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篇《易九六爻大衍數辨》是易學史上的一篇名文,只是現代人除了專業研究者之外,沒有人瞭解容若在學術上的一面,所以總是忽略掉詞作以外的容若。
文章先是談到了易學當中一個最常見、卻最困擾的問題:對爻的標記爲什麼要用九和六這兩個數字?容若的結論是:天地之正數只有從一到五這五個,《易經》的作者用到的都是正數,所以孔子說“叄天兩地而倚數”。所謂叄天,是說三個天數(奇數),即一、三、五;所謂兩地,是說兩個地數(偶數),即二和四。三個天數之和恰好是九,兩個地數之和恰好是六,這應當就是正確答案,而不是前輩學者所作的“扶陽抑陰”之類的玄虛無根的解釋。
要解決的第二個問題是周易占卜所用到的大衍之數,所謂“大衍之數五十,其用四十有九”,容若推斷這裡一定有文字脫落,因爲《繫辭》明明有講天數二十五,地數三十,兩者之和恰好五十五,從一到十順序相加正是這個數字,所以大衍之數不當是五十,而是五十五。
既然大衍之數是五十五,爲什麼實際占卜時只用到四十九根蓍草呢?容若的結論是:正數既然從一到五,也就是始於一而終於五,而天道運轉每每隱去始終以示消長之神奇,所以周易的占卜也要把大衍之數減去一和五這兩個數字,所得恰好就是四十九,後世流行的納甲之法也正是由此而來的。
熟悉易學的人自然會明瞭容若這篇文章的價值,但即便是全然的外行,也會從其中看得出那種條分縷析、有破有立的章法。在理智與情感的天平上,容若是如何保護自己的呢?
這篇文章之後,容若仍然在株守書房,足不出戶,取宋代陳友文《大易集義》和曾穜的《大易粹言》,集合諸儒易說刪補校訂,編成一部《合訂刪補大易集義粹言》。展開書卷,劈頭一句就是宋代大儒邵雍《觀物外篇》論述乾卦的文字:“不知乾,無以知性命之理。”
性命之理,這就是容若遁身於易學的緣故吧?
[2]悼亡:夜闌猶剪燈花弄
不知是多久以後,容若纔敢略略回想當天的情形,回想的也不很詳細,只是一些零碎:忙亂紛雜的腳步聲、接生婆焦急的詢問、熱水冒着白色的氣、她痛苦的嘶喊,最開始很大聲,漸漸失去力氣……待他推開門,她已閉上眼睛,身體停止了**。周圍的人在說些什麼一句也聽不清,他直直地走過去,想握住她的手,但終於沒有那樣做——他心裡很恐懼,怕一旦握住那雙手就再也沒有鬆開的勇氣。
如果那時她還能聽見,他會對她說什麼?如果那時她還能說話,她會對他說什麼?在以後的歲月裡,他無數次地設想、模擬這永遠都不會發生的對白,有時回合很多,幾天幾夜,不知疲倦;有時字字句句斟酌,一遍又一遍地修正,精益求精;有時只寥寥數語,隨之而來的是漫長的沉默。
回憶是一座城,現實是另外一座城,他猶豫再三,在連接現實與回憶的嘆息橋上進退維谷,處境艱難。進入回憶,她在裡面,笑得那樣好,款款向他迎上來,散發着溫暖的氣息,讓他痛到眩暈;回到現實,她不在裡面,他幾乎窒息。
他的世界縮爲一座橋,而他的全部生活就是在橋上來來回回,不斷猶豫,一聲聲地嘆息。
但,刻意避開的世界永遠在某個地方等你,只等你稍一鬆懈,攫住你就如夜色中的陷阱攫住了一隻失羣的雁。
性命之理終於鑽透了,或鑽不透了,於是雨落了,打在窗外的芭蕉葉上,那淅淅瀝瀝的聲音終於敲開了冰封的記憶:
點滴芭蕉心欲碎,聲聲催憶當初。欲眠還展舊時書。鴛鴦小字,猶記手生疏。
倦眼乍低緗帙亂,重看一半模糊。幽窗冷雨一燈孤。料應情盡,還道有情無?
——《臨江仙》
梧桐的影子,井口的轆轤,還有杜鵑淒厲的啼鳴。不,最怕聽到杜鵑的聲音,還是不要走出屋外吧。想起唐王李炎曾在夢中侍奉吳王夫差,忽然聽到宮中鳴簫擊鼓,說是西施辭世,正在送葬。吳王夫差悲悼不止,李炎爲作輓歌道:“滿地紅心草,三層璧玉階。”是呀,這是唐人筆記裡的故事,當時與她講過,笑談而已,哪料到紅心草如今也開遍了淥水亭的裡裡外外呢!
