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實證明,阿克的主意是好的,卻耐不住這世道人心叵測啊……
阿克還是個賣報童的時候,在街頭混了那麼久,認識了不少跟他一樣出來做工的小夥伴,所以他還是有一點羣衆基礎的。
他只要去他以前常去的街上吆喝一聲,就能招來不少小盆友。而且好多孩子知道阿克現在混的好,都以他馬首是瞻,搞得他小小年紀就跟個幫派的小老大一樣。
大家一聽說他有難,事情做成了之後還能賺外快,都二話不說,當場答應幫他的忙。
阿克給他們錢,託他們去繡莊買繡線,還一再囑咐他們千萬不要提錦繡布行的招牌。
孩子們一批一批的去,一批一批的回來。對繡線質量嚴格把關的石蘭看到他們買回來的繡線,都要哭了……
石蘭一手抓了一卷起毛的繡線,一手抓着一卷成色不好的繡線,欲哭無淚道:“咱們從來不用這樣的繡線。你們看看,這線都起毛了,還有這成色不抓眼,掉不掉色還不知道。還有這個這個,線一鐙就斷了,一點兒都不結實!”
阿克叫來的幾個心靈手巧的小姑娘買回來的繡線都是好貨色,可那些男娃娃從來沒做過穿針引線的活兒,他們哪知道還有這些講究啊。
其中一個反應快的孩子說:“我們都是按照阿克的要求來的,我們還怕掌櫃的起疑,都是分開去的。”
老渠看損失不大,何況又是一羣娃娃辦事,有疏漏是正常的事,他就沒有往心裡去。
他慈藹的問:“那你們去了之後都怎麼說的呀?”
孩子們一個個搶着發言:
“我說我娘要給我縫過年穿的新衣裳,要買你們這兒最好的線。”
“我就說買你們這兒最好的線。”
“我說我娘要繡一牀被套……”
他們找的藉口不算五花八門,卻是大同小異。
最後有個孩子擺手說:“我跟掌櫃的一手交錢一手交貨的時候,他說給我的是最好的線,我絕對不是故意要買質量這麼差的線給你們的!”
他這麼一說,其他拿錢辦事卻沒辦好的孩子們也都慌張起來,唯恐被誤會他們是偷偷藏了錢,故意做了這麼不地道的事兒。
老渠安慰似的摸摸那孩子的小腦瓜,笑的很是慈祥。他將年紀最小的娃娃抱在腿上,耐心的說:“你們是阿克的朋友,我當然相信你們。”他看得出,這些都是心眼兒實誠的孩子。“你們在這方面接觸的少,哪分得清繡線的質量是好是壞。就像我,活了這麼大歲數了,也瞧不出你們買回來的這些線,跟我們鋪子裡平常用的有什麼兩樣。你們石蘭姐姐是專業的繡娘,她能分得清。剛纔是你們石蘭姐姐着急了,說話的口氣有點重,沒嚇着你們吧?”
聽老渠說了這麼多安慰的話,有個小毛孩不好意思了,抓着腦袋赧然的笑道:“嗨,這算啥呀。”
如果問題不是出在這些孩子們身上,那石蘭就知道怎麼回事兒了。
“還‘價格公道,童叟無欺’呢!”石蘭識字不多,但是寫有這八個字的招子在大街上隨處可見,沒學過也記住了。“那繡莊的掌櫃以次充好,拿質量這麼差的繡線賣給孩子們,自己打自己的臉,他也不嫌疼!”
阿克主動承認錯誤,“都是我的錯,是我沒考慮到這一點……”
老渠安慰他:“沒事沒事,吃一塹長一智,就當花錢買了一個教訓。”
年紀最大的小男孩將質量不過關的繡線收攏到一塊兒,向老渠和石蘭保證:“伯伯,姐姐,你們放心,別說阿克是我們的朋友,就算他不是,我們拿了你們的錢,就會把事情給你們辦好。我們這就拿這些繡線找那繡莊的掌櫃說理去,他要是不跟我們講道理,我們就一個個的上門跟他鬧,鬧得他做不成生意!”
