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瑾走後, 蘇默梨並未回房去睡，一直在院子裡等楊瑾回來。
三更天時，楊瑾纔回來, 看見仍站在院子裡已經面帶倦色卻依舊固執地等待他歸來的蘇默梨, 心底驀生一絲感動, 緊繃的神經在看見望眼欲穿的少女時, 頓時放鬆了下來, 心變得很柔軟很柔軟。
這個女子……她竟然一直在等他歸來！
心底莫名的悸動漸漸被困惑所佔據。既然一直以過客身份自居，明明可以像個過客一樣置身事外，可以觀棋不語, 爲何……爲何又要自己捲入是非之中呢？
那眼裡帶着的點點關懷，灼得楊瑾的心微微作疼, 被人關心和在乎的感覺他並不缺少, 只是從未如此心悸。
楊瑾慢慢走近身, 故作鎮定地開口：“怎麼還沒歇息？”
蘇默梨見楊瑾安全回來，喜出望外, 但在聽到他的問話後，還是按捺住了心底的激動，笑着回道：“現在就去。”說罷也不待他說話，便轉身快步離開了院子。
楊瑾無奈地笑了笑。原以爲他們之間的關係會緩和了些，結果她還是在關鍵時再次理智地將他們的距離拉遠……
在院子裡站了一會兒, 楊瑾便跟着回房研究自己帶回來的藥和藥渣去了……
各無好夢。
楊瑾將帶回來的藥跟開出的藥方記錄一比對, 發現並無異樣, 再看那病人的病況確實沒有開錯藥, 只是在藥渣裡卻找出一種藥方裡和還未煎服的藥裡都沒有的藥……很少量, 一個不留神便可能會被忽略。
幾朵聚散在一起的黃花被熬煎過已沒了水分乾癟地縮成一團，看似有點像忍冬, 將花瓣展開，卻是喇叭狀花形，並非忍冬的三菱飛羽狀，未見纖長花蕊……
斷腸草！“……入人畜腹內，即沾腸上，半日則黑爛，又名爛腸草。”《本草綱目•草部六》之中記載的一種毒草！
而後憑藉着藥渣裡的斷腸草，楊璇的冤屈終於被洗清。順藤摸瓜，很快真正的兇手便被揪了出來，讓人想不到的是兇手竟是死者的妻子。
原來死者生前一直喜歡吸大煙，後來家財散盡，再也拿不出錢來，他開始打自己新寡的女兒的主意，與女兒婆家的人合謀在金陵繁華地段買了一座小院，強迫女兒在那當私娼接客賺錢，五五分成。
動輒得咎，一旦“生意”慘淡拿不出錢，死者煙癮一犯起來，便開始對自己的女兒拳腳相向……如此便罷，死者爲了泄恨還三番兩次糟蹋自己的女兒，甚至在自己妻子面前也肆無忌憚地施暴，並大言不慚地說是女兒拿不出錢來的懲罰……
死者的妻子是個性格柔弱無主張的婦人，三番兩次看見自己的丈夫對女兒施暴卻無能爲力，心中一直羞辱難耐、憤憤不平……這樣的狀況維持了兩年餘，後來死者突生急病，他的妻子知道斷腸草能致人死亡，便逮住機會在他的藥里加入了斷腸草……
一切歸咎，不過是惡有惡報，自作孽。
楊璇出獄一段時間後，楊瑾和楊盈的祖父祖母便從外邊回來了，見了蘇默梨倒也沒說什麼，對她也客客氣氣的，讓蘇默梨好生感動。
而後日子過得太逍遙自在的楊家二老，開始替自己孫子的終身大事操心起來，呼朋喚友挨家挨戶打聽誰家的姑娘知書識禮、落落大方，尚未定親……一旦尋到滿意的便找媒人去探情況，隨即又詢問楊瑾的意見……不過都被楊瑾一一推掉。
二老久而久之也沒了興致，以爲孫兒還沒有再定親的心理準備，尚未走出陰影，便就此作罷。
一切迴歸平靜。
只是心細如塵的蘇默梨卻發現自己的姐姐看自己的眼神越發不尋常，每每總會在自己面前失神嘆息……蘇默梨隱隱感覺不安，好幾次想開口問自己姐姐爲何嘆息，卻不知如何開口。
