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叛

將離趕到元老閣之時,便已經有不祥的預感了。

尤其是在看到本應流轉各地配合神司執行任務的元老閣七長老竟齊齊在列對自己翹首以盼時,不祥預感便是更盛——誓約之後,元老閣便一直作爲鎮守人間的最後力量而存在,如今人間已是強弩之末,他們卻仍然聚齊於此,要麼就是天下已平不許他們多插手,要麼就是,星辰巨柱內的變故,嚴峻到足夠他們丟下整個人間前來了……

而前者……若是真能出現前者,她也就不必如此興師動衆而來了。

好歹也是浮沉千年的老狐狸了,原本還有意恭謹一禮的衆長老一溜將離沉黑麪色,便果斷跳過了寒暄直接進入了正題:“霖均前輩七日前進入星辰巨柱後便再未聯繫過我等,我等實在放心不下,便以前輩留下的傳音符主動聯繫前輩,哪知道,傳音符才一送出,便自動焚燬了……”

將離當然知道他的意思,傳音符乃是修行者根據自身靈力循環所繪的特殊符紙,用於最緊急最機要條件下的交流,修爲不到一定境界甚至都不能感覺到更遑論接收到,至於損毀,更是除非本人死亡或是有修爲高於制符者的第三人出手攔截才能被損毀——如今天下修爲能高於霖均的本就寥寥無幾,恰巧知道他所有行蹤並能無視誓約進入人界的更是隻她和少辛二人了。

雖說以霖均之能,未必就會真灰飛煙滅,但能放任這個動搖人心的消息窗戶,就證明他也已經是自顧不暇甚至頗有危機的情況了,如此,便難怪元老閣也慌了。

——連當世最強的霖均也折在少辛手下了,可不得讓他們這些凡夫俗子心驚肉跳?

想到這裡,將離甚至不自覺一道苦笑,真是感謝他們沒機會進入溯夢之術,不然,只會比現在更絕望。

一切似乎都循着她最駭人的那個猜想走了下去——霖均雖仍在星辰巨柱之內,卻已生死不定;少辛仍隱於羅剎地不出,卻已分不清是再無餘力還是守株待兔了……而自己雖僥倖未直面危機,卻前有溯夢之術裡駭人聽聞的歸墟通道暴露,後有現實世界裡唯一能指望的霖均分身乏術,不得不孤家寡人地面對整個人間的爛攤子……偏偏唯一能連接到羅剎地的逆行六界還被封於不知所蹤的陸嘉彌體內,其次能連接入羅剎地的六界通道,別說使用,如何遮掩到不令各方勢力發現都足夠她傷腦筋的了……

如此這般下來,幾乎將她逼得舉步維艱——若想維持人間平定,就勢必要親身下陣穩住神司乃至整個修仙界;可若是耽擱在人間,她又無法分身前去維護歸墟的秘密。

若神司倒下,沒有頂級仙神庇佑又被誓約所困縛的人間必然動盪,怕是會連累得整個六界都會不得安寧;可若歸墟通道現世,少辛有了法子進入其他五界,以他的性子,必然也會將其他幾界納入逆行六界,到時候,更是風雲顛覆,不可收拾……

可是,她又不敢賭。

到目前爲止,關於歸墟通道的說法還只出現在瓊璉那個影子口中,最多也就一個展言知道,也未必就說明了通道已經暴露給了少辛——在這種一無所知的情況下,真的有必要犧牲人間去維護歸墟嗎?

她實在不知道。

可惜,時間已經不容許她想更多了,就在她恍神一剎,元老閣又來了無數傳音符,將離不必細聽,也足夠在紛繁消息中總結出一個答案了——封神局反叛了。

雖然心知封神局已經在夙修元蘅掌控下,反水只是遲早的事,然而真正聽到,幾位長老本就愁苦的面色還是更加凝重了——果然是屋漏偏逢連夜雨。

之前他們不曾插手封神局,一是因爲天長日久的嫌隙鬧得他們已無從下手,一是因爲星辰巨柱突生變故顧不及封神局動亂,再加上有將離坐鎮人間,想着起碼能盯着那些妖魔們收斂點,才放心地去完成月老的最終託付——哪知道就在這出任務的幾天裡風雲驟變,本以爲苟延殘喘的妖魔之流徹底崛起,本以爲萬無一失的霖均陷身星辰巨柱生死不明,甚至連最後的希望將離也溺於溯夢之術久久不出,直到現在纔來與他們匯合。

倏忽間乾坤顛倒,天地易換,竟迫得他們一時無言了。

良久,還是將離冷定,率先開啓了話題:“現在人間的情況到底如何?”

