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回到了那個地方。
走廊上,體育服的少女們說說笑笑,打開教室的門,空蕩蕩的室內,靠窗的位置坐着長髮的少女。大開的窗戶,不知何時被解脫束縛的窗簾被風鼓動的高高揚起,再落下,如此反覆。
少女們談笑的聲音小了很多,瑣碎的私語像是被毛躁的刷子一遍遍掃過,寂靜支配了空間。不,還有窗簾被風捲的翻動的聲音,不大,卻剛好地充斥教室中。
窗邊的長髮少女安靜地看着書,然後是紙張翻頁的聲音,很小,卻像是擲杯的暗號,在室內盪出連鎖的波紋。
“喂!五更!”
少女擡頭,望向聲音的來源。
是位短髮少女,清秀的面容,目光有些冷硬,言語間有種挑釁的意味,左眼下的淚痣,卻恰到好處地柔和了這種負面的情緒。即使是嚴厲的訓斥都像是帶有一絲嬌嗔。
“……”
“光明正大的翹掉體育課還真是輕鬆呢。很有趣嗎?裝作一副弱不禁風的樣子,安靜地等着一身臭汗的同學回來。”
“……”
面對對方擅自的挑釁,五更暫時想不出恰當的應答,當然可以矢口否認進行對抗,平靜承認也是一種選擇,只是在對方‘看她不爽’的心情上,無論何種迴應,似乎都會起到激化矛盾的作用。少女尚且年幼的小腦袋實在沒有合適的應對方式。
“切,無視啊。”
女孩陰沉着向五更走去,被身旁的少女阻攔,“算了啦,有棲川。”卻又很快掙脫。走到五更身前站定,居高臨下的看着她。
“……”
“給我聽人說話啊。”
五更輕輕地眨了下眼睛,先是看了下攤在課桌上的書。分明的油墨與白紙,每頁固定的信息,不會因爲讀者的差異而增多,不會因爲時空的變換而減少。在多是由書本陪伴的世界中,少女已經察覺到了自身對外交流的笨拙。
她沒有辦法使自己變的更爲得心應手,能夠遊刃有餘地處理當前的一切,那時的她天真的以爲切開世界的表層,攤開就是‘喜歡’與‘討厭’兩種選項而已。紛雜蜷縮的線團,以她的小腦袋可理不清。
“有棲川是討厭我哪裡呢?”如此直白的問了。
面對這種突如其來的疑問,對方瞪大了眼睛,想要開口卻滯了一下。
涌進教室的風,將五更的頭髮吹的紛亂,髮梢在日光中呈現閃耀的金色。
五更眼中的少女手足無措地呆立着,視線有些遊移不定,微微抿着嘴脣,卻又故作輕鬆地笑了。
“頭髮。”
——說謊。
她說道。
“我討厭你的頭髮,討厭它,所以心裡不爽。”
——說謊說謊說謊。
似乎是意料之外的答案,但五更卻是情理之中地點頭,“我也討厭,麻煩。”認真的語氣。
她雙手將頭髮束在腦後,空出右手,從抽屜裡摸出手工用的剪刀。
毫不留戀地剪掉。
少女瞪大了雙眼,僵硬地後退了一小步,彷彿親眼見證了世界的毀滅,半張的嘴巴,始終沒發出任何聲音。
“喂。五更。”
門後傳出的聲音。
聲音的主人艱難地擠過身體僵硬的人羣,四下看了看,拿起地上的紙簍,遞到五更身前。
“扔這裡,”想了下,還是補充了一句,“今天我值日。”
少女身穿秋季校服,頭髮及肩,清瘦的面部線條,眼神卻寂靜而有神,如同深海下閃動的星辰,戴着一副黑框眼鏡,卻顯得臉部更加銳利。
“響,你沒去上體育課嗎?”五更說着,把頭髮丟進紙簍,還輕聲道了句謝。
“沒,翹掉了,說是來月經不舒服,躲在保健室裡看書。”名叫響的少女將紙簍放回原地。
“對了,借你的書看完沒有?”
