,依舊沒有在危難的時候丟下自己的至親之人,其實如果坦誠布公地談一談的話,千城……也未必有多恨他的母親……
至少,她江慕水是這麼覺得的。
阮清幽頓了頓,冷笑了起來,說:“我之所以眼眶紅了,是覺得無助,覺得自己沒用,我掌握不了自己的命運,只能任由老爺子利用完了我把我丟去美國,一輩子,不聞不問,可能我的兒子都不可能再去見我。我是在爲自己的命運擔憂,我不是爲千城,所以連你都搞錯了,我,哪有你們想的,那麼善良。”
阮阿姨的話說得斷斷續續的,像是挖心挖肺地在說話。
江慕水聽不下去了。
她上前,扶住她的輪椅,蹙眉說:“這樣,我們先去吃飯吧?您坐這個點兒的飛機應該沒吃晚飯,我做好了,在樓下。”
阮清幽直起了腰來,深吸了一口氣,擺了擺手。
“你讓我冷靜一下吧……冷靜下來想想,我到底要怎麼面對你們。我現在,還不知道老爺子爲什麼突然就想要讓我去美國,但千城好像知道,等我恢復了一點力氣我再去問問他到底是爲什麼,慕水,我真的沒臉面對你們,等我想到了辦法,能爲你們做點事,能對你們有點幫助的時候,我會一個人出去的,現在你走吧,跟千城說我要休息一會兒,也爲了我可憐的自尊,你們別再逼我了。”
江慕水此刻大概懂了。
殷老爺子得到了小誠之後,就迫不及待地要把阮清幽送走。
但是阮清幽不知道。
看樣子,千城也許是爲了少一個人爲小誠擔心,就根本沒有告訴他。
江慕水頓了頓,說:“那您有事叫我,不出意外的話我應該會一直住在這裡,跟您一起,您如果需要談心聊天,隨時叫我。”
阮清幽背對着她,輕輕嘆了一口氣。
她說:“不用了。你還沒有明白千城的意思,千城心裡知道他跟我無法溝通,所以才帶了你過來跟我疏通一下心結,他真的是個聰明的孩子……但是你不會跟我住在一起的,千城知道我的性格,照顧我需要多少精力,他怎麼捨得讓你受委屈?他之前就跟我說過,你過些天還會回到你們的公寓裡去,如果有什麼想說的,讓我儘快跟你說完,因爲,你還有別的人要照顧。”
阮清幽的背影很是寂寥,她凝眸望着窗外,說:“也許我不如意的地方就是沒有嫁給一個愛我的男人,如果我有的話,何必一輩子,都渾渾噩噩地,只從別人那裡找尊重和安全感?他如果能給我,就什麼都夠了……”
江慕水此刻心裡,只剩嘆息。
跟阮清幽聊過之後,果然心裡就只剩下一地荒涼,她的手指無力地動了動,實在再也說不出什麼安慰的話了。
一雙清亮的美眸眨了眨,說:“那您也放心,世間哪可能只有厄運?過些天我們會給您一個好消息,我保證,您一定會開心的。”
如果阮清幽見到小誠。
那麼,再鐵石心腸的人,再心灰意冷的人,都會因爲血緣親情而產生那麼一簇難滅的火花。
***
從阮清幽的臥室裡出來,讓幾個小女傭都不要去打擾她,將一份餐食準備好給她送進去,然後帶上門,讓她自己平復心情去了。
殷千城這邊已經談完了公事,幾個主管一行紛紛走出了別墅。
那個粉色的纖長的身影走出來,頓了好一會兒纔想起自己要做什麼,她最近記憶力有些不好,可能是真的一孕傻三年,到現在還沒緩過來,她走過去打開電飯煲盛飯,熱氣騰騰的蒸汽裡,她想起阮清幽的那些話,也不免有些心疼可憐她。
每個女人都值得被人真心對待,阮清幽這輩子遇到殷莫南,殷楮墨這樣的家庭,只能說她的選擇有偏差,但是,這不是她活該被如此對待的理由。
她在那裡眼神懵懵懂懂地盛飯,動作很慢,那邊餓了很久的男人卻已經有些沒耐心等了,走上前來,輕輕抓住了她的手腕。
略不穩的手腕被人穩穩托住,江慕水一雙水眸擡起看着他,殷千城不動聲色,已經接過了她手裡的碗來盛飯,江慕水反應過來一些,臉微紅地垂下去,騰開手,將幾碟小菜端去了茶几那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