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華斯微微睜大眼睛。
“——伊妮莉絲·繁花。”
他輕聲念着伊莎貝爾母親的名字。
那一瞬間,許多線索在艾華斯腦中交織在了一起。許多之前讓艾華斯感到困惑的事情,終於在此刻聯繫了起來:
他記得清清楚楚——雅妮斯的導師,就叫做貝提娜蒂亞·繁花。
在遊戲原本的歷史中,逃亡至此的伊莎貝爾就是在舉行禁忌儀式之後、獻祭了自己的生育能力,從而換來了繁花的傳承。隨後她就成爲了繁花女王,重建了卡美洛王國。
而貝提娜蒂亞於1704年凝珀,而如今是1899年。從她死亡到如今也就是一百九十五年——恰好是雅妮斯不告而別的時間。伊妮莉絲·繁花在二十年前是兩百多歲……也就是說,在雅妮斯離開教國的時候,伊妮莉絲應該就是個小女孩。
因爲貝提娜蒂亞已經死了,繁花女士的傳承根本無法傳遞下來……至少連雅妮斯都不能自稱爲“雅妮斯·繁花”,說明雅妮斯自己都沒能掌握繁花女士那種操控植物的傳承能力。能被骨雕輕易咒殺的伊妮莉絲自不必說。
既然伊妮莉絲能繼承這個姓氏,其實也就只有兩種可能——要麼伊妮莉絲是雅妮斯的學妹、並且比雅妮斯更貼合繁花女士的傳承,要麼她就是貝提娜蒂亞的女兒。
後者的可能性要大的多。
因爲如果她們只是師徒傳承關係,那麼到伊莎貝爾這一代,應該與繁花女士不會有任何直接聯繫。
而原本在差不多六十年前,雅妮斯就已經來過了一次阿瓦隆。她就像是自由的風,愉快的離開了這裡。可在差不多十年前,雅妮斯卻突然莫名其妙回到了阿瓦隆,並且一留就是十年,這與她追求自由的風格完全不同。
雖然她嘴上說着,這是因爲與索菲亞女王的友情。
……可她當時周遊世界已經一百五十年,不可能不懂人類的健忘習性。
對於當時的索菲亞女王來說,那可是她六十多歲的漫長人生中、整整五十年前的老朋友——這種“青梅竹馬”一般的友誼,究竟還能有多少效力、能把一位追求自由的第五能級強者捆在這裡十年?
而根據艾華斯的觀測,在另一條沒有艾華斯干涉的世界線中,索菲亞女王最終會服用德羅斯特大臣獻上的延壽藥物而走上黃昏之道,並且試圖將伊莎貝爾嫁給星銻王子。雅妮斯也因此而離開了阿瓦隆。
可假如說……
雅妮斯當時的離開,並非是、或者說不只是因爲女王服用延壽藥物——而是因爲雅妮斯留在這裡的理由已經沒有了呢?
以及最具決定性的——
被雅妮斯教導數年的伊莎貝爾,卻並沒有從雅妮斯那裡學習任何超凡技藝。
除了基本功之外,雅妮斯幾乎什麼都沒有教她,只教了她關於幻術的相關道途特性應該如何選擇……
如果說,雅妮斯根本無所謂伊莎貝爾成爲職業者是否順利、也沒有傳授給她任何美之道途的超凡技藝,是因爲她從最開始就認爲伊莎貝爾會成爲“伊莎貝爾·繁花”呢?
既然早晚會成爲傳承者,那麼職業者的等級當然就不重要。
從阿爾伯特王子的敘說來說,索菲亞女王是一個相當強硬而不友善的女王。雖然他做出這樣的評價,也有可能是因爲他的叛逆期恰好撞上了女王的更年期……但還有另一種更大的可能,那就是女王在年輕時確實足夠強硬。
但她卻偏偏內定了伊莎貝爾這樣一個性格怯懦、完全沒有女王樣子的人,在“阿瓦隆之影”儀式之後成爲王位的繼承者……要知道,在沒有艾華斯干涉的情況下,伊莎貝爾直到阿瓦隆崩解纔會堅強起來。
那麼,如果那樣的破滅遲遲沒有到來、也沒有艾華斯的幫助,伊莎貝爾又如何能擔任女王?
除了雅妮斯與索菲亞兩人之間確實存在的“五十多年前的短暫友誼”之外。
這是否還會是某種……交易?
“你認識……雅妮斯大師嗎?”
艾華斯突然開口,向阿爾伯特王子詢問道。
阿爾伯特王子微微皺眉:“我當然認識……”
“——我是說,在你離開玻璃島之前、雅妮斯大師在阿瓦隆嗎?”
“怎麼可能。”
阿爾伯特王子脫口而出:“如果雅妮斯大師在這裡,那伊妮怎麼可能這麼簡單就死去!她們可是朋友!”
