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樹樹杆粗壯,將說話之人的身體都盡數遮掩了,令蘇默梨無法看到她的容貌。
蘇默梨聽聲辨認,覺得那人的聲音與林夫人的丫環茗冬極是相象。她正猶豫着要不要繞過去看看情況,這時其中一人摒開了槐樹的掩護,不小心出現在了蘇默梨面前。那人面對着蘇默梨這邊,因而一挪動便看到了站在樹後的她。
蘇默梨有些吃驚,那人竟是玉竹。
“小姐……”
玉竹同樣吃驚地望着她,似乎被嚇到了,對突然出現在後院裡的她感到詫異萬分。
另一人聽到玉竹的喊聲並未出來,蘇默梨正想過去,那人便在玉竹有些慌張的神色下,不顧一切跑了。
雖見不到那人的容貌,但蘇默梨看她的身形和衣着與茗冬確實很相像,十之八九是茗冬。因而,她心中的疑惑更深了。
“玉竹,你們在樹下神神秘秘的幹什麼呀?”
玉竹此時正面帶急色地盯着女子逃跑的方向跺腳,突然見她問話,馬上轉過身來,有些手足無措地盯着她,一臉緋紅,閃閃爍爍地地解釋着:“小姐您千萬別亂想。玉竹是聽蓮豆說外邊有一種胭脂,擦了後人就會比沒擦時漂亮好幾倍,所以……所以才把小姐賞的玉鐲典了,拿去買……”
蘇默梨聽了她的解釋,依舊疑竇未解,感覺那人的身形背影好像是有點像丫環蓮豆,可是她的聲音卻有些不像。於是,她又問道:“既然如此,那她跑什麼呀?又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事。”
“她可能是怕小姐怪罪於她,所以……才跑了……”玉竹解釋着,一副蘇默梨會將她吃掉的表情。
蘇默梨心想,玉竹所說倒也合情合理,即便真有什麼見不得人的事,她再刁難也問不出個所以然,捉賊拿髒,現在跑了一個,也不能妄下定論,只好作罷。
“你也真是的。若想要胭脂,你下次跟我娘要點錢,說是給我買的不就成了,至於典當飾物嗎?”
玉竹低着頭,歉疚道:“對不起,玉竹辜負小姐的一番心意。”
“罷了。下次可別再神神秘秘的,被我娘撞見可要亂想了。”
蘇默梨告誡道,心底依舊覺得詭異,不禁心生防範。
這幾日,林夫人的心情一直很不錯,見誰都是笑容滿面。茗冬給她梳了個新發型,令她顯得比平日裡年輕了許多。蘇默梨來找她時,她也是笑臉相迎。
“梨兒,你這陣子忙得暈頭轉向的,還記得來看娘,真是有心了。”
蘇默梨見茗冬不在,又不由自主想到了在後院裡撞見的那件事,心底更加懷疑。不過馬上她就將自己的思緒收了回來,因爲她此行的目的並非爲了探聽什麼,而是央林夫人允許自己出門,回去看看自己的親孃。
她已經有近兩個月未出過門,這段日子爲了趕繡圖忙得不知所以然,現在閒暇起來了,心裡開始有些惦念着自己的親孃。
“娘,梨兒想回去看看自己的親孃……”
“都快當新娘子的人了,怎麼還成天想着往外跑呀?”林夫人聽罷,有些不樂意了。
蘇默梨蹙眉,有些不甘地回道:“可是梨兒心裡真的很想念親孃……”
“前兩天我叫茗冬去跟她說了你和邦兒的婚事,她說要給你準備點嫁妝,你現在去還不一定見着呢,還是安心在家等着當新嫁娘吧!”林夫人知她覺得委屈,於是耐着性子笑着解釋道。
蘇默梨只得無奈地點頭應允:“好吧,娘。”
“梨兒你呀,什麼都好,就是有時有些耍性子。”
正在說話間,茗冬回來了,蘇默梨下意識地打量她。
茗冬今日穿了件青色窄袖對襟短襖,青花瓷藍碎花紋襟口,袖口是兩圈同色圍成的碎花邊,下身則是一條月白色葛布裙。
