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兄們,咱鐵頭娃又要去送老兵了,出國的,旅遊的,只要老婆沒待產,只要命裡不差一半天,把路給讓開!”關卡處排隊等着進出的車輛,忽然聽到一聲喊。
上百輛車急着趕天黑回去,車上的人都很着急。
可沒有人猶豫。
“看到了。”
“堵車正刷微博就看到這事兒。”
“待產老婆還沒嫁,今年正好三十年華,不差這半天!”
“兄弟,商量個事兒,大關要趕快回去送位老兵,咱能稍微讓下路嗎?”
“啥?他又……讓,老婆,咱旅遊別急,小金庫在這,出去敞開花,先把路讓開可以不?”
一瞬間,彷佛大地從中間裂開。
寒風中的山口,車隊冒出的熱氣裹着車隊整齊劃一地向路邊挪動了。
“敬禮!”關卡處,一絲不苟檢查的戰士肅立,行最標準的持槍禮。
來了。
不是全國人民熟悉的下山虎。
一輛穩穩地但迅速行進的猛士,從車隊後的異國回來了。
滴——
不知誰先按響了喇叭。
公路上車笛響成一個聲音。
“送老兵!”
“敬這個不說二話一個走的鐵頭!”
“沒有老戰士,沒有咱們的今天,沒有這鐵頭,亮光都少了那麼三分,敬他們!”
網友在網上幾乎默契地統一地打出送別語,也打出了敬語。
皇帝:“也敬一敬把生命裡或許最急切的幾分鐘,讓給老兵,讓給鐵頭,讓給這皇天后土的羣衆,人民萬歲!”
關蔭放慢了車速,這裡必須要降速。
他沒穿軍裝,但舉起手放在眉梢。
敬咱們炎黃子孫!
網上出奇的安靜。
“到哪了?”路口竟再無一個催促的鳴笛,也沒一個焦躁的埋怨的聲音,時光彷佛都慢下來,只有關切的人們一遍一遍刷着微博。
快點!
再快點!
“到我們路口了!”
“過我們路口了!”
“下一個路口,暢通!”
整個高速公路竟都凝固了。
“我無法停車,我靠最右行駛!”
“最前面的兄弟,好樣的,下車別回家,找個小酒館,哥哥我跟你喝兩杯!”
“到收費站的兄弟們,已經主動把車停靠在路邊了。”
“我們在下一個路口,全路已清空。”
“沒有人要求,沒有人指揮,敬老兵!”
“前面要喝酒那哥們兒,別跑,路管站小會議室騰空,西鳳酒,燒刀子,大北海,想喝啥選啥,免費,牀鋪讓給你們,但不許酒駕!”
外國人傻了。
這……
爲什麼?
“沒什麼,我告訴你,爲我們先打出一塊立錐之地的炎黃先祖,我們如今在祭拜。爲我們打下生存之地的秦皇漢武,我們如今在歌頌。爲守護我們,灑熱血拋頭顱的大唐兒女,我們如今在仰慕,繼承,爲我們立足在這個世界上的先烈們,先人們,先輩們,我們無以表達敬意,讓出五分鐘,必須!”三黑子沒烤肉串,抄起手機就回答了一句。
猛士毫無阻隔地一路狂飆,上百公里的路程幾乎是掐着高速最高限速到達小城。
知縣在路口等待,見車到並不下車寒暄。
“跟我們後頭。”知縣熱淚盈眶。
你知道全城爲幾輛車讓道是什麼概念嗎?
所有車,所有急着回家的車這一刻全部靠邊。
沒有人要求。
依然沒有人要求。
那你聽過全城所有交通工具一起默契鳴笛的聲音嗎?
“我不爲侍郎讓路,不爲緹騎讓路,我爲老兵有心願,二話不說一個走字的鐵頭讓路,這路,讓的心甘情願!”一鐵頭,梗着脖子對交警同志交待,“喝了,有三兩,白的,大北海。但我得耍賴也要在車裡多待半分鐘,就給半分鐘!”
幹啥?