“封神局主管人間各項雜事,千百年來枝枝蔓蔓早深入人間,於人間影響之廣遠非我元老閣可比。”雖然前途一片渺茫,但也不能就這麼徹底頹喪下去,元老閣中又是最初隨霖均將離打天下的一批人,熬過初時的惶然,便很快恢復了應有的冷靜,“只是他們多以日常任務爲主,戰線拉得雖廣,質量卻良莠不齊,倒是我們元老閣,一心一意主戰,手下從內門弟子到尋常監察隊員都質量頗高。”

“你是想說,即使他們掌握了封神局,能控制的也不過最低等的修行者甚至普通人族。”將離緊顰的眉依然未曾展開,“所以,你們就能以遜於他們幾倍的力量平復這場動亂?”

第一個開口的武曲長老剎那被堵得無言,只能將目光遞迴廉貞長老,示意他力挽狂瀾。

“前輩所言有理……目前的我等確實沒能力在這種局面下制住他們。”果然,老奸巨猾的廉貞長老一開口,語意便曖昧得多了,“只是我們元老閣能以遜於他們幾倍的力量與封神局分庭抗禮,到底也還是有些手段的……”

將離脣角便不自覺彎出了諷然弧度:“所以你們希望吾做什麼?”

元老閣不會做賠本的買賣,即使是解決他們人族自己的危機,能如此輕描淡寫地說出還有手段,就證明他們確實還有些足夠平復封神局的手段,只是需要自己,用足夠大的代價去換。

雖然她確實好奇都到如此地步了元老閣還能有什麼壓箱底的法子,不過也不妨礙她果斷答應——局勢已經很明顯了,人間的危機刻不容緩,歸墟的秘密也不容再拖,無論自己是直接去歸墟還是間接去星辰巨柱,都不可能再有心力顧及人間,能讓他們自行解決當然是最好的了。

既然都冠了老奸巨猾之名,廉貞長老自然也不會辜負他的人設,眉目一彎,卻轉回從未有過的肅然,連帶那醞釀了幾百年的話也一字一句迸得金戈烈烈:

“我們只求將離前輩能告知霖均前輩,他與我等的契約已結,接下來的千萬年來,希望霖均前輩永不再插手神司乃至人間!”

此言一出,原本還在暗暗吐槽如此時機之下還不忘討價還價果然不愧是霖均看中的老狐狸的將離僵了。

契約?

霖均和他們又有什麼契約了?

不詳的預感越來越盛,廉貞長老卻好似吐乾淨籽的葫蘆不肯再發一言,末了,竟還是一向沒什麼存在感的祿存長老出來做了總結陳詞。

“這是我等與霖均前輩的契約,定約之時便言明縱千刀萬剮也不得令多餘的任何一人知曉。如今契約已成,我等便會忘了這項契約,只勞煩將離前輩告知他,好督促霖均前輩莫要忘了答應我等的條件。”

能以此生再不插手人間爲代價訂立的契約,到底該有多麼可怕的內容?

將離一時都不太敢深想。

因爲,只要一想到這裡,她就忍不住想到自己那個承諾……只要無心琴出,縱萬死也會踐諾……

會不會,也是和這個一樣的……

不知爲何,下意識不願想下去的將離匆匆轉移了話題,焦灼之下甚至來不及思考脫口而出的是什麼:“你們憑什麼篤定霖均沒有死在裡面?”

話一出口將離便心知不好,然而此時解釋反而更尷尬,只能將錯就錯地端出一副冰冷容色以勉強掩飾心底的惶惑:“你們也清楚,有能力毀去他傳音符的除了吾只有一個少辛,吾不會對他下手,少辛卻不會如此仁慈。”

“我等清楚。”祿存長老默了好一瞬才繼續答,“我等不過也是在賭。”

“神和人,是不一樣的。”這次,卻是廉貞長老再度開口,“神可以有很多次重來,人不行,結束就是結束,永遠不會再有重來。”

將離本是想說什麼的,看進廉貞長老黑沉一片的雙眼,卻又突然什麼都說不出來了。

“歸根結底,我們還是人,雖然沒了生老病,卻還是有死。”至此,廉貞長老纔好似總算打破了那層薄冰般暗沉的殼,毫不顧忌地苦笑出了聲,“其實說實話,世上有誰不怕死呢?甚至於我等,說到底,我等最初修仙的動力,不過也就是不用死。也就是後來,一次次的勝利將我們慢慢推上英雄的高峰,才迫得我們不得不在漫長歲月裡將這份本心慢慢塗抹上爲國爲民頂天立地等等修飾。”

“因爲英雄怎麼可以是一羣只想活下去的傻小子們呢?”

廉貞長老笑得諷刺,其餘幾個長老雖未如他一般放縱,卻也憑着眉梢眼角或苦澀或釋然的態度表明了自己一樣的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