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

天有不測風雲他沒死可以理解,天有好生之德他沒了肉身也能接受,但是當這帶着殷殷期盼的關切聲音,從一隻此時才幽幽現於空中的白虎口中說出,並在他一聲來人啊之後順勢衝進來嘰嘰喳喳一大幫鳥獸,上到黃鶯畫眉下到猛虎烈豹呼啦啦涌至他身側,七嘴八舌開始歡呼你終於醒瞭如何如何,就……不得不讓人有些接受不能了……

好在那白虎顯然是個慣主持大局的,一瞄到卻琊的變色,便直接喝停並揮退了吵嚷一片的鳥獸,非常自覺地直入了主題——雖然他這主題聽起來也沒多有安慰價值……

“主上有要事託付,但如今四座去了一半,夙修元蘅又還需控制神司,無暇分身做事。如此,才交代我集了你的殘魂以傀儡之術令你重生。”

這白虎果然不愧是管事的,簡單一句話便交代了起因經過結果,還狀似無意地提點了夙修元蘅的飽受器重和卻琊一事無成仍被費心復活之事……就算不憑感情牌也足夠用等價交換迫得人心甘情願接受捲土重來的橄欖枝……還真是不戰而屈人之兵……難爲boss在365天沉睡360天的情況下還能蒐羅到如此了得的人物……

可惜,無論眼前這位語言有多藝術,語意又有多器重,放在剛解決了家族大仇、坑害了族羣大敵、完成了繁衍大任並順手見識了仙界頂尖實力而滿意歸天的卻琊眼底,慘淡程度還是堪比剛知道水洄一族死得就剩他一個活獸了……好不容易功成名就滿意赴死,卻又被挖出來面對差一點就坑成功和差一點就坑失敗的主上和靈雎宮,人幹事啊!

好在,一條來自老大的傳音及時斷絕了卻琊猶豫着要不要轉頭死回去的心——按着boss的說法,目前的陸嘉彌幾人已經悉數進入了元時空(雖然分散得略遠),月老將離也因爲少辛的突然出手兩眼一抹黑,此時,正是解決他們最好的時機。

要知道,陸嘉彌幾人雖爲修士,卻外掛極大,仙界有月老守着,人間有將離護着,本就很難處理,偏偏她還牽扯着少辛的一項隱秘不能放棄,所以,此人無論如何也不能脫離太辛山的掌控。

本來少辛並不打算此時出手,羅剎地已暴露,不可能再用作誘敵,上次與霖均的一戰也耗去他大半力量,輕易不可再出手,夙修元蘅更是在神司各有業務,不可能爲了區區一個陸嘉彌拋棄神司大業,因而他其實是打算放任到自己出關再說的。

哪知道月老突然鬧出了這一茬,將這幾人送出了保護線,偏偏少辛也是六界僅存能動用溯夢之術的人,此時簡直如魚得水,當下就決定了利用卻琊來解決此事,將陸嘉彌幾人的掌控權重新握回自己手中。

而且,boss還特意強調了,只要不是以身相許,哪種類型的解決都算解決……

boss都把話放得這麼明白了,卻琊腦子一轉也就接受了這個乍一聽頗不近人情仔細一合計卻有頗多可操作之處的命令——既然不計較手段只要能把他們再度留在少辛視線之內就行,那麼發揮發揮他們已經生效的水洄血脈在水洄墓中繼續前輩們生前未盡之事,也算是個完美結局了吧。

左右boss要的只是一個念想,對於念想本身的載體並沒有多大執念,能夠在他安全脫身之前保證那個念想不出問題也就行了……

“看來你已經有答案了。”得了滿意迴應,白虎的語氣也有了幾分鬆動,那一發覺他有所猶豫就開始步步緊逼的冷氣輕飄飄又收了回來,姿態之自然讓見多識廣的卻琊也頗有幾分慨嘆——既然手下已經有了白虎這種實力智商雙擔的大將,直接用它不就行了,何必要費心專門復活個自己來做事?生怕事情不敗嗎?

腦門上靠譜光環熠熠發光的白虎也果然沒有辜負他的天賦技能,卻琊這頭眉心一皺,他那頭就直接善解人意地給出了完美回答。

“霖均與主上打了幾千年交道,彼此有什麼底牌早就摸得差不多了,現在主上要虎口拔牙,自然不能用已知的棋子。倒是你,因爲水洄靈獸的血祭還留了幾分殘魂,配合着你並未毀去的肉身,恰能做一個靈傀儡來避過霖均的耳目。”

“怪不得如此費心費力,原來果然有所重託。”知道了真相的卻琊倒也沒有對自己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命運提出不滿,反而在確認自己真成了靈傀儡後迸了滿意一笑——他原本想着,不論哪路神佛,只要能讓他在死前爲已經滅絕的水洄一族報下大仇、留下血脈便,他便能爲那人付盡一切,所以他從背師棄友走到受制於人甚至走到魂飛魄散也始終覺得心滿意足。

哪知道蒼天如此垂憐,魂飛魄散之後竟又給了他迴歸機會,讓他能夠再度盡未盡之業,而不必再受任何妖女的挾制……

妖女二字一出,恍然一道雷聲乍然劈破大夢,迫得他不得不從滿目光明間他猝然驚醒,回頭正視起了眼前的現實——同爲四座,又有重任將託,他復活了,那瓊璉呢?

