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官兒的,尤其是能站在朝堂早朝議事的官員,有哪一個不是經過千錘百煉、七面玲瓏、思慮敏銳老油條?
琢磨上官話意,揣測皇上意圖,凡事便是不說透不點明,他們也能從一些閒言碎語或是蛛絲馬跡當中,猜出一個大致的輪廓來,所謂聽絃音而知雅意,若是沒有這麼一點本事,他們也不會一步步地從基層走到朝堂上來。
所以,李世民一走,這些人就已經有大半反應過來,爲什麼會這麼早退朝?爲什麼會鄭重宣讀長孫無忌、房玄齡還有太子、皇子他們這些鉅額捐贈?若是擱在往常,若有官員或是皇子拿出與他們俸祿或例錢不符的鉅額錢款,皇上怕是早就已經大發雷霆,着人徹察追究了。
但是現在呢?皇上不僅沒有追究,還笑眯眯地在朝堂上大肆誇讚他們這是忠義之士,這正常嗎?在這麼巨大的反差之下,若是還有人不明白皇上的意圖,那他也就沒有必要再在這朝常上久呆下去了。
這是皇上給出的一個信號和一計赤果果的陽謀。
捐錢獻糧者是爲忠義,那不捐錢捐糧者又當如何,又該如何自處?皇上需要忠義之臣,百姓需要忠義之官,身爲朝臣,身爲官宦,你可以沒有太過驚人的政績,但是你絕對不能沒有一顆忠義之心胸。
現在好了,皇上已經劃下了道道兒,是不是忠義之臣,就看你會如何表現了。
雖然皇上沒有明言,雖然後面也沒人逼着迫着教你如何去做,但是,朝堂上的這些官員,卻全都跟火上房似的,着急忙慌地回家張落。
至於到底捐獻多少最爲合適,不同的官員自有不同的體會。
清者自清,哪怕只有一文,也是自己一番心意,亦是忠直之舉,亦是無愧於心,他們相信皇上並不會此而治他們的罪過或是再不重用。
所以,這些人會捐,不過只是量力而行,一般捐獻不會超過千貫,畢竟有俸祿在那限着,他們又沒有別的生錢門路,屬有心而無力,也捐不出太多。當然,爲政清廉但卻家境富裕、手有餘錢的忠正之臣除外。
濁者心虧,在他們眼裡,皇上已經明確給出了十萬貫的底線,而且也不會追究錢財來源,也就是變相地懲罰或是開釋他們之前稍有貪墨的罪過,若是不多出點血,積極表現,等皇上發起怒來,真個派人追究下來,到時可就不是十萬貫錢就能擺得平的了了。
所以這些人會捐,而且絕對不會低於十萬貫銀錢。
說起來,這些人才算得上是李世民今日主要想要敲打的對象。水至清則無魚的道理,李世民早在秦王府時就已明白得相當透徹,所以對於廉政這一塊,李世民雖然叫得響亮,但是卻從來都沒有真的下過死手。
只要這些人能做實事,心懷忠義,且懂得收斂,李世民並不介意讓他們生活過得更好一些。而這一次,就是李世民對他們的一番考驗,能不能把握得住,就看他們各自的具體表現了。
所以,退朝之後,李世民一直都在書房耐心地等待,等待着戶部尚書狄知遜的二次通報。
不過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快到正午時,李世民沒有將狄知遜盼來,卻等到了兵部尚書李績的請見。
跟討債一般,自被任命討伐高昌兵馬大元帥之後,李績幾乎每日都要來上一趟,李世民自然是知道李績此來是爲了何事。
無非就是過來討要軍卒,詢問輜重,還有打探最終出兵的具體日期,畢竟從曹州出來已有將近一月,一直無兵可帶,無仗可打,李績這位打了幾十年仗的將軍,有些手癢,有點心焦了。
若是擱在昨天,聽到李績的求見通稟,李世民怕是亦會一如往常,早已着李然將他給打發了回去。但是今日不同,知道戶部又得了兩百萬貫銀錢及十一萬擔米糧之後,李世民心情大好,李績所請之事也算是有了着落,不必再爲之心煩,所以也就無須再次對其避而不見了。
“早朝時就知道朝廷又得了兩百多萬貫的進項,這個李績能忍到現在纔來見朕,已經很是出乎朕之意料了,去請他進來吧。”人逢喜事精神爽,李世民笑着說道一聲,吩咐李然去將人給請來。
李然低聲應是,轉身出門,不一會兒功夫就將李績給帶了進來。躬身與李世民見過禮後,李績便在李世民的示意下在側旁坐下。
宮女端上茶水,李世民端起小飲一口,低頭看了李績一眼,淡笑着出聲詢問:“可是剛從戶部回來?”