“還沒,剛讀到偵探被謀殺的段落。”
“啊,那之後纔是最精彩的環節,摒棄了偵探還原案件細節的固定套路,而是藉助兇手的回憶拼湊事件過程,殺人手法同樣是作案動機……她怎麼了?”這才注意到身邊呆立的少女。
“不知道,”五更誠實地搖頭,“感覺也不像得償所願的樣子。”
“那什麼意思?”響歪了歪頭,隨即便不作深究,“總之讀完寫份感想給我。”便回到座位。
“可以。”五更答應道,坐下,把書本合上,放進抽屜。
扭頭看向身旁的少女,停頓了兩秒,然後纔開口,“快要上課了哦,有棲川同學。”
少女緩緩將頭低垂,嘴脣蠕動,然後轉身衝出了教室。
——騙子。
睜開眼,清晨的光,透過臥室窗簾的縫隙,傾灑在五更的臉上。
在意識還未明確地迴歸身體之前,她靜默了幾秒。
想到了那個說着騙子的少女,轉身離開就再也沒回來過,之後聽老師說之前就已經辦好了轉學手續。
奇妙的場景,即使現在回憶起來依舊這麼覺得。
五更小學時,雖然融不進班級的氣氛,平時也是特立獨行,但一直未曾被欺凌過,唯一的一次,與其說是欺凌,現在想想,更像是一次試探。
能說的上幾句話的響,算是她的書友,曾被刁難過幾次。但響的性格獨斷專行,毫不掩飾自己的攻擊性,幾次對抗,反而對面束手束腳,於是也不了了之。
五更則不同,沒有什麼攻擊性,只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少與外部接觸。這樣的她還能平安無事地小學畢業,想想都覺得不可思議。
至於升上初中後,則試探性地與外界接觸,既不過分張揚也不畏縮扭捏,反而成爲班級裡超然物外的存在。
五更感嘆着人生境遇的奇妙,下牀,一隻拖鞋似乎被踢進了牀底,她也懶得俯身摸索,乾脆一隻腳踩在地板上,來到窗前,“譁——”地一聲將窗簾拉開。
爭相恐後涌進的日光,微微刺痛還未適應的雙眼。眯着眼呆立了一會,模糊的光才逐漸轉化成了具體的事物。
窗外電線上的鳥兒,歪着頭與她對視幾秒後,振翅飛離。
牀邊的手機鈴聲陡然響起,來電顯示是白石麻衣。
五更抓了抓腦袋,這纔回憶起來,上午有《乃木板在哪?》的美食外景,她和白石被分到一組。以防萬一,兩人昨天交換了聯絡方式。
嘛,白石是個認真的性格沒錯,但也沒必要提前這麼多,和SATFF約定匯合的時間才10點。
鈴聲還在空曠的房間內迴響,拖着也不是個辦法,五更嘆了口氣接通了來電。
“五更,你到了沒有?”
直截了當的詢問。
“嗯……白石桑,去太早的話,只會白等着浪費時間哦。”
“你在說什麼蠢話啊,現在已經9點半了哦。”
誒?
看向書桌的鬧鐘,顯示的時間是9:30,秒針適時地前進一個,分針的0變成了1。
這時記憶纔到達可供解讀的區域,回想起昨晚並沒有定鬧鐘的事實。
“等……慢着慢着!白石桑,以防萬一我先問一句,”雖然並無電話被竊聽的風險,五更還是下意識地壓低聲音,用手稍稍地遮住嘴巴問道,“……STAFF都到了沒有?”
“……”
短暫的沉默,似乎白石壓抑着的情緒都順着電波被輸送過來。
“到了哦。都在等你。”
死刑確定。
“等下啊,白石桑!幫我編個藉口撐十分鐘,不,二十分鐘!不不不,還是三十分鐘比較靠譜!”
然後,在一片兵荒馬亂中,腳趾撞到了桌角。
“——!!!!!!!”
“怎麼了,五更?你那邊發生什麼了?”
五更抱着右腳從窗邊滾到臥室門口,又從門口滾回到窗邊。彷彿一瞬間經歷了人類從誕生以來的所有疼痛。五更覺得自己沒當場痛哭,都屬於意志力異於常人。
她掙扎着,拖着被疼痛糾纏的右腳,艱難地拿過手機。
聽筒那邊白石還在焦急的呼喊。
“那個,我撞到腳趾了……能幫我叫個救護車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