一思及此,他立刻顰了眉四下看去,反反覆覆繞了數圈,繞得復活後尚且鈍澀的軀殼痛意綿延也不肯放棄,還是見勢不對的白虎及時阻下了他,當機立斷給了他一個明確的答覆:“不必擔心,瓊璉已經徹底魂飛魄散了。主上最看不得欺上瞞下和同伴相殘,她一口氣犯禁兩條,還都是最重的罪,就算你不出手主上也是斷斷饒不得她的。”

這麼說,瓊璉果然灰飛煙滅了?

卻琊伸手撫上曾埋過**的心口,一時間竟不覺有些恍惚……

是啊,那人果然已是不在了。

是啊,那日他就已經清楚,她不可能會再在了。

他用的本就是最爲陰毒的血禁術法,又刻意選了陰月陰時出手,她的魂魄恐怕早就被那些聞召而來的妖魔們撕了個粉碎,連唯一留存下來的軀殼也被收拾殘局的狐鬼們噬盡了血肉,無論如何也絕對不可能再有機會了……

不知是否所思映所想,恍然眼前一道斑斕,漸次轉做那人陰魂不散的眉眼,習慣性挑成諷然的弧度襯在飛揚而起的鳳眼修眉之間,竟也沒有一般人慣有的尖刻,而被她好生壓成了豔烈明媚,將近在咫尺的平湖十里折成了頗爲嫵媚的水色淋漓……

幾乎是那眉眼出現的一剎,卻琊猝然伸手掩下一道咳喘,一面狠狠斂下喉間澎湃血色,一面反手自虐般點斷周身多處大穴,才逼着自己於劇烈痛楚間翻出一絲清醒,好歹從洶涌思緒間撐住了一道冷笑。

是他技不如人,中了瓊璉的算計,那便沒什麼可說的,即使明知**的效力根本不會隨主人死去而消逝,那結果也是錯信妖女的他應該受着的,無論是那陰魂不散日日徘徊的眉眼,還是那撩潑不休不肯褪色的身影,都該他一人好好撐着。

可是……

“你一輩子也逃不了我,這不是詛咒,是宣判。”

他真正永遠忘不了的,只有那一句。

那時的瓊璉還沒有因爲展言淪入歇斯底里,甚至因爲陸嘉彌在夢境六界的數度刺激,從頭到腳都充滿了棋逢敵手的鬥志,所以他清楚,那時候的瓊璉,所說的每一個字都犀利到了駭人——可也正是這點,讓他無論如何也無法接受。

如果接受了瓊璉的清醒,豈不是親自認證了她對他的判斷,親口確定了他對她的無能無力?

所以,他寧可從頭到尾咬死瓊璉的瘋狂,咬死自己的無辜。

可是,他當真有這麼無辜?

這話,連他自己都不信。

他記得她低眉一瞬心口越演越烈的血色,記得她祈求挫骨揚灰不與宋恕同入黃泉的話語,記得她直到最後也要咬牙說清的抱歉……記得明明是她用**將自己綁成了她腳底的影子,末了卻要主動拋棄肉身好脫離這個已經完美融入的影子。

她在的時候,他還可以理直氣壯地安慰自己,那些所謂的柔軟心思只是**衍生的雜物,是不經他的允許隨隨便便產生的鏡花水月,無論看上去都多美好,拋去那表面的曖昧,便只有底子上腐臭的白骨——他只要安安穩穩守在岸邊,不回頭也不渡過,就好了……

那些浮光掠影般的心思,只要不伸手去觸,便永遠只會是虛無縹緲的雲煙,永遠不會真正落到掌心。

可是現在,他卻不能這麼騙自己了。

明明那惑人心智的**已經隨着主人灰飛煙滅了,他心底卻還牽繞着那本以爲均出自虛妄的心念,隨着他膽怯的裝傻,理直氣壯地拖延成心口一道瘡疤,只等無可再拖之時徹底爆發。

他曾經覺得那天永遠不會來,因爲只要她離開,他便絕不可能再有任何動搖。可是如今再看,他才清楚,那天沒有來,其實只是因爲他和她還沒有等到。

那些曾經光怪陸離的思緒重又混沌而來,他卻再也撐不住曾幾何時的淡然,而只能眼睜睜看着自己的心隨了夢境中的步步追尋越落越靜,然後徹徹底底拂去蔽日的雲靄,顯露真正的山川。

可是……已經不能如何了。

完全複製於瓊璉的笑意桃花漸烈,如出一轍的豔色凝鬱,婉轉的卻到底只是徒有其形的空殼,卻琊伸手按住眉心,修長十指之下,是一步步流轉成冰的月色。

現在這樣,很好。

他已經回來了,而她卻不是,無論現在的他骨子裡凝着的是誰的影子,已經腐朽在塵裡的她也再不會看到了。

他還會有自己的事業,還會帶着他心心念唸的水洄一族走向真正該去的光明,而她,無論有多麼不甘,註定要懷着永遠無法成真的執念灰飛煙滅了,現在的他們,無論誰是誰的牽累,誰是誰的執念,都已經無所謂了。

從總算斂盡波瀾的面上緩緩撤回手,卻琊這才牽出了目前爲止第一個出於真心的笑意:“必,不辱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