“就知道瞞不過皇上,皇上睿智。”小拍了李世民一記馬屁,李績頷首回道:“說來慚愧,微臣的家底比不得長孫大人還有房大人他們深厚,比起朝中其他同僚也是多有不如,只能拿出一萬貫以資國事,讓皇上見笑了。”
想起方纔在戶部的所見所聞,李績不得不佩服李世民的心計與手段,一冊捐贈名單,幾位留名老臣,僅用了一個上午的時間就在長安城掀起了一場朝廷官員爭相捐獻家財的風波。
人山人海,加起來足有數百之衆,全部擁擠在戶部大堂前後,不分官階,不分貴賤,全都爭着搶着想要捐上自己的錢款,李績這個兵部尚書在人羣中硬是擠了一個時辰才堪堪擠到狄知遜一行戶部官員的面前。
“財多財少,皆是一番心意,”從李績的話語中李世民已大致猜到戶部現下的熱鬧情形,李世民嘴角捲起一絲笑意,輕聲說道:“一文是,一百文是,一百萬貫是,兩萬貫也是,皆是我大唐的功臣,是爲忠義之士。”
“皇上英明”應聲附和了一句,李績開聲說道:“聚沙成塔,積土成山,自三原柳氏之後,國庫日漸充盈,就如朝堂上狄尚書所言,遠征高昌,已是足矣。微臣也早已做好了出行的準備,不知皇上以爲,何時出兵爲善?”
“哦?”揮手示意李然等一干宮女內待退去,李世民饒有興趣地看向李績,道:“諸們愛卿之前不是一直猜測,朕會在來年春耕之後再行出兵嗎?怎麼茂公以爲不是?”
“回皇上,”李績拱手回言:“春耕之後,後顧無憂,且天氣漸暖,亦利於行軍,之前微臣也以爲皇上會把出行時間定在在春耕之後。不過,自前日皇上爲籌集錢糧而第一次明確提出要攻打高昌之後,微臣就有些不大確定了。”
“哦?”李世民眉頭微挑,面上不動聲色,繼續盯看着李績,道:“這是爲何?”
“因爲微臣覺得,”李績亦是面不改色直接進言,道:“皇上應該不會留給高昌太多的準備時間。所以,微臣猜測,皇上既然現在就已明確提出要對其用兵,那真正的出兵時間,應該也就在最近一些時日了。”
李世民的面色稍微起了一些變化,將手中的茶碗輕輕放於桌面兒,正色向李績問道:“那依茂公之見,最佳的出兵時機,又該在何時爲妙?”
“微臣妄言,”沒有過多思量,李績直接接聲回道:“若想出其不意,給高昌以出人意料之擊,微臣以爲,最佳的出兵時間,當在年關歡慶之時。”
“呵呵,茂公所言,與朕之所思,不謀而合。”看着李績,李世民不由滿意地大聲暢笑起來:“得將如此,夫復何求?”
“皇上謬讚,微臣惶恐。”李績故做謙虛地推辭了兩句,之後再次開聲向皇上稟道:“既然皇上有意在年關出兵,且現在又是錢糧充足,不知這出征的兵卒……”
說起這個,李績就覺得有些鬱悶,眼看着就要出征與敵軍兩兵相接,可是他手下卻還是一個兵源都未曾見到,可憐他空頂着一個兵馬大元帥的頭銜,手中卻無兵可用,無將可使。來向皇上幾番討要,卻每次都被皇上以這樣那樣的藉口給打發到一邊,着實讓人無奈。
“此次攻伐高昌,朕準備出兵十萬衆。”這一次李世民倒是沒再推脫拒絕,很是乾脆地開聲向李績說道:“分別從城衛軍,威虎營,及鎮守在城外的府軍之中抽調,至於各營中的將領,亦是由你一人挑選決斷,回頭擬個名單給朕送來即可。”
“是,皇上微臣定不負皇上重託”得李世民如此看重,李績多少有些小激動,看得出,自己初進長安時的那番表現,甚至不惜得罪大半朝中內臣的舉動,已經成功搏得了皇上的認同。
“年關前五日秘密出征,”李世民點頭道:“朕要求卿以最快行軍速度向西北潛行,爭取半個月內抵達高昌交界,出其不意,打麴文泰、候君集一個措手不及”
“一條啊,那五十萬貫錢皇上已經着人送來了,現就在爲叔的府中,你們商業協會若是缺錢,可隨時過來提取。”三原楊府後院兒,楊伯方拉着柳一條在後院水塘賞景,趁着四下沒人的空當,開聲向柳一條說道。
“有勞楊叔了”柳一條正兒八經地彎身與楊伯方行了一禮,道:“楊叔這次可算是幫了小侄一個大忙。”
“不過這些錢,還是暫且放在楊叔府上爲好,”沒有提取錢的話頭兒,柳一條敬聲道:“若是一條所料不差,這筆定款,要不了多久怕還是要再退還給朝廷。到時還要再勞煩楊叔奔走一趟。”
“其實,爲叔一直想不明白,”聽到這些啞謎試的答覆,楊伯方不禁扭頭看了柳一條一眼,最終還是忍不住開聲向柳一條問道:“好端端地,你怎麼會想到要將一批馬賣給兩個主家?你就不怕他們兩邊有了察覺,會來尋咱們叔侄的晦氣嗎?”
