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憲、達奚武、王雄等各部得宇文護軍令,率軍下了邙山,加入對洛陽城的攻擊。
連續三旬攻城未能得手,尉遲迥的十萬府兵雖是精銳,損傷不過數千,也略顯疲態。
尉遲迥與衆將商議,洛陽城內有兩萬守軍,各軍輪流進攻,消磨其戰力和意志。
軍略既定,照此執行。
那羅延所部也要參加攻城了,而且目標正是最爲堅固的金墉城!
墉者城牆樓堞,金者固若金湯。
《大洞玉經》曰;金墉者,九天館名,在雲珠庭內,本是天帝的神仙居所。
有“金墉映玉清,靈秀表天畿”,“玉帝乘車朱霄,綠霞煥金墉”的辭句。
不過現在映射金墉城的,不是什麼玉清綠霞,而是赤焰血光。
如今地面東一條西一條,挖了多條土溝地道,宛如醜陋的疤痕。
“太高了,三丈城牆,加上地勢實際得有九丈,雲梯車都夠不着。”
堆起的土山上,仰面與城頭守軍對射的士卒,不算密集的箭雨下,雙方偶有軍士中箭倒地。
侯勝北表示贊同:“強攻徒損將士性命,眼下也只有消耗守軍的人力、物資和士氣了。北齊的援軍一定會來,擊敗援軍之後,城內人心搖擺,那時候纔是破城的良機。”
只是他心中有一疑問,放棄隔斷河陽渡口可以說是爲了引誘北齊援軍來戰,可爲什麼要放棄邙山的地利優勢呢?
萬一北齊軍來援,翻過邙山,從背後打正在攻城的部隊一個措手不及怎麼辦?
他並不覺得自己想得到的問題,北周有那麼多久經沙場的宿將,會不清楚其中利弊。
“派了斥候監視大河對岸動靜的,不是毫無防備。”
“而且除了老爺子去接應的突厥,壓迫幽州和幷州,使得北齊不敢大舉南下支援之外,還有一路偏師。”
那羅延解釋道:“少師楊摽的一路兵馬出軹關陘,威脅北齊援軍的後路,我還擔心對方不敢來呢。”
見侯勝北仍是不解,那羅延更爲詳細地說明。
楊摽是一員年近六旬的老將,曾出使鄴城,深知東魏內情,後跟隨太祖皇帝攻克了弘農。
彼時黃河以北的邵郡一帶仍然爲東魏所控制。
楊摽因其父曾任邵郡的白水縣令,與當地的豪強有舊交,於是主動請纓,秘密潛入作爲內應。
成功潛入之後,楊摽與土豪王覆憐等謀劃舉事,應者三千人,果然裡應外合,一舉攻克邵郡,擒斬東魏所署的郡守程保及縣令四人。
之後楊摽率本地義從繼續經略各地,誘說東魏城堡。
僅旬月之間,正平、河北、南涉、二絳、建州、大寧等城,皆有請爲內應者,大軍因而輕易攻拔。
沙苑之戰高歡戰敗,楊摽分兵截擊東魏的韓軌、潘樂、可朱渾元等各路殿軍,殺傷甚衆。
東雍州刺史馬恭畏懼楊摽的威名,棄城遁走,西魏佔據了東雍州。
太祖皇帝因爲楊摽有謀略,表奏他行建州事。
建州的位置處於東魏境內三百餘里,可謂孤懸敵境,一般人根本不敢去上任。
由於楊摽威恩夙着,所經之處,許多豪族帶糧帶兵投效,比至建州,麾下之衆已達一萬。
東魏刺史車折於洛出兵迎擊,被楊摽擊敗。
又破東魏行臺斛律俱的步騎二萬於州西,大獲甲仗及軍資,義從的裝備得到補充,由此威名大振。
東魏大行臺侯景前來,攻陷正平,派遣行臺薛循義率兵與斛律俱會師,敵衆漸盛。
楊摽因爲孤軍無援,且腹背受敵,設計穩定軍心,四處抄掠軍資後,夜中拔營退回邵郡,全身而退。
東魏以正平爲東雍州,遣薛榮祖鎮守。
楊摽先遣奇兵急攻汾橋。
薛榮祖盡出城中戰士,於汾橋拒守。
其夜,楊摽率步騎二千,從他處渡河,偷襲攻克了正平,奪回了東雍州。
邵郡東部叛亂,楊摽予以鎮壓,又擊破了東魏南絳郡,俘虜郡守屈僧珍。
……
二十年前的邙山之戰,楊摽攻拔柏谷塢。
大軍不利,侯景率騎追擊,楊摽與韋法保同心抗禦,不退反進十數裡,逼退了侯景。
齊神武圍玉壁城,令侯景攻佔齊子嶺。
楊摽擔心其入寇邵郡,率騎抵禦。
侯景得知楊摽到來,斫木斷路者六十餘里,仍然驚而不安退還河陽,忌憚到如此程度。
楊摽之後督晉建二州諸軍事,攻破蓼塢,俘虜東魏將領李顯。
朝廷於邵郡置邵州,以楊摽爲刺史,率所部兵鎮守。一路進授大都督、儀同三司、開府、大行臺尚書、少師。
……
“楊摽在東境二十餘年,多次與北齊作戰,未嘗不捷。”
一口氣說完了楊摽的赫赫功績,那羅延反問道:“有這麼一位善戰的名將在背後盯着,北齊援軍怎麼敢輕易渡河,不怕被前後夾擊,全軍覆沒麼?”