“鳴個笛,我就是個禍害,也有在這樣的事情上表達一點敬意的資格!”小青年紅眼睛道。
猛士疾馳而過,但卻在一個小音樂人家門口停下了。
“不能空手去。”關蔭額頭上一層汗。
着急。
“走!”音樂人早就在門口等候。
天后們帶着那幫姑娘已經聯繫好了,她準備好了一切樂器。
知縣不斷打電話。
“老爹很激動,但抿着嘴,他一定在等着傢伙!”老爺子的兒子咬着牙,站在家門口。
街坊鄰居都來了。
路過的人也來了。
送老兵。
看這傢伙能不能讓老兵瞑目!
“來了!”半小時,猛士出現在小區外。
很老的小區,此時將軍站崗,同知開門。
關蔭下了車,將軍往手裡一看。
“走。”關蔭一手提着錄音機,一手提着嗩吶。
“我出關那會,老家還叫西北,我們到了這,這裡才叫西北,哪裡的西北,都是咱們的,可我就是想回我的黃土高坡小西北,娘在那,我答應過的,要陪老孃的,我要陪我孃的。”老兵神智開始含糊的時候,一直就說這麼一句。
沒念過多少書,國家說,咱們得搞開發,年輕的小夥子就來了。
可老孃也說,沒兒子陪着,冷。
那就哪怕不死也不能背這個諾言!
固執也好執念也罷這就是咱的根兒啊!
關蔭一步八個臺階往上竄,五樓,半分鐘不到。
來了。
老兵的眼睛睜開了。
他已經看不清人了。
關蔭腮幫子一鼓一憋,定定看着老兵很久。
很苦的老兵,老衣也是舊軍裝。
“打擾了。”他先向街坊鄰居道歉。
一位老大媽,抹着眼淚轉過頭抖着肩膀啜泣。
老爺子們圍在老兵的身邊。
再外頭是年輕人。
但這裡沒一個孩子。
“老爹說,不能讓娃們衝着晦氣,不準來。”老爺子的兒子盯着那喇叭,能行嗎?
關蔭抿一下嘴脣,走到水龍頭前先喝了一口清水。
然後,就是悲壯的嗩吶。
嗩吶聲一起,老兵驟然猛一挺腰板。
是!
是我家黃土坡上的聲音!
是那個味道!
“好!”嗓子裡吼吼的擠出一個字。
沒有人捨得直播,只有音頻傳到了網絡上。
嗩吶聲在滴滴答答彷佛黃土坡上山泉滴答的伴奏下,淒厲悲壯但絕不哀怨地對着敞開了門窗,陰雲密佈的天空吼出來自千百里外黃土高坡上的怒聲。
嗩吶剛一停,彷佛包着羊肚手巾滿山遍野野嗓子吼信天游的羊倌兒。
歌、曲都有了!
一座座山來擋不住,大風呼啦啦的吹
一嗓子的那個秦腔,吼的黃河滿天飛
當年離家的那條路,我又順着把家回
山溝溝走來熟悉的妹妹,還是當年那麼美
那一嗓子,小區外開着車窗的車主們都聽的真真切切。
可……
老爺子認麼?
兒子貼着老爹的額頭,眼淚一股一股往下掉。
“爹,成嗎?”他詢問。
老兵喉嚨裡荷荷作聲,猛然間,一口黑紅的血痰吐了出來。
他努力地睜大眼睛,使勁想要坐起來。
這——
“認了!”孫女一邊哭一邊放聲大笑。
老爺子認了。
他竟十分清楚地、也只是能讓人能聽懂地點評:“這個對,這個是對的,擋不出,是擋不出,不是住,出,纔有乃味道!”
醫生大喜,一個滑步竄過來。
“不忙,你不忙,我不行,我知道。”老兵顫抖着胳膊,指着外頭說,“額夢輟額老孃,奏這麼走的,我要說點話,你們都記出。”
歌聲沒有停。
一道道嶺來遮不住,春天轟隆隆的雷
一股勁的那個嗩吶,叫醒鄉親把夢追
還有村口的老槐樹,牽着彩雲把手揮
香噴噴莊稼裝滿了酒杯,惹的人心醉
親親我的黃土高坡,親親我的大西北
最親最愛的的還是這裡的祖祖輩輩
老兵說:“娃把家落在這,就是這裡的人,不勉強,但是我就愛聽把住念成出,把春年成寵,把樹念成富,把酒杯念成酒培,改不了,我娘就是這麼念,我就是這麼念。”
他側耳努力傾聽着,語速卻越來越快。
老兵說:“這個願,圓了,記出,這個娃,硬,仁,義,不準哭哭啼啼給人家磕頭,羞人家先人,要把那蕎麪餄烙,滿滿地給娃吃三大碗,不吃完,不準走!”