一貨賣兩家,還同時收了一筆不小的定錢,不說這兩個買家他們都惹不起,就是尋常的小家小戶也不能這麼去騙啊?再說,能一下捐出兩百萬貫的柳氏,真的就缺那麼幾十萬貫的定錢嗎?
這是在玩火。
楊伯方雖然不怕,也不擔心自己一家會因此而受到牽累,但是他卻怎麼也想不明白,爲什麼一向精明能幹的柳一條,這一次卻要明知故犯地去做一些看似荒唐不已的愚事?
前幾日,若不是柳無塵來時說得嚴重,直接把這件事情給提到了事關柳氏一族存亡的高度,且楊伯方也不知晏天牧場那邊的具體狀況,這才動身去了長安,經李績之口將這筆生意給落實了下來。
否則,若是一早就知道柳一條竟有着貨賣兩家的打算,一下欺瞞大唐與高昌兩個國家,楊伯方縱是決定幫忙,也決不會像前些天那般草率,怎麼也要事先問出事情的具體緣由方可行事。
“一條非是有意欺瞞楊叔,”柳一條很是誠懇地看着楊伯方,不想讓這個一直以來都會無條件地幫助他們柳氏一家的長輩有什麼誤會,道:“事實上,若不是沒有更好的方法,小侄也實是不願這般兵行險着。”
“賢侄不必覺得有什麼愧疚,爲叔並沒有責怪你的意思,”見柳一條心有所愧,楊伯方不由大度地輕擺了擺手,道:“事實上,在你開口向爲叔講明其中真相之時,爲叔就知你必有苦衷,現在問你,也只是想要知道其中緣由,看看爲叔能不能搭得上手,幫襯一些。”
“多謝楊叔”知道楊伯方不是虛言客套,柳一條頗爲感動地出聲道謝,同時也覺得一股暖流在心中涌動。
雖然之前的欺瞞是出於一片好意,但瞞就瞞了,柳一條沒有想到,在還未知具體緣由之前,面對着有可能同時得罪兩個國家的兇險,楊伯方就這麼簡簡單單地,選擇了相信,選擇了諒解,並還想着該如何進一步地出手相助。
遊俠,義士,縱是三國時忠義無雙的關二爺也不過如此了。
“說說吧,別什麼事兒都一個人憋在心裡,”擡手輕拍了拍柳一條的肩膀,楊伯方溫聲說道:“楊叔雖然沒什麼本事,但所經歷的事端卻比你要多得多,把事情說出來,說不得楊叔還能給你參謀計較一番。”
知道柳家現在所有的擔子全都壓在這個年不過雙十的青年人身上,楊伯方心生感嘆,多少也有些憐惜的意思,想當年他也是這麼一步步走過來的,知道一個人撐着一個家族有多辛苦,有多艱難,所以楊伯方更能體會到柳一條現在心中的壓抑。
“楊叔的好意,一條銘記於心。”體味到楊伯方話語中的濃濃關懷之意,柳一條恭恭敬敬再次向楊伯方行了一禮,面上堅毅如常:“不過,有些事情一條還是想自己去完成,而且小侄相信,一定能做到最好,楊叔不必爲小侄但心。”
因爲之後要做的事情可能會有些兇險,柳一條不想將其他人,尤其是對他還有他們家人好的人牽扯到裡面。
事實上,這一次之所以會有後面的貨賣兩家,就是有着想要爲楊伯方一家脫身的意思,之前之所以會有所欺瞞,就是怕楊伯方在知道真相之後,會拒絕自己的好意。
“你這孩子,可叫爲叔怎麼說你?”頗有些失落地輕搖了搖頭,楊伯方道:“跟你爹一樣,從小都是這麼倔強。”
“也罷,想怎麼做就隨你的意吧,”感嘆了幾句之後,知道再多說也是無用,楊伯方只得退而求其次,道:“不過,日後若是真個遇了什麼難過,碰到憑你自己過不去的坎兒,就來跟楊叔說一聲,楊叔幫你”
“行了,虛套的話咱們爺倆兒用不着,就別多說了,”見柳一條還想行禮致謝,楊伯方擺手將其打斷,道:“還是跟爲叔說說方纔的事情吧,爲什麼一定要貨賣兩家,解解爲叔心中的疑惑。”
“是。”感激地看了楊伯方一眼,柳一條直起身形,開聲說道:“楊叔也知道,皇上馬上就要對高昌用兵,現在大唐與高昌之間已經可以稱得上是勢同水火,屬敵對陣營。”
“如果晏天牧場在這個時候,將牧場內已經養成的三萬匹伊麗戰馬盡數售於高昌,”扭頭看了楊伯方一眼,柳一條道:“若是讓皇上知道了,楊叔以爲皇上會有什麼反應?”