林家的丫環爲了方便,都只是梳起兩條麻花辮就作罷。茗冬亦然。她沒挽髮髻,發上也未插半根簪子,只梳了兩條髮辮,用紅頭繩綁着。
蘇默梨今日看到的那女子卻是穿着淡黃色寬袖短襖的,下身所穿則是一條淡綠色葛布裙。髮型,林家的丫環都一樣,也沒什麼好對比的。
見茗冬與自己所見的女子衣着不同,蘇默梨稍微鬆了口氣,但轉念一想換身衣裳也不是很長時間的事,心下不禁對茗冬的舉動多留了個心眼。
“小姐來了……”茗冬見她也在,禮貌地朝她笑了笑,隨即走到林夫人身旁,對林夫人說道:“您剛剛讓奴婢去找二少爺,奴婢沒找着,怕是煩先生,又藏起來了……”
“找不着就算了,暫且讓他喘喘氣。當初他被先生趕出書院時,可把我林家的臉給丟盡了,這陣子倒是客氣了,也沒怎麼惹是生非……”林夫人的眉皺了一下,隨即不以爲然地說道,一副心思似乎根本不在上面。
林家說大不大,說小不小,藏一個林韋興綽綽有餘。以前,他散漫和吊兒郎當的性子,總讓蘇默梨有些恨鐵不成鋼。而今這些事卻好像與她再無干系……因而,她沒有參與她倆的話題,只在一旁聽着。
“二少爺也真是的,大少爺都快要成親了,也不消停消停,還來添亂……”茗冬替林夫人抱怨着。
林夫人臉色微變,但沒一會兒又恢復如常,對她說:“還有什麼事要做便去,別爲了這事耽擱了。”
“是。”茗冬應道,福身退下。
打發了茗冬,林夫人這才轉過身來,在蘇默梨面前嘆息。
“梨兒呀,你瞧這興兒真是不爭氣,什麼事都辦不成的樣子!叫我這當孃的如何是好?”
蘇默梨臉色微沉,安慰道:“娘別那麼傷心,他遲早會懂事的……”
“待他懂事,怕是我已經被他氣死了……”林夫人憂心忡忡地嘆息道,正是:望着高爐發楞——恨鐵不成鋼。
蘇默梨不知該如何安慰林夫人,於是不再言語。沒多久,她起身朝林夫人福了福,默默離開。
林夫人並未說什麼。她依舊坐着,盯着蘇默梨的背影,眼底有一抹濃烈的憂傷。興兒,一直以來你想要什麼,娘都盡力滿足你……唯獨有些東西,你即便搶,娘也不會給你!
曲折的走廊裡,除了那個鶴髮雞皮手拿紅帖有些急匆匆地走着的老人外,再無一人。老人走得額上細汗連連,似乎有什麼急事。正在這時一個丫環打扮的年輕女子從拐角處走來,與他迎面相撞。
“先生這麼急衝衝的是要去哪?”女子擋住老人的去路問道。
老人見到女子,臉上的焦急之色似乎緩解了些,停了下來,邊喘息邊解釋道:“少爺和小姐婚期將近,所以夫人昨日託我閒暇時幫忙寫幾份喜帖,今日得了空閒剛寫完,想拿一份給夫人過過目。”
“原來如此。勞煩先生了,要不讓我幫忙遞給夫人?”女子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樣,點了點頭,然後笑道。
“那麻煩姑娘了。”老人笑着把手中的帖子遞給了女子。
女子接過喜帖,笑道:“不妨事,也就順道,先生還是快回去督促二少爺唸書吧。”
老人點頭應允,在女子的目送之下轉身往回走。
待老人走遠,女子脣邊噙起了一絲若有似無的笑意,打開喜帖瞟了一眼,隨即收入懷中。
不知不覺,便到了夜幕初降的時候。夕陽的餘暉仍未褪,天邊尚存綺麗的殘雲,天幕還是有些迷濛的灰色,星星卻已經出來。月亮被烏雲遮蓋,只露出半邊臉,一副欲語還休的模樣。
剛吃過晚飯,蘇默梨一回到自己的房間,便看到桌子上攤着一張作畫用的宣紙。她走近,發現紙上抄了一首詞:
永夜拋人何處去?絕來音,香閣掩。眉斂,月將沉,爭忍不相尋?