兒子哭着說:“我就鼓出叫他吃!”
“這個話對咧,唸對咧。”老兵很欣慰,然後說,“還有個想法,你知道,也對,不能讓公家爲難咧,你把我……”
就在這時一段詞讓老兵雙眼驀然睜大!
高亢至極,彷佛要把天空的彤雲都打散的、嗩吶也絕對追不上的嗓音,撕心裂肺地來到了最後一段。
轉了天南,轉地北喲!
人生就這一回,就這一回!
走遍天下還是最愛,家鄉的山山水水!
老兵眼睛瞪的很大,鼻孔向兩邊張開。
“轉了天南,轉地北,人生就這一回,一回……”老兵眼睛裡冒出冰冷的淚水。
他聽懂了,也聽進去了。
“好,還是那個味,生,就是僧,水,就是費,愛,就是乃,就是乃……”老兵艱難轉頭,看一眼兒子,道,“你大,生在南,長在南,死在北,魂,一定要回去!”
但他又說道:“不要講究了,你看着,能用的零件,給別人,不要追着看,想大,你就回去看一趟,大在家,知道嗎?還,還有,化了,就化了,這裡,留一點衣服,灰灰子,帶回去,灑到我娘跟前,就這,就這,你記出——大走咧!”
老兵臉上有喜有悲,但卻再也不艱難地撐着。
他彷佛累極的人兒,靜靜地,悄悄地,瘦弱的身軀,靠着兒子的肩膀,嘴巴輕輕合上了,眼睛也悄悄地合上了,青筋暴起的手臂,悄悄地放在了兒子的懷裡,放在兒子心跳都快停止了的胸膛。
年過半百的兒子呼吸也停下了。
“大,大!”兒子哭的眼淚也沒有了,他喃喃地說,“我,我沒我大了,人家都有大,我,我沒有了,再也沒有了,我……”
鐵血將軍一轉身,捂住眼睛高高的昂起頭顱。
他想去提醒關蔭。
娃,老兵都走咧!
關蔭若有所感,那一秒,他昂起頭怒衝着彤雲密佈的天空,整個人彷佛一張蓄滿力氣的弓,本就震動九霄的歌聲,驀然又提三個音階!
“瘋了!他瘋了!”
哪怕最不懂音樂的人也感覺整個人都在顫抖。
一開口,黃土層層疊疊的味道就夠足了。
可現在的音調卻……
“我家鐵頭娃哭成了淚人。”靜靜地送老兵的滿小區不知幾千幾百人跟着哭。
不知道爲啥,就是想大大地痛哭一場。
“他哪裡是在高唱黃土高原,他是在喊着黃河倒流,把時光的腳步吼得慢一些,再慢些,但是那種無力感,悲壯。”哭成一灘水的帝音校長鐵霖說,“我只能想到兩個詞,杜鵑啼血,精衛填海,雖然現在的曲調,早已經天河倒懸,江河奔回。”
金憶哭着說:“明明那麼深情的歌曲啊……”
“是深情,可現在,他在爲老兵的魂兒引路,他想把老兵送回老孃的身邊。”景姐姐捂着小可愛的耳朵,眼睛裡滴淚,和趙姐姐對視,兩人都想起這麼一句,她們都肯定,被有些人稱之謂鐵石心腸的娃兒爸,他心軟的時候能有多麼的唯心。
老兵的老孃,一定在山坡坡上,數着自己種的蘋果樹等兒歸!
七天後,老兵的魂兒定當跪在心心念唸的黃土地。
他大叫一聲:“娘,額回來咧!”
一定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