“投敵,叛國,滿門抄斬都有可能。”楊伯方面上並沒有柳一條想象中後怕不已的神色,仍是面色如常,瞭然地看他道:“所以賢侄就想到了這種貨賣兩家之策,旨在替爲叔這個名義上的晏天牧場之主脫身?”
“有這個意思。”柳一條欣然點頭道:“楊叔肯爲小侄頂上晏天牧場之主這頂帽子,小侄就已是感激不盡,又怎能讓楊叔再因這個牧場而身陷險境?”
“那你直接將馬賣於大唐豈不更好?”楊伯方欣慰地點了點頭,仍是有些不解地開聲問道:“又何必冒險售於高昌?”
“是候君集率先去了牧場,並留下三十萬貫銀錢作爲定錢。”
“候君集?”楊伯方乍然一愣,想想候君集與柳氏一族之前的那些恩怨,心中多少有些瞭然。
既然是仇人,又何必再講什麼商道信譽?逮着機會,自然是能黑就黑。
“候君集的性子楊叔當也有所瞭解。”柳一條接聲說道:“貪財,嗜戰,而且是出了名的不講道理,所以小侄斷定,他定捨不得拿出三百萬貫來購買那三萬批伊麗戰馬,之前的那三十萬,多也只是想要讓牧場主定心而已。”
“你是說,”楊伯方好似也想到了某種可能,有些不確定地探聲向柳一條問道:“候君集他想要,搶?”
“不是沒有這種可能,”沒有否認,柳一條輕聲分析:“首先,牧場距高昌不遠,其次,候君集現在手有強兵,高昌國內有大半兵馬都集中在他的手裡,他若想要有什麼動作,僅憑楊大哥手下的那幾千兵丁,根本就擋之不住。”
“率先挑起戰事,他就不怕……”話說到一半,楊伯方就自己停了下來,反正兩國遲早必有一戰,候君集他有什麼好怕的?
“這種事情,他做得出來。”柳一條定定地說道:“候君集不可能會看不出皇上的意圖,既然戰事將起,若是能在戰起之前就搶來三萬健壯戰馬,小侄想不出有什麼理由可以讓他不去。”
“賢侄既然提前有所預料,那你爲何不將此事上報於朝廷?或是直接跟你楊大哥知會一聲也無不可啊?”楊伯方道:“最起碼也可以讓他們有所準備,讓候君集的搶馬計劃付之東流啊?”
不理解,不明白,明明都已經料敵於先,爲什麼柳一條會由之任之,不去想盡辦法破壞、阻撓?
“因爲,”柳一條沉聲說道:“因爲,我想讓候君集死得更慘一點兒。”
這是什麼邏輯?
白送人三萬健馬,讓候君集那廝平白得了這麼大的便宜,只會讓他的軍隊日趨壯大,又怎麼會讓他死得更慘一點兒呢?
“栽贓嫁禍,激化皇上對候君集的仇視,然後再借大唐舉國之力一舉滅掉候君集?”想起這次一馬賣兩家的事由,楊伯方忽然一了醒悟,再看向柳一條的眼神都有些變了:“這就是你一定要將戰馬再賣於大唐的另外一個目的?”
一批戰馬兩次出售,等候君集帶兵將這批戰馬搶走之後,很容易就會造成一種候君集搶奪朝廷軍馬的假像,更容易激起大唐皇帝和大唐將士對候君集的仇視甚至於憎恨,這樣一來,候君集日後哪還能再得一絲好兒去?
“還有”一通則百通,瞧明白了柳一條賣馬的意圖,楊伯方不由再次大聲向柳一條問道:“前幾**所捐出的那兩百萬貫銀錢及三十萬擔米糧,是不是也爲此事?”
捐錢捐糧,催化大唐出兵進程,力求能夠早些致候君集於死地。
太可怕了,心有餘悸地將目光落在柳一條的身上,楊伯方第一次切切實實地感受到他這個大侄子的狠厲陰險之處,像是這樣的連環計策,你說他這小腦袋瓜兒是怎麼想出來的?
同時,他也開始爲候君集還有其他一些曾得罪過柳一條的人感到悲哀,招惹上這樣一個處處都在算計他們的狠厲角色,他們的前途,可謂無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