“你知道她們是朋友?”艾華斯追問道。
“在小伊莎四五歲的時候,雅妮斯大師曾經回來過一趟……”
頹廢的男人沉默了一會,開口道:“因爲伊莎貝爾小時候就很有藝術天賦。她特地來檢查了一下伊莎貝爾的天賦,就又離開了。那時我還不知道她就是雅妮斯大師,但是伊妮和她私下裡聊了很久。
“在伊妮遇害之後,我一度想要去尋找雅妮斯大師爲她報仇。因爲我記得當時她應該就在阿瓦隆……但我找了很久都沒有找到。差不多兩三年過去,我才突然發現她創立了‘玻璃臺階報’、長久居住在了玻璃島。
“——她應該就是爲伊莎貝爾而回來的。有她保護伊莎貝爾,我也就放心了。所以……”
“所以,你就沒有回來?”
艾華斯笑了出來。
阿爾伯特王子沉默了一會,低聲說着:“最初的幾年,我其實……是在等待着我的死亡。我只是不想就這麼死在玻璃島,我寧願與惡徒搏鬥而死。而後面……就是因爲尤努斯死了。” “他是因你而死。”
艾華斯說道。
阿爾伯特低下頭來:“是的,我知道。所以從那之後,我就成爲了‘尤努斯’。
“……比起會讓任何人失望的阿爾伯特,能讓任何人都快樂的尤努斯應該更有價值。
“我知道我對不起伊莎貝爾。所以我就……努力的行俠仗義。我拼盡全力,去阿瓦隆各地幫助民衆。我擊潰那些強盜與惡徒,阻止那些邪惡的計劃——但我不是爲了人們對我的誇耀!我也不是想要出名,我只是……”
“——你只是,不知道如何償還你逃走的愧疚。”
艾華斯打斷道:“就如同你如此專心的關注阿納斯塔西婭的事一樣。”
那一瞬間,艾華斯想到了從純白身邊逃走的雅妮斯。
雖然並非是同一件事,但實際上屬於相近的性質。
都是最初因爲某件事而逃走,後續就因爲無法直面這件事產生的結果而選擇繼續逃走——巨大的羞愧與匱乏感讓阿爾伯特不得不幫助他人來緩解內心的壓力。他將自己的所有財產都分給窮人,身上不留一點錢,這實際上就是做好了隨時隨地去死的準備。
可他又沒有真正的勇氣來直面危險……就如同他針對那些惡徒的手段一樣:他最初想要死在惡徒手裡,可最終還是選擇了逃走。但在逃走之後又產生了愧疚,努力宣揚對方的惡行、來吸引火力將對方擊潰。
一直在逃走,一直在後悔。一直在害怕,一直在補償。
“真是窩囊啊,殿下。就這麼沒有骨氣嗎?”
艾華斯輕飄飄的說道:“不敢復仇、不敢死亡、不敢道歉——伱這麼大的個頭、這麼強壯的身體,還敢做些什麼?”
“……我確實是個膽小的人,”被艾華斯這個小輩訓誡,但阿爾伯特王子卻只是低頭承認道,“我缺乏才能,如今纔剛到第三能級……”
“不,這與膽量無關,殿下。也與實力無關。”
艾華斯平靜的言語如刀般銳利:“這與責任心有關。”
聽到這話,阿爾伯特王子終於徹底沉默了下來。
或許是因爲他生下伊莎貝爾的年齡太小、也或許是缺乏父親以身作則的教誨,以至於直到他從銀與錫之殿逃走之時,都天真的像是個不懂事的孩子。
阿爾伯特王子根本沒有做好成爲一名父親的心理準備,他負擔不起任何人的生與死。所以他纔會被伊妮莉絲的死折磨到近乎發瘋——他甚至潛意識裡都沒有“帶着伊莎貝爾一起逃走”的想法。因爲他害怕伊莎貝爾死在他的面前、或是死於他的錯誤與無力。
他不敢擔負伊莎貝爾生死的責任。
那“放棄繼承權”的宣告,更像是“離家出走”;帶着兄弟一起出去行俠仗義的行動,更接近於“拿起劍的自由冒險”。
——不客氣的說,比起“在死前做點有意義的事”,艾華斯認爲他更可能是跑出去玩的。
直到尤努斯的死,讓他重新變成孤身一人。
身邊再沒有任何人能安慰他。從那時開始,阿爾伯特王子纔開始漸漸長大。
可他最終還是選擇了套上尤努斯的皮,仍然不敢以阿爾伯特的身份去面對其他人……而是當做阿爾伯特已經死了。
縱使他漸漸習慣了孤獨,適應了一個人生活、也學會了阿諛奉承、圓滑處世。可那些都是“尤努斯”原本應該做的,是尤努斯的人生。這不代表他變得成熟了。
因爲他還是在逃走。
伊妮莉絲的死,讓他從王室成員的身份、以及伊莎貝爾的父親的身份上逃走;尤努斯的死,讓他從“阿爾伯特”這個身份裡逃走。如今詛咒已經解除,他又打算一死了之、抵償自己的罪責——從生命中逃走。
他不斷的逃走,缺席了伊莎貝爾人生之中需要父親的每一個場合。
同樣沒有父親陪同長大,但他甚至還不如自己的女兒伊莎貝爾抗壓。
“面對同樣的高壓、來自詛咒的威脅……更絕望的伊莎貝爾最終沒有被壓倒,而你卻被壓倒了。”
艾華斯問道:“你都做了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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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做了一件事。”
阿爾伯特沉默過後,用沙啞的聲音低聲答道:“就是將我的項鍊留給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