當然發現蘇默槭的變化的不僅只有蘇默梨，還有同樣心思縝密的楊瑾。
楊瑾記不得自己是何時發現自己孃親看自己小姨的眼神的轉變，只是跟蘇默梨一般心生不安。不知從何開始他便總會在不知不覺中留意起一切關於那個獨特的女子——他的小姨的事……
楊瑾終不如蘇默梨耐得住性子，他既擔憂自己親孃會抑鬱成疾，也擔憂自己親孃的眼神會讓日漸放下介懷的蘇默梨會再生寄人籬下的芥蒂感和拘謹，於是在自己的親孃又一次盯着蘇默梨走神嘆息後，尋了機會，開口問她。
“娘，你這陣子爲何總盯着小姨出神呢？”
在自己親孃面前，楊瑾不得不遵循長幼有序的道理，尊重地叫蘇默梨小姨，心底卻彆扭極了。
蘇默槭話未出口，嘆息先出，雙眉微蹙，過了會兒才望着自己成熟穩重的兒子，幽幽道：“瑾兒其實娘有件事不知該不該讓你小姨知道……”
“什麼事？”楊瑾蹙眉，忐忑不安地問。
“你的外祖母十幾年前曾收養過一個女嬰，與你小姨的年歲差不多，只是她並未告訴我後來那個女嬰的去向……你小姨與我相差了整整二十歲，老蚌得珠並非不可能，只是……”蘇默槭焦慮重重地說着。
楊瑾心底驀生一股奇異的感覺，面色微微變了變，不動聲色地開口：“那娘所擔憂的是何事？”自己的妹妹可能不是自己的親妹妹，還是其他……？
“瑾兒這其中的意義是不一樣的。那女嬰的父親是你外祖父的一個同窗舊友，聽說後來官運亨通，當了大官……她若是不是我的親妹妹，她的親生父母可能便會尋來，到那時……”
“娘是捨不得她嗎？”
“自是捨不得。梨兒身世不明，以後也不能莽撞爲她做主操持她的終身大事，娘怕到時候會誤了她的終身……”
楊瑾的神經頓時繃緊，心下莫名暗喜，突然有種希望蘇默梨真的不是自己的親小姨的期盼，只是另一半可能性又將他的欣喜澆熄……
七月七，乞巧節。
楊盈到了晌午便興致勃勃地打了盆水放置於陽光下，拿了幾枚繡花針，硬拖上蘇默梨一起丟巧針。
楊盈投下繡花針後，繡花針在水中慢慢浮沉，盆中針影如花頭鳥獸，隨着水波的輕輕晃動，慢慢又猶如鞋狀……
見乞了個巧，楊盈頓時笑開了花，硬要蘇默梨也試試。
蘇默梨拗不過，隨性投下繡花針，針影卻粗如重錘，隨即慢慢拉長竟變得如青絲般纖細……
楊盈見狀，皺了下眉，隨即嚷嚷着不作數、不作數，要蘇默梨再投。
蘇默梨只得再投，第二次倒也乞了個巧，針影如水茄。楊盈才就此作罷。
乞巧節前夕，楊盈預先便約了自己的好友、玩伴和鄰里的幾個姑娘，一起拜織女。
晚間。
楊盈很早便興致勃勃地張羅起來，在月光下襬一張四方桌子，桌子上置茶、酒，再簡陳放了些水果、五子（桂圓、紅棗、榛子、花生，瓜子）等祭品。
大致妥當後，等了好一會兒纔到約拜織女的時辰。
祭品旁擱一個青花瓷花瓶，用紅紙束起的幾朵鮮花猶帶露珠，嬌豔欲滴，花香襲人。花前的小香爐燃了薰香，香氣嫋嫋，沁人心脾。
幾個女孩之前已齋戒一天，沐浴停當都很準時地來到了楊盈的家裡，個個精神抖擻。楊盈笑着招呼着大家，待人齊，一同於案前焚香禮拜後，大家開始一起圍坐在桌前，一面吃花生，瓜子，一面朝着織女星座，默唸自己的心事。
少女們的心事無非是希望長得漂亮或嫁個如意郎等等，而蘇默梨卻不知該許什麼心事，在其他女孩的面前顯得有些拘謹。
楊盈倒是玩瘋了，在她身上壓根就找不到少女的矜持和嫺靜。
正玩到興高采烈之時，突然一個有些蒼老的男人聲音插了進來。
