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六月來了,初夏的暖風吹得人昏昏欲睡。人的衣服越來越薄,女人們好看的薄薄的上衣在風中擺動,總能引起少年多看一眼,再多看一眼。

六月八號,是個星期天。九點光景,司依然正在水房裡洗衣服,王依然急匆匆地跑來:“快,走吧。”

司依然問:“走?去哪?”

王依然嗔怪起來:“不是每個週日到王勇潮家嗎?”

司依然這才記起,說了一句:“我以爲多大的事呢,這又沒什麼時間規定。”說着,把漂洗完的衣服,擰了擰,扔臉盆裡,徑直往宿舍不緊不慢地走。

“你能快點不?車在那等着呢。”王依然催促着。

司依然擡眼往宿舍那一望,果然那臺上海轎停在宿舍門前,王勇潮站在車前踢石子,邊上有個女人的身影,穿一件白色長長的外套,被風吹得簌簌飄動,伴着她飄逸的長髮,別有一番韻味。

走近了,司依然定睛一看,這風一樣飄逸的身影,原來是小雯。

“司依然,你自己洗衣服呀?”小雯熱情問候司依然。

司依然說:“你怎麼來啦?小雯姐。”

“勇潮說他來學校接你,我正好這個時候沒事, 就跟着一起來了唄。”小雯解釋道,“怎麼?不歡迎啊?”

“哪能呢?快,進屋坐坐。”司依然熱情邀請着。

“好呀,進去看看未來大學生們的宿舍,沾沾文化人的味。”小雯說着就要往宿舍裡走。

“看什麼呀,別看啦,走吧。”王依然想制止,可小雯並沒有停下腳步。

宿舍裡安安靜靜,王敬亭還在牀上睡懶覺,輕微發着鼾聲。小雯進門後,一陣香水味飄過,王敬亭頓時醒了。他一咕嚕坐了起來,揉揉眼,一看是個女人,他連忙攏了攏被子,把自己包緊。不知什麼時候進了門的王勇潮說:“王敬亭,你不會是裸睡吧?”跟着王勇潮一起進來的司依然狡黠一笑,其實,這個宿舍有兩個人喜歡裸睡,一個是王敬亭,一個就是司依然。

司依然這時往前上了一步說:“小雯姐,我給你倒杯水去。”

“司依然你住哪個鋪啊?”小雯問。

“喏,上面那個。”司依然仰起頭用嘴角指了指。

小雯接過司依然端過的搪瓷缸,捧着往司依然牀鋪上看,牀上的被子帶着特別顯眼的補丁,但是疊得整整齊齊。牆上密密麻麻貼着各種紙,紙上是密密麻麻的字,枕頭邊還堆着五六本書。有一本書中,夾着的信封露了半截。

“你們還走不走啊?”王依然又進來催了一次。

上車的時候,王依然說:“我們三個男生坐後面,小雯姐,你坐前面。”

小雯卻說:“勇潮坐前面吧,我坐後面。”

車門拉開,王依然一下子就進了座位,司依然拉着車門要小雯上車,小雯卻推着司依然先上,來回退讓兩次,司依然就先上了車,坐在中間,小雯坐在右側靠窗。

“司依然,你那被子多久洗一次啊?”小雯彷彿是漫不經心地問。

“被子?哦,被子我一個學期拿回家洗一次。”司依然說。

“下次來,你把衣服鞋子,需要洗的帶我這來,我給你洗洗。”小雯說。

“那哪成呢?不用不用,我自己能洗。”司依然推辭着。

“司依然,小雯姐是看上你了呢。”王勇潮並沒有回頭,直接高聲說的。司機也沒有忍住,噗呲一笑。這句話立即就惹得小雯起身要打王勇潮。王依然也咧嘴笑着,只有司依然一下子紅了臉,低下頭尷尬着。

“今天我爸媽都去省裡了,我們仨好好玩一天。”王勇潮說。

“勇潮,我們迪斯科去。”王依然按捺不住了。

“好,我們迪斯科去,小雯姐,你多做點菜。”王勇潮說着就拉起司依然往堂屋東頭他自己的房間而去。

王勇潮的房間裡,有四個大大的音箱,掛在四個牆角,一臺雙卡錄音機,邊上是一臺功放機,功放機上伸出四條電線,接到音箱。王勇潮摁亮電源,插進一本磁帶,瞬間功放機的顯示屏上出現一排絢爛的跳躍的燈柱,隨着音樂起舞。而音樂聲直穿腦門,司依然感覺有一股東西穿透了自己的五臟六腑,震顫着。王勇潮各王依然扭起了腰肢,扭起了屁股,揮舞起手臂,滿臉扭曲。