老渠看損失不大,心想就算了,別到時候這些孩子因爲這點小損失找上門去道理沒說通,卻遭一頓毒打。可不是誰都跟他一樣,心疼這些孩子。
他擺手說:“算啦算啦,你們跟阿克一塊兒去儲繡坊吃點心吧。”
一聽有點心吃,有幾個饞嘴的孩子沒出息的吞了一大口口水,還發出“咕咚”的響聲,就屬坐在老渠腿上那年紀最小的娃娃嘴裡鬧出的動靜最大。
見老渠忍俊不禁,把他放下來,讓一個小哥哥牽着他的手,“快跟哥哥姐姐們一起去吧。”
那小哥哥還是把質量不過關的繡線給帶走了。
拿了人家的錢,還吃了人家的點心,卻做不好人家交代的那一點兒小事,他們這些孩子心裡怎麼過意的去?別看他們年紀小,其實他們也是很有想法的人。
吃完了點心,一個小姐姐帶着年紀最小的弟弟,拿着姐弟倆兒之前買的繡線,往繡莊討說法去了。
到了繡莊附近,姐姐哄着弟弟,“毛蛋兒,以後還想吃點心吧,想吃你現在就給姐姐哭。”
弟弟眨着水汪汪的眸子,很是茫然不解,稚嫩的童聲咿咿呀呀的問:“姐,爲啥呀?”
姐姐虎着臉,“你要是不哭,以後就沒點心吃了!”
一聽以後吃不上點心,弟弟小嘴一咧,一堆清澈的眼中冒出了淚花。
直到他哭出聲來,姐姐才又帶着他往繡莊走。
姐弟倆一到繡莊,姐姐就揚聲大喊:“掌櫃的,你看看你給我賣的什麼破線!你們店裡賣東西,不是童叟無欺嗎!看我們是小孩子,就欺負我們不識貨是吧!”
“哪裡來的毛孩子,趕緊出去滾出去!”繡莊裡的夥計過來攆人。
小丫頭也是個厲害的角兒,拉着哭哭啼啼的弟弟往人堆裡一紮,對着繡莊裡的客人吆喝起來,“大家給我們姐弟倆評評理,半個多小時前,我拿了二十銅元往他們這兒來買繡線。都說這家的繡線最好,我就帶着我弟弟來了,結果你們猜怎麼着——我給了掌櫃的二十銅元,他倒是給了我兩捆繡線,姐姐阿姨們都來看看掌櫃的給我的是啥破線,一鐙就斷!”
小姐姐當場給大家示範起來,扯了一截繡線,稍稍一用力,那截繡線就斷成了兩截。
她一個小孩子,能有多大的勁兒啊。
小姐姐委屈起來,“我把繡線拿回家去,我娘一看花了二十銅元就買了兩捆質量這麼次的繡線,還把我跟我弟弟賣了一頓……”
小姐姐暗暗扯了一下弟弟的手,弟弟倒是個有眼色勁兒的,立馬放大了哭聲,哭得那叫一個肝腸寸斷。
聽小丫頭說的有理有據的,繡莊了一個客人忍不住問掌櫃的,“掌櫃的,這到底怎麼回事啊?”
掌櫃的冷聲一哼,“怎麼回事,這你還看不出來嗎,不知道哪裡跑來的毛孩子想訛我呢!”
小姐姐牽着弟弟衝到掌櫃的跟前,“我訛你?你自己看看——”她亮出沒拆封的那捆繡線,“上頭貼着你們繡莊的標籤,難不成這標籤上的字還是我自己寫的?我連自己的名字都寫不好,這麼規整的字能是我寫的?”
這邊還沒理論清呢,又有一個小孩子進布莊,直奔掌櫃的跟前來。
他把兩捆繡線遞給掌櫃的,奶聲奶氣的說:“掌櫃的,我娘說你給我這繡線都起毛了,讓我拿來找你換。”
一個也就算了,又來一個,這幾個娃娃能都是來訛掌櫃的嗎?
