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兩侍衛走在前面,青瓊提着燈,扶着安寧走在中間,紅姑和那程什長走在後面。院外有條小路,蜿蜒在一片小樹林中。月色甚好,清風徐來,安寧和青瓊畢竟年輕,又久困深宮,見了外面風景,甚是歡喜。
紅姑跟那程什長嘮着閒話,那程國安入伍才兩年,因表現好提爲什長,領着十個兵,他年紀不大,尚未成家,字識得不多,但很明事理,生性開朗,跟紅姑頗聊得來。走至樹林中間,青瓊望見不遠處農田裡有農人引的水渠,在月色下,一閃一閃地如銀帶一般。高興地指給安寧看,又在那嘰嘰喳喳地小聲講着農田之事。安寧正聽得有趣,忽然,暗處傳來男人嘆息的聲音,“明月照高樓,流光獨徘徊。”
前面倆侍衛厲聲喝道,“誰?”
那人站在林子盡頭一處高地上,他似也被嚇了一跳,道,“我是劉良行。你等何人?”
程國安從後面趕上來道,“原來是駙馬爺。誤會誤會,我是羽林軍什長程國安,這幾位嬤嬤宮女不慣坐車,有些頭暈,我帶她們出來走走。”
劉良行點頭道,“原來如此。如今雖已入秋,但午時日頭仍是熱的,又趕了一天的路,別說宮中貴人,就是我們這些粗人也多有吃不消的,倒是我們考慮不周了。”他團了個揖,“幾位且散散,在下出來已久,就先告辭了。”轉身先回去了。
見他走遠,青瓊附在安寧耳邊說,“公主,這人看起來粗眉大眼,憨憨厚厚的,倒也會講話。”安寧淡淡一笑,沒有作聲。心想,聽那人吟那兩句詩,似是心中諸多躊躇,莫非他對這門親事也有些不滿?
幾人在林中走了一會兒,便回去了。
青瑤一人呆在房內對着鏡子,有些不敢置信。
這真的是我嗎?她在心裡問自己,鏡中那人,高髻雲鬢,華服儼然,真的就象宮中那些公主模樣。她拍拍自己的臉,是真的,鏡中人是自己,她感覺有些莫名的欣喜,學着公主的儀態,在屋內走了幾個來回。忽然她溜到門邊,聽聽沒人的腳步聲,她小心的從安寧的梳妝匣裡取出朝冠戴在頭上,對着鏡子左顧右盼了一番,然後板着臉,肅然道:“本宮,說本宮什麼呢?”歪着頭想了下道,“給本宮把華妃拖下去,打四十大板!”可她又覺得這麼板着臉說話的樣子不太好看,還是換了張笑臉對着鏡子,暈黃的燭光下,鏡中的人杏臉桃腮,顯得比平常似乎更美三分。她心裡得意極了,提着長裙,在屋裡轉着圈哼着歌。
“篤篤篤”,敲門聲乍然響起。
“誰?”青瑤嚇了一跳,話一出口覺得有些不對,公主平時似乎不是這麼說話的。
一個熟悉的聲音響起道,“開門,是我,青瓊。”
青瑤這才放下心來,忙打開門。
青瓊一進門,看着青瑤愣了一下,道,“你怎麼戴着公主的朝冠?”
青瑤大窘,忙脫下朝冠。
青瓊道,“戴着這個,你可更象公主了哩。”
紅姑嗔了青瑤一眼,安寧一笑帶過。
在脫下公主服時,青瑤心裡有一絲絲懊惱,怎麼就不能多穿會兒呢?
第二日早上起來後,卻見劉府的人拿着些薄荷分發,說是他們大少爺早上專程帶人去縣城藥鋪採買回的,給大家帶着提神醒腦,解困除乏的。安寧從宮中帶着有上好薄荷香油,自然不用,青瓊喜孜孜地去領了三份給自己和紅姑青瑤,說道劉良行那人倒是個實心人,咱昨天不過隨口誆了幾句,他倒記在心裡,還特意給大家買來這個。紅姑打趣她說,那到時就替她找個鄉下農夫姑爺,心眼更實在,臊得青瓊紅了半天的臉。
戶部侍郎劉敬業大人是已經五十好幾的人了,平日裡養尊處優慣了,第一日出門是皇上選的時辰,違背不得,昨日一天折騰,他也累得夠嗆。從第二日起,便與安寧商量訂下,每日卯時三刻起牀,用過早膳後,打點好行裝,巳時纔出發,午時若是經過市鎮就停下來用個午膳,歇個腳,若是在郊外,就用自備的乾糧。酉時一刻便到路上驛站休息。
安寧巴不得路上慢點,可以看看風景,自然應允。
劉良行卻暗暗叫苦,本來計劃十幾日的行程,估計至少要走上二十多天了。他着急,不是因爲他想急着成親,而是拖着這麼長的隊伍行走,實在操心,誰知道路上會發生什麼事。劉府大總管劉大勇在迎公主出宮,完成交付銀兩的使命後,跟着隊伍行了兩日,便極不耐煩,找個由頭自己帶着四個心腹家丁走了,說是先回府,他可沒那麼老實,一路大酒大肉,眠花宿柳,自去快活。劉良行明知如此,但也勸阻不得,再說自己確實也甚是討厭劉大勇,便由他去了。