侯勝北還是心存懷疑,道:“楊摽雖然厲害,麾下只有萬餘人馬,而且還不是府兵精銳。要是北齊援軍先集中對付他,解決了後顧之憂,再支援洛陽怎麼辦?”
“侯兄弟,你畢竟不是北周人,所以很難理解我們對於楊摽的信任。”
那羅延笑着道:“打個比方,要是你們南朝的陳慶之率軍萬人守在敵軍後路,你會不會放心?”
侯勝北一想,道理是這麼個道理。
尉遲迥等基於對楊摽這位常勝將軍的信心,做出如此判斷,也無可厚非。
“楊摽的邵州義從,隨他征戰多年,戰力不弱於府兵。”
“他的副將也不弱,驃騎大將軍、開府儀同三司司馬裔所率的溫城義從,從大統三年與東魏頻頻交戰,到大統八年入朝,跟隨歸附的河內百姓有五千戶之多。十三年攻拔東魏平齊、柳泉、蓼塢三城。十六年入建州,破東魏將劉雅興,拔其五城。實力頗強。”
“車騎大將軍、儀同三司、新平郡守韓盛所率雖是郡兵,也是關中子弟。”
那羅延補充道:“楊摽背靠軹關陘,只要不輕敵冒進,就算碰到優勢兵力的敵軍,只須退入陘中扼守陘口,北齊軍也奈何他不得。”
侯勝北覺得那羅延說的很有道理。
戎馬四十年的宿將,背靠有利地形,任務是牽制敵軍即可。
他只要扼守要害,無須主動攻擊,還能出什麼事情呢?
邙山諸將也是這麼想的,有楊摽在後虎視眈眈,齊兵必定不敢輕易渡河。所以並未派兵截斷河陽渡口,只派出了斥候保持偵察。
甚至由於兵力太過於富餘,尉遲迥還派遣麾下的蒲州總管府長史郭彥,率一支部隊前往支援另一路偏師的權景宣,南出汝潁。
郭彥到了豫州,見權景宣頓兵懸瓠城下,主動請命進攻。
權景宣判斷懸瓠城防守嚴密,一時難以攻取,考慮轉向南方,一路攻略郢州、北江州、南司州,直達大江邊。
好一個構想宏偉的大迂迴戰略。
如果這個戰略得以成功實施,北周邊境就從安陸再向前推進一段,和南朝完全共有大江中游。
幸好被郭彥阻止了。
郭彥認爲奉命出師,必須與主力大軍相鄰聯動呼應,若向江畔立功,更非朝廷本意。
放着汝南不打,把戰線推到江夏一帶,南朝會怎麼想?
他歸屬尉遲迥的序列,不必聽從權景宣命令,獨自謀劃攻取懸瓠之計。
恰逢北齊豫州道行臺、豫州刺史王士良的妻弟董遠秀私下派人接洽,表達了投誠之意,權景宣還是聽從了郭彥的意見,引軍圍困懸瓠。
十二月。
豫州刺史王士良、永州刺史蕭世怡出城投降。
權景宣令郭彥守豫州,謝徹守永州,送王士良、蕭世怡及降卒千人獻捷於長安,獲得了開戰以來的首場勝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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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路偏師,一路報捷,一路卻是大敗。
深受邙山諸將信任的少師楊摽,此時已經成爲了北齊的俘虜。
他被反綁雙手,臉上和鎧甲上滿是泥土污漬,還有不少血跡,是被拖倒在地時沾上的。
頭盔已被打掉,雜亂的花白頭髮和臉色一樣,正在寒風中抖動,不知是氣憤、是恐懼、還是悔恨。
北周軍的屍體,橫七豎八的靜靜躺在戰場上。
就因爲他的輕敵,數千名戰士成爲了不歸之人,其中多數是隨他征戰多年的邵州義從。
新平郡守韓盛也戰沒於此,被取下了首級。
只有司馬裔和司馬侃父子爲溫城本地土著,熟悉地形,力戰殺出一條血路得免。
楊摽本可以安安穩穩地守住軹關陘口的。
陘西有斛律光去年新築的勳掌城,已經被他攻克。
敵軍來攻,退回固守;敵軍南下,前進撓後。
只要拖住北齊援軍,等到主力攻克洛陽,前後呼應,更有望擊潰北齊寶貴的機動兵力,立下滅國首功。
可是爲什麼自己就是忍不住,要出軹關,率兵深入敵境,偏偏又不嚴加防備呢。
是不甘作爲尉遲迥這個後生晚輩的陪襯?