曾以爲年年今日都會一樣的依偎,誰知年年今日都成了一樣的追懷。無望的相思,只有等寒風住了,芭蕉定了,月兒斜了,譜成新詞唱給你聽。唱給誰聽:
綠陰簾外梧桐影,玉虎牽金井。怕聽啼鴂出簾遲,捱到年年今日兩相思。
淒涼滿地紅心草,此恨誰知道。待將幽憶寄新詞,分付芭蕉風定月斜時。
——《虞美人》
曾經與她共讀唐人杜荀鶴的《鬆窗雜記》,她最喜歡趙顏的故事。
趙顏是唐代的一名進士,他在畫工那裡得到了一幅軟幛,其上畫着一位清麗綽約的女子。趙顏驚歎道:“世間不可能有這樣的女子呀!若可令她獲得生命,我願意娶她爲妻。”
沒想到畫工答道:“這幅畫大爲神異,畫中的女子名叫真真,聽說只要有人願意連呼其名百日,晝夜不歇,她就會爲精誠所感,應聲作答。這個時候,只要再以百家彩灰酒灌之,真真就會走下畫幅,獲得生命。”
這也許只是一個傳說,甚至只是一個玩笑,是畫工嘲弄趙顏的癡情而惡作劇編出的故事。但趙顏竟然照做了,一天天、一夜夜地呼喚着真真的名字,百日之後以百家彩灰酒灌之。精誠所至,金石果然爲開。
但是,如膠似漆的生活過了沒多久,趙顏竟然起了疑心,懷疑妻子是妖。疑心才動,妻子便已回到了畫中。趙顏悵惘不已,徒喚奈何。而數月之後,軟幛上突然起了變化:真真依然明豔,只是手裡牽着一個男孩。
容若悵悵然,當年共讀這段傳奇時,還記得妻子是如何地驚歎與惋惜,而今,妻子和兒子也許正像真真一樣,不打一聲招呼就悄悄地回到畫幅裡去了吧?這一切,難道是因爲自己的愛不夠深、情不夠濃麼?——他不信,她應該也不會信。
如今換做自己漫漫長夜裡徒然呼喚妻子的名字了:
春情只到梨花薄,片片催零落。夕陽何事近黃昏,不道人間猶有未招魂。
銀箋別夢當時句。密綰同心苣。爲伊判作夢中人,長向畫圖清夜喚真真。
——《虞美人》
生怕芳樽滿。到更深、迷離醉影,殘燈相伴。依舊迴廊新月在,不定竹聲撩亂。問愁與、長短。燕子樓空絃索冷,任梨花,落盡無人管。誰領略,真真喚。
此情擬倩東風浣。奈吹來、餘香病酒,還添一半。惜別江淹消瘦了,怎耐輕寒輕暖。憶絮語、縱橫茗碗。滴滴西窗紅蠟淚,那時腸、早爲而今斷。任角枕,欹孤館。
——《金縷曲》
他記得自己說過,趙顏還不夠癡情,他畢竟有過那一剎那的懷疑和動搖,而更加心碎的是荀奉倩的故事:荀奉倩和妻子的感情極篤,有一次妻子患病,身體發熱,體溫總是降不下來,當時正是十冬臘月,荀奉倩情急之下,脫掉衣服,赤身跑到庭院裡,讓風雪凍冷自己的身體,再回來貼到妻子的身上給她降溫。如是者不知多少次,但深情並沒有感動上天,妻子還是死了,荀奉倩也被折磨得病重不起,很快也隨妻子而去了。
這個故事,在《世說新語》裡被當做一個反面教材,認爲荀奉倩惑溺於兒女之情,不足爲世人所取。但容若卻喜歡這個故事,因爲世人雖然把荀奉倩斥爲惑溺,容若卻深深地理解他,只因爲他們是一樣的人,是一樣的不那麼“理性”的、深情的人。
“若似月輪終皎潔,不辭冰雪爲卿熱”,如果上天真能安排月亮夜夜圓滿無缺,如果上天能賜給我們永不分離的幸福,那麼,我,甘願用最火熱的心來愛你,甘願耗盡我的生命來照顧你、珍惜你:
辛苦最憐天上月。一昔如環,昔昔都成珏。若似月輪終皎潔,不辭冰雪爲卿熱。
無那塵緣容易絕。燕子依然,軟踏簾鉤說。唱罷秋墳愁未歇,春叢認取雙棲蝶。
——《蝶戀花》
手寫香臺金字經,惟願結來生。蓮花漏轉,楊枝露滴,想鑑微誠。
欲知奉倩神傷極,憑訴與秋擎。西風不管,一池萍水,幾點荷燈。
——《眼兒媚·中元夜有感》
“斷帶依然留乞句,班騅一系無尋處”——那條被割斷的衣帶上還留有爲你而寫的詩句,可你卻早別我遠去了。
他爲她講過李商隱和柳枝的愛情,那時她笑着鬧着也要向他斷帶乞詩。
唐朝時候的洛陽,有個女孩子名叫柳枝。柳枝的爸爸是個有錢人,喜歡做買賣,但不幸遭遇風波而死;柳枝的媽媽最疼柳枝,搞得家裡的男孩子們反而不如柳枝妹妹有地位。柳枝已經十七歲了,也到喜歡梳妝打扮的年紀了,但她對這些事總是缺少耐心,倒喜歡弄片樹葉吹吹曲子。她也很能擺弄絲竹管絃,奏出“天風海濤之曲,幽憶怨斷之音”。
李商隱的堂兄李讓山是柳枝的鄰居,一天,李讓山正在吟詠李商隱的《燕臺詩》,柳枝突然跑了出來,吃驚地問:“這詩是誰寫的呀?”李讓山說:“是我一個親戚小哥寫的。”柳枝當即便要李讓山代自己向這個“親戚小哥”去求詩,大概還怕李讓山不上心,特地扯斷衣帶系在了他的身上以爲提醒。
很巧,就在第二天的一次偶遇中,柳枝向李商隱發出了邀請,說三日之後,自己會“湔裙水上”,以博山香相待。
年輕的李商隱接受了柳枝的邀請,可誰知道,共赴京師的同伴搞了個惡作劇,偷偷上路,還把李商隱的行李給偷走了。詩人無奈,沒法在當地停留三日,只得爽約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