怨孤衾。換我心,爲你心,始知相憶深。
蘇默梨的心一陣悸動,淚水滑了下來。興兒,你到底要姐姐情何以堪?
突然聽到腳步聲,蘇默梨連忙把淚擦掉。
玉竹又捧着燉湯進來了。這些日子,林夫人隔幾天就會吩咐玉竹燉點滋補的湯水給她喝。
玉竹未看出端倪,一邊笑着給她倒湯,一邊道:“夫人這些日子把小姐寶貝的,倒像是小姐已經懷有身孕似的……”
蘇默梨聽到她的前半句話,心裡還有些暖暖的,後半句話卻剎時讓她臉色一沉,生氣地嗔道:“你這丫頭,說話沒分沒寸的,莫不是見我好欺負?”
玉竹臉上的笑意僵住,似乎沒料到她會經不住這樣的玩笑。當她意識到自己說錯話時,她馬上一臉惶恐地低下頭,連連道歉:“對不起……小姐對不起,玉竹口不擇言,請您別生氣……”
蘇默梨不理會她的求饒,自顧自地喝着湯。喝完一碗湯後,把碗放下,她才慢慢開口。
“罷了。下次若是再口不擇言,可別怪我不饒你!”
“是。”
玉竹點頭受教,隨即似乎想起了什麼事,連忙拿起桌上的托盤,對她說道:“不打擾小姐了,奴婢現在還要給大少爺送盅燉湯去。”
蘇默梨點頭默允,看着她有些跌跌撞撞地離開,心底突然有種不好的預感。
沒一會兒,她突然感到眼皮有些沉,頭暈暈的。一陣強烈的倦意襲來,她想起身走到牀上去睡,卻終究敵不過倦意,直接趴在桌子上想先偷眠一下……
這一邊,林韋邦房裡。
林韋邦正坐在桌子旁,昏黃的燈光灑在他身上,他的身體一半暴露在燈光中,一半依舊被黑暗掩藏。燈光很柔和,而他的臉色卻很凝重。若誰見了他這副神情恐怕都會納悶,一個快當新郎官的人,居然愁眉不展。
桌上除了原來的一套茶具,還有一罈酒、一個酒瓶、一隻酒杯。酒罈已開封,香氣襲人。空氣裡瀰漫着清冽的酒香,還混合着從外邊飄進來的花香。
他就這樣偶爾沉思,偶爾默飲……直到敲門聲響起,打亂他的思緒。
來人是玉竹,她手上捧着一個托盤,上邊應該是一盅燉品,和一副碗筷。
“少爺,夫人叫奴婢給您送點湯水進補一下。”
玉竹笑着將托盤放下,從盅裡倒了一碗湯出來,遞到他面前。
“放下吧,我待會兒喝。”林韋邦冷冷說道,繼續飲酒。
“少爺,您……”玉竹並未馬上離開,而是站在一旁盯着他。
林韋邦瞟了她一眼,隨即拿起她倒的湯像喝水般一飲而盡,然後將碗放在桌上,盯着她問:“可以了吧?”
玉竹似乎被他的動作嚇到了,愣了一會兒,才傻傻地點頭,說道:“那奴婢不打擾少爺休息了。”
說罷,她忙不迭地往門邊走。
似乎是房門未關的緣故,林韋邦突然覺得有點冷,不過門沒一會兒便關上了,玉竹已經離開他的房間。
他脣邊慢慢噙起一抹苦澀的笑,隨即又把酒倒上,繼續埋頭喝着。
沒一會兒,他感覺自己似乎醉了,腦袋很漲、暈乎乎的,視線一片模糊,看什麼都像會動似的。
醉眼朦朧之際,門“吱呀——”一聲開了,他有些疑惑地望向門邊,從乾澀的喉嚨裡吐出一個名字……
“梨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