這管家劉大勇是劉府大老爺劉有德從小的跟班,劉有德是家中獨子,他爹劉光宗雖還算本分,但對這獨子難免驕縱,自己又長年走南闖北,疏於管教,所以這劉有德打小便跟那富家紈?子弟一般,養成了諸多不良惡習。劉光宗和老婆銀杏在世時,劉有德還有所收斂,等爹和老婆都去世了,劉有德終於掌了家中大權,本性逐漸展露出來,這管家劉大勇對這個主子底細是一清二楚,之前就幫着劉有德遮遮掩掩,幹些見不得人的勾當。在劉有德當家後,他搖身升爲總管,更是無所顧忌,爲虎作倀,和劉有德沆瀣一氣,相互引誘着比以前壞上十倍。
劉有德甚爲好色,年輕時常出入煙花之地,後娶了銀杏,他爹總覺得攀上朱家,雖然只是個義女,但也是莫大榮光,所以一直不准他納妾收房,劉有德只能在外面偷偷拈花惹草,銀杏生了一雙兒女,女兒較長,早已嫁爲人婦,現在家裡也是隻有劉良行一個獨子。
劉良行這位大少爺,自從爺爺和母親相繼去世後,在劉府的地位可謂是一落千丈,闔府上下沒什麼怕他。銀杏在世時,極重一雙子女的教育,兩個孩子都沒有染上他爹的惡習,本性純良。所以劉良行對他爹的許多作爲極不認同,劉有德對這個兒子也甚不喜歡。父子關係不甚親睦,加上朱家的關係,劉有德總怕兒子漸長後要掌事分權,對這兒子更是時刻提防,只准他兒子讀些四書五經,不准他兒子觸碰家中一應大小事務,在銀杏去世後,更把兒子身邊幾個忠心的老僕相繼打發走了,只留兩個少不更事的小書僮。劉良行秉性淳厚,不忍做那父子相爭之事,一直忍氣吞聲,總想着,虎毒不食子,他爹只是娘不在了,沒人管,被那劉大勇引誘壞的,但盼一日,他爹能良心發現,父子修好。
對於他的婚事,劉良行也深以爲不妥。他很知道自己家幾斤幾兩,靠朱家的關照,這些年來雖然賺了不少錢,但畢竟只是商賈之流。吳國雖是小國,但畢竟是一國,他們憑什麼跟一國公主結親?表面上是吳國缺錢,可三十萬兩銀子真的就能買一位公主?除非那吳王發傻,或是這位公主有什麼問題。跟公主結親,表面聽得好聽,若相處得好便罷,如若不然,招來潑天禍事,可就悔之晚矣。畢竟一家之力如何與一國之力抗衡?但這些,他只能埋在心裡,無法跟他爹溝通。別說他很少見到他爹,就算見到了,他爹也根本不會聽他說什麼。所以,劉良行這些天是愁眉不展,一心只盼那公主是個通情達理之人就好。
而安寧公主又是什麼心思呢?
吳宮人知道,安寧的相貌是個秘密,但吳宮人不知,安寧的真實身世是個更大的秘密,安寧對於自己的身世是清楚的。安寧公主的母親麗妃豔絕天下,但紅顏薄命,身世坎坷,多逢不幸。對人間冷暖,世情百態,感受得清晰而痛楚。於是,她對自己這個唯一的骨肉,更是疼愛,打小便將自己覺得最有用的道理教給安寧。她對安寧最大的期許便是讓安寧離開吳宮,到民間做個普通的女孩子,嫁個真心對安寧好,又能保護她一生周全的人,平安一生,便是大福了。
但安寧畢竟是個涉世未深的小姑娘,又從未踏出宮門半步,她牢記着她孃的每一句教導,但要怎麼做,她此刻還不是很清楚,也沒法想得清楚。
此刻,安寧心情不錯,正端坐在車上,一面透過窗簾偷偷打量着窗外的風景,一面聽伴在身旁紅姑,給她講解着民間風土人情。
“那有兩個彎彎角的是水牛,對吧,紅姑。”安寧道。
“對,公主好記性,昨日看見過一回,就記得了。”紅姑道。
“那水牛背上怎麼沒有牧童?我看宮中許多畫上都有的。”安寧道。
“哪能時刻有牧童坐在水牛背上?只有在牛幹完活了,才讓那些小孩子把牛牽去放牛的,公主。”紅姑道。
“哦,我這些天可真開了眼了,見着了水牛、黃牛、活雞、活鴨,還有大白鵝。”安寧拍手笑道,“以前在宮裡,活的除了八哥、孔雀那些鳥,就是馬呀鹿的,哦,還有籠子裡的老虎獅子熊那些,可沒見過這些,見到時可都是煮熟的了。”
“要是隨處都能見得着的東西,也就入不得宮了。宮裡那些猛獸要是跑進這大道上來,可就亂了套了,會嚇死人呢。”紅姑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