“來來來,一起來嘛。”王依然向司依然吼叫。

“司依然,來呀!”王勇潮也極力鼓動着。

司依然站了起來,努力想融入這個氛圍。可他不好意思,他總覺得這樣扭動是一種病態,他天然地抗拒。

當音樂播放到第三首的時候,王勇潮和王依然已經脫去了上衣,光着膀子在跳。司依然感覺很憋悶,就出了門,到院子裡呼吸新鮮空氣。

小雯坐在廚房門前摘菜,見司依然一個人坐在涼亭下,就端着提着菜籃子拿一個框子,走到了涼亭下。

“司依然,你今年多大呀?”小雯問道。

“哦,小雯姐,我今年16歲,”司依然說着,問小雯,“你呢?”

“我比你大三歲。”小雯說。

“你怎麼不讀書呢?”司依然問。

“我們家窮,姐妹又多,念不起,”小雯說着,低下頭只顧着摘菜。

“再怎麼難,也要讀書呀。”司依然說。

“我不讀書也停好的,王叔是我家親戚,我前年就來了,給他們家做事,比種田強多了,吃的也好,穿的不是王姨不穿給了我的,就是王姨給我買的,比別人的好多了。”小雯說這些的時候,顯露出深深的自豪感。

“你這是知足常樂呀,挺好,挺好。”司依然說。

“羨慕你們讀書好的人,我可聽王勇潮說無數次了,你第一次來之前,我就把司依然這名字聽得爛熟了。他特崇拜你呢,王叔和王姨就要他多帶你來玩,跟你交朋友……”小雯這幾句讓司依然對王勇潮增加了幾分感激。

“小雯姐,你家是哪的?”司依然隨口一問。

“上官的。”小雯說,“你呢?”

“上官?我也是。”司依然睜大眼睛,一種親切感油然而生。

“哦,你哪個村?”小雯問。

“我河南村,小雯姐是哪個村?”

“我河北村,哎呀,這麼巧,我們就隔着一條河呢。”小雯高興地說着。

在上官鄉北端,有一條玫瑰河靜靜地流淌。河足足30多米寬,一條省道通過一座水泥橋穿越跨過玫瑰河。在夏季,河裡到處是脫光衣服洗澡的光屁股男人。說是玫瑰河,當地人叫它“摸鬼河”。這個河裡淹死太多的人,司依然的一個小學同學,就淹死在這條河裡。所以,每當夏季來臨,家長們再三叮囑孩子不要去玫瑰河洗澡。而司依然7歲那年,剛剛在門前學會狗刨,就趁着父母沒有注意,跟着一幫七八歲的小男孩跑了裡把路,去了玫瑰河洗澡。三個人去的,只回來了倆,司依然永遠都記得,那是父親唯一一次打他,打得他整個屁股佈滿了柳條留下的血印子。

而這條河,無疑讓小雯勾起更傷心的往事。小雯15歲的時候,帶着大妹去割豬草,路上遇見了同齡的也去割豬草的另外三個女孩,夏季雨後的田野中,泥巴沾滿了鞋子。當她們幾個小姑娘準備回家的時候,別人都是在草叢裡把鞋上的泥巴蹭蹭,可大妹說去河裡洗洗腳。她們就揹着簍子坐在橋邊等大妹,可大妹一個趔趄,掉進了水裡。那時,路上車特稀少,人也稀少。恰好那個時辰,沒有大人經過。大妹在水裡撲騰着,幾個女孩都嚇傻了,只有小雯不顧一切地跳進河裡救大妹,可還沒有摸到大妹,她自己已經被水嗆得往下沉。幸虧一個路過的男人,把她給救了上來,但當那個男人再去把大妹撈上來的時候,大妹已經一動不動了……

所以,當司依然說起“摸鬼河”的慘痛經歷,小雯哭了,先是嚶嚶地抽泣,接着就撕心裂肺地哭。

司依然不知所措,想安慰她,可又不知如何安慰纔好。

小雯一邊哭,一邊講大妹的死。這讓司依然極爲驚詫。他清楚地記得,那年夏天,他從學校回來,媽媽給他講爸爸救了落水的女孩,還說撈起另外一個,沒了。以此再三警告他不許去摸鬼河洗澡。

當司依然把父親救人的事說給小雯聽,小雯連忙問:“你家是不是門口有一棵很粗很粗的柳樹?”

司依然更加驚訝了:“是呀,我家門前是有一棵大大的柳樹。”

“你爸爸是不是叫司永年?”小雯急切地問。

“是呀,我爸爸是叫司永年。”司依然說。

小雯一把抱住了司依然,哭得更厲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