是對於自己二十多年常勝戰績的自信?
還是潛意識裡對北齊軍的輕視?
突然殺到的北齊太尉婁睿大軍,將楊摽的驕傲自信撕了個粉碎。
婁睿是個什麼東西?三十出頭的無名小輩而已。
仗着是婁太后的侄子,無甚器量才幹,憑着外戚的身份身居高位。
縱情財色,時論風評都鄙視他。
不過就是這個楊摽看不上的傢伙,此刻卻高高在上,決定了他的生死:“願降?願死?”
楊摽終於低下了高傲的頭顱。
常勝將軍楊摽失去了他的不敗聲名和未來。
北周軍失去了鉗制北齊援軍的偏師。
……
沉默許久的北齊終於露出了反擊的獠牙。
東安王婁睿、武興王高普、都官尚書王峻等自鄴城,率外軍三萬赴河陽。
生擒了冒進的楊摽,擊潰北周一路偏師,婁睿進位大司馬,總領北齊援軍一部,以王峻爲南道行臺,共同率軍赴懸瓠,迎戰另一路偏師權景宣。
司徒、鉅鹿郡公斛律光從騎兵曹撥兵五萬,馳援洛陽。
領軍將軍、蘭陵王高長恭率禁軍五千,另撥一隊百名百保軍士隨同出征。
斛律光、高長恭救洛陽的五萬五千人先到河橋,見北周軍勢有十餘萬之多,未敢輕進。二將於北岸立下營寨,窺視對岸動向。
齊主高湛猶豫一陣,還是召見了幷州刺史、平原郡王段韶。由於突厥屢犯邊境,段韶並不在晉陽,把駐地改到了塞下。
此前周齊交涉,高湛曾經派遣黃門侍郎徐世榮乘坐驛車,齎周書詢問段韶意見。
段韶認爲周人反覆,本無信義。
宇文護外託爲相,實爲王也。既爲母請和,不遣一介之使申其情理,僅靠書信往來就送其母,是爲示弱。不如暫許,之後再放未晚。
高湛不聽,如今應驗。
然而情況緊急,高湛也顧不得面子,問段韶道:“洛陽危急,今欲遣王救之。突厥在北,復須鎮御,如何?”
段韶當即答道:“北虜侵邊,事等疥癬。今西鄰窺逼,乃腹心之病,請奉詔南行!”
齊主令段韶馳援洛陽。
二日後,齊主車駕亦自晉陽出發,親赴洛陽。
……
尉遲迥等獲知楊摽兵敗,北齊援軍後路已再無自軍牽制,於是分兵一部守太和谷,一部沿邙山佈陣,與敵軍隔河對峙。
一方面攻城更急,尉遲迥遣使對城中道:“未聞救兵,何不降也?”
獨孤永業答道:”我城池嚴固,兵食有餘,攻者自勞,守者常逸。待救援來到,憂爾衆有不返之危。燕趙豪傑,必不爲降將軍也。”
尉遲迥又命人於城下喊話:“城主受榮祿,汝等軍士,何事相隨入湯火中耶。”
射書標示賞格,投於城中:能斬城主降者,拜太尉,封開國郡公,邑萬戶,賞帛萬匹。
獨孤永業題書於背,反射城外:若有斬尉遲迥者,一依此賞。
與段思文巡視城頭,撫慰戰士,城內士卒莫不感勵,人有死難之心,而無投降之意。
……
不知不覺間,北周軍已攻城一月有餘。
臘月天寒,連日起了陰霧。
霧氣從河面升起,遠遠望去如水面沸騰,水汽變幻,不見對岸。更連接山霧,滿山滿谷皆爲白障籠罩,風吹不散。
就像是一層不祥的白布,遮擋住了北周軍的前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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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名對照》
軹關陘:今濟源市西十一里處
勳掌城:今濟源市西北二十四里勳掌村
溫城:今溫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