“幾位姑娘好雅興，若不嫌棄，請在下過來跟你們一起玩如何？”劉稿趴在楊盈家的牆頭笑眯眯地招呼着。
楊盈的臉色頓時變了，開口便罵了起來：“哼！老不羞，一大把年紀了還趴在牆頭偷窺，也不怕人家笑話……你讓我哥哥揍一頓，我們倒是考慮下跟你一起玩……”
劉稿聽了依舊面不改色，只是把目光移向蘇默梨。“蘇姑娘，你外甥女脾氣太沖，劉某跟她說不通，你願意請劉某過來跟你們一起玩嗎？”
蘇默梨臉色微變，臉上一陣燥熱，最終陰沉着臉將頭撇開不作理睬。
幾個女孩知道自己一直被人偷窺，面面相覷，也都默不作聲，雙頰微紅，似已被人偷窺了心事般。
見氣氛全被這個不速之客破壞了，氣急敗壞的楊盈在底下小聲咒罵起來：“老不羞，最好一個不小心從梯子上摔下去把腿摔斷了，看以後還敢不敢調戲長得好看的姑娘……”
劉稿見氣氛全被他破壞了，心情大好，也不理會楊盈在一邊的喃喃自語，繼續出言調戲。
“蘇姑娘，只是請我這個老頭一起陪你們年輕一輩的玩玩，真有那麼多芥蒂和忌諱麼？”
蘇默梨聽了這話，心中一陣嫌惡，呶了呶嘴，正要開口，楊盈卻先開口了。
楊盈不待蘇默梨出聲，便搶白道：“你也知道你是個老頭，那你還好意思來湊熱鬧，你就不怕一個不小心把那身老骨頭給折騰散了？”
說話間，楊瑾從裡邊走了出來，許是因外邊突如其來的安靜心中感到詭異，出來看看情況，一眼便瞥見趴在牆頭笑意盈然的劉稿。
楊瑾的臉色頓時沉下，走近牆角，開口問道：“劉老爺趴在我家牆頭到底所爲何事？”
劉稿見楊家的男人出來了，臉上的笑容開始有些掛不住，心虛地辯解道：“只是聽到這邊女孩的嬉笑聲，心中動容，追憶起年輕時的往事，想懷緬下……”
“劉老爺也是讀過聖賢書的人，知道什麼是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如此這般失態，恐怕有損您的清譽，還是請老爺自重！”楊瑾面不改色地說道，毫不理會劉稿那有些獻媚討好的笑容。
劉稿聽了這話，笑容頓時僵住在臉上，隨即陰沉了臉色，無趣地朝楊瑾違心地說了句“言之有理”，便慢慢從牆頭上爬了下去。
劉稿一走，氣氛又漸漸緩和，在開朗的楊盈的帶動下，沒一會兒便恢復如常。
蘇默梨趁着楊盈玩得興起無暇注意她，中途退場，自顧自地往會自己房間的路上走去，經過後院，卻見楊瑾一人在月下獨酌。
蘇默梨心底驀生一絲悸動，已不由自主地挪動的腳步，沒幾步便走到了楊瑾的面前。
楊瑾見她走近身來，一抹淺淺的笑意漸漸在脣邊化開。
石桌上擺着一壺酒，兩個小杯。蘇默梨沒有看錯，確實是兩個小杯。
醇香的糯米和桂花的香氣縈繞鼻翼，讓她很想也坐下輕酌幾杯，雖然不勝酒力。
“要不坐下一起喝一杯，陳年桂花釀不易醉人？”楊瑾似知道她已心下動容，開口邀請。
蘇默梨遲疑了一會兒，還是慢慢坐下，將楊瑾遞過來的佳釀接過，慢慢飲盡。
糯米酒裡有淡淡的桂花香氣，有些甘甜，還有微微的辛辣，像是闢寒生薑的辣意。暖流漸漸從喉間滑下腹中，裡邊好像生起了一團文火，讓蘇默梨的身體頓時熱了起來……
蘇默梨從未喝過桂花釀，溫和的酒性讓她頓時喜歡上了這種酒，禮貌地朝楊瑾笑了笑致謝，有種感激他請自己喝這佳釀的意味。
楊瑾盯着她笑了，面前女子臉上微微的薰紅，讓他的心底驀生一絲溫柔。此情此景，竟讓他想到一句詩：此時相望抵天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