見此情形,有個本來都要結賬的客人突然說不買了。
一看生意做不成,掌櫃的氣得七竅生煙,恨不得把這幾個小孩子給踹出去,但是繡莊內客人們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跟這些孩子們身上。
這麼多人看着,他若不善待孩子,必會遭人口舌。爲一時之氣,損失了這幫客人是小,萬一此事傳揚出去,臭了他與繡莊的名聲,往後的生意便不好做了,那時纔是真正的得不償失啊。
繡莊掌櫃暗自衡量一番,心中已有定奪。
此刻繡莊的夥計正對那幾個孩子惡言相向,還要作勢趕他們走。見狀,掌櫃攔住夥計,對孩子們笑臉相迎。
“我不管你們是來訛我還是圖別的,我江蜀繡莊做生意從來都是童叟無欺,也從來不賣糟了的線。你們不就是想用這些糟了的線換我店裡那些好的繡線麼,我給你們換就是了!”他故意放大聲音,讓店內的其他客人能夠聽到,並見證他的態度
人無誠信而不立,做生意也是一樣。
他絕不承認自己繡莊內有以次充好的繡線,否則那無疑是在砸自己的招牌。爲了給繡莊立個好口碑,他當一回“好人”又何妨!
看着掌櫃的那張虛僞的面孔,小孩子都不屑於和他相爭。只要能把繡線換成品質好的,背一口黑鍋又怎樣,反正對他們來說也不痛不癢。
小姐姐換了繡線後留了個心眼兒,特意當着掌櫃的面檢查了一番,雖然她看不出品質優劣,不過看到掌櫃的那副肉疼的表情,她就知道對方沒再耍花樣。
這兩撥小盆友一走,陸陸續續又有幾個小孩兒來一哭二鬧三上吊的要求換貨。
掌櫃的不勝其擾,漸漸的也有所察覺。在今天之前,繡莊開門做生意,從來沒有碰到過這樣的事兒,今兒怎麼這麼多小孩子扎堆兒來買繡線?
不對,事情肯定不對!
掌櫃的讓店裡的一個夥計偷偷的跟在一個換了線後離開的小孩兒後頭,看看那孩子往哪兒去了。
夥計來報,說今兒在繡莊出現過的那些孩子,買了線換了線後都往一個地方去了——錦繡布行。
掌櫃的那個氣啊,真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他受命刁難錦繡布行,結果錦繡布行的人居然使出這一招兒,讓一羣毛孩子幫着進貨!
他立馬將此事報告給了一品商會的葉一品。
葉一品聽說了此事後,火氣不必他的小。他讓整個滬市的同行孤立錦繡布行,就不信錦繡布行還能做的下去!
不過他沒想到,業內之中有一家壓根兒就不買他的賬,那就是跟錦繡布行一樣是新起之秀的新華織染廠。
而老渠還擔心新華織染廠會跟葉家沆瀣一氣對付錦繡布行呢,不過今兒請麥凱吃了一頓飯後,他纔算真正放心了。
並不是因爲麥凱拍着胸脯跟他打保證他才放心,而是聽麥凱講了一段過往後,他才瞭解原來麥家、盛世織染廠也就是新華織染廠的前身,還有沒落的紡織大王盛春來之間有一段恩怨——
盛世織染廠原是麥家的,後來被葉一品那老賊竟與盛春來合謀霸佔了。麥家家道中落,麥凱的父親也因此一病不起,沒兩年便撒手人寰了。他父親死後,他母親一直鬱鬱寡歡,最後也落了個抑鬱而終的悲慘下場。
父母相繼離世後,他離開了傷心地,踏上了異國他鄉的求學之路。也是在前不久,他聽說盛春來倒臺,纔回來決心要重振家業。
別說麥凱攜新世只染廠與錦繡布行有合同關係,就算沒有這層關係,他也不會與葉一品同流合污做那種無恥的勾當。
老渠從麥凱那兒吃了顆定心丸,回到錦繡布行,正好在門口跟自己兒子渠道成撞見。
剛纔跟麥凱吃飯的時候喝了點兒小酒,這會兒酒勁兒上頭,老渠醉態橫生,說話都有些粗聲粗氣,“你怎麼來啦?你不在學校給你那幫學生上課,跑來幹嘛?”
渠道成跟他一塊兒進了錦繡布行後,給他遞了一本畫報。
這畫報是他今天在課堂上,從一個開小差的女學生那兒沒收的。
那時候的畫報,就相當於現在的雜誌,刊登了時下最火的女性用品,包括化妝品、服裝、首飾之類,是追求時尚潮流的女性所鍾愛之物。
能上這類畫報的人和物,都火了。
錦繡布行基本上算是火了,然而——
畫報上有一整塊篇幅報道了錦繡布行,幾百字沒有一句好話,整個就是一批判文!將錦繡布行批成了業界的敗類!
老渠怒了,“太過分了!不用想,這肯定又是葉一品整出來的幺蛾子!”他把畫報丟給石蘭,指着儲繡坊的方向,“拿去給你們小掌櫃看看!”
石蘭捧着畫報去,不大一會兒又捧着畫報回來了。讓她哭笑不得的是,在這件事上,大小兩個掌櫃的反應不是一個樣。
相比怒髮衝冠的老渠,香菜的反應淡定多了。
《淑媛畫報》,算是滬市最流行的時尚雜誌之一。她以前在百悅門當酒保的時候,經常看見百悅門的後臺女子會捧着《淑媛畫報》,甚至湊在一塊兒討論畫報上哪家的新品。
“真金不怕火煉。”石蘭將香菜的原話轉述給老渠,還嗔怒得看了一眼渠道成。
有他這麼當孝順兒子的嗎,明知道老爹把錦繡布行當命根子一樣寶貝着,他還拿這種東西來給他老爹看,平白讓他受了一場氣。
渠道成也意識到自己做的有不妥之處,心裡帶着幾分自責和懊惱,安慰老渠說:“流言止於智者……”
一聽他張口就是一股酸腐味兒,石蘭把他擠到一旁,將香菜說的另一些話帶給老渠,“香菜說,這個《淑媛畫報》有門路也不一定能登上,您要是有那姓葉的聯繫方式,就給他打個電話,謝謝他幫咱們錦繡布行在這上頭打了個廣告。”
一聽這話,老渠的火氣一下全消了,想到葉一品那張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的老臉,他拍着大腿大笑起來。他已經迫不及待的想要親眼看到那一幕了!
他滿心舒暢的起身張羅,“光打電話顯示不出咱們的誠意來。快快,給我準備一份大禮,不對,是給葉一品準備一份大禮!我要帶着這份大禮,親自登門道謝去!”
渠道成無奈,“爸,你這是上門挑釁。”
老渠蠻不講理道:“挑釁怎麼啦,我就是要去挑釁他葉一品!他平白無故的來氣我,我就不能去氣氣他啦?”
老渠跑去跟葉一品鬥法,石蘭獨攬錦繡布行的大權,吩咐錢朗:“你叫上幾個人,去新華織染廠多提點兒貨。”
“咱們錦繡布行都被黑成那樣了,貨提來還能賣的出去嗎?”錢朗情緒不高。
“叫你去你就去。”見錢朗仍提不起勁,石蘭拿香菜的名號壓他,“這是小掌櫃吩咐的!”
渠道成怕錢朗對石蘭不服,便催着他:“趕緊去吧。”
錢朗本來打算去儲繡坊找香菜求證一下,可是聽錦繡布行的少東家發話了,他只好依從辦事。
老渠心情愉悅的去恆泰布莊,心情愉悅的從恆泰布莊出來,一路上葉一品那張氣得冒青光的臉都在他眼前揮之不去。
剛纔他在恆泰布莊,握着葉一品的手,“葉老葉老”叫的一聲比一聲熱乎,可葉一品的臉一陣比一陣發青。他好好的對葉一品“感激”了一番,那老傢伙估計是氣得眼前發黑了,抖着手指他都指錯了方向。
葉一品站在恆泰布莊門口,眼睜睜看着老渠坐上豪車揚長而去,等車子一駛遠,他也氣暈過去。
蒼天啊大地啊,爲什麼會是這樣!(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