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這次對司依然的“審判”一直折騰到下半夜2點,校領導早就哈欠連天,馬老師再三敦促司依然:“你就認了吧,否則對你有什麼好?”

“我本來就清清白白,我沒有做任何違反紀律的事,我憑什麼認?我認什麼?”已經帶着嚴重疲態的司依然,兩腿早就站得痠痛,不得不一會兒換個腿支撐身體。當馬老師不知道第幾次提醒他“認罪”的時候,他條件反射似的挺直了腰身,語氣依舊是那麼堅決。

“好吧,都回去睡覺。明天再說吧!這孩子,不知道是不是冤了他。”校長揮了揮手,這場漫長的“審訊”才得以結束。

第二天,走進教室,司依然在門上停住了腳步,不過,他只略微遲疑了一下,就徑直走到了自己的座位。這時,他打量了自己的鄰座,方雪兒並沒有來,而且過去一直堆放着的書本,收拾得乾乾淨淨,連一張紙條都沒有。他連忙環顧四周,在牆角的最後一排,熟悉的身影躲在書堆之下,他想去問雪兒,哪怕說一句自己挺好,你也要好好的,可最終他沒有去。

暑假很快就來臨了,這次期末考試,司依然極其慘敗,過去總排在第一的代數、幾何、語文、外語,無一例外都落在10名之外。幸好,提前錄取進縣中的通知書,讓這次考試對他來說,可有可無。而“審訊”也並沒有再進行。只是在早操的時候,馬老師告訴他:“有則改之無則加勉。”

這個暑假,蝸在家中的司依然,總是靜不下心來做暑假作業。從不操心他學習的媽媽,也實在看不下去。總是念叨:“哎呀,你這是怎麼了?以前每天6點就起來讀書背單詞,你這次回來完全不一樣了嘛。每天睡到10點還不起,沒事盡坐着發呆?”

他能不發呆嗎?這次期末考試,方雪兒一樣考得很差。期中的時候,方雪兒還是18名,這次,直接倒數第一。他想去鼓勵方雪兒,可他壓根不知道怎麼去找她!

“你這孩子是不是有什麼毛病啦?”媽媽望着吃着飯突然就把飯碗滑落打碎的司依然揪心地問。

“媽,明天我想回一趟學校。”司依然濛濛地說,“你給我拿6塊錢。”

司依然家距離學校16公里,每天有兩班車往返。車票一個單邊2塊。他盤算過了,來回用4塊錢坐車,留下的2塊錢,買一碗麪吃,就夠了。

“放假了去學校幹嘛呀?家裡沒錢你又不是不知道,要去,就自己騎自行車去。”媽媽轉過頭跟爸爸說:“你去三大爺家問問,借個車給依然用一天,可好?”

爸爸咂咂嘴,想說什麼,又收了回去。一邊抹嘴角的飯粒,一邊出門去找三大爺借車去。

到了晚上,三大爺推着自行車來了。進門就笑呵呵地說:“依然要上學是吧?哎呦,你們家是出了秀才了,這縣中可不是誰都能上的,依然小子考上了,是我們老司家的光榮啊,我這本來明天要去趕集賣菜的,這不,依然小子要用車,我就不去賣菜,給他用要緊。”三大爺說着,就取下旱菸袋,媽媽見了,連忙嗔怪起爸爸,“你看,你看,三大爺來了,你也不去拿煙。”爸爸連忙去裡屋的櫃子裡找煙,等煙來了,三大爺的菸袋依舊沒有裝上菸絲,所以當爸爸遞過一根“大前門”的時候,三大爺忙不迭地塞進嘴裡,火拆一嘩啦,“刺溜”一聲,擡起火苗就點菸。可剛吸 了一口,他就連忙吐了出來:“哎呦,你家這煙可是黴了啊!”衆人忙把煙盒裡的四五根菸掏出來看,果然,白白的煙支上,早就佈滿了灰色的斑點。“哎呀哎呀,真對不住三大爺,我們家沒人抽菸,這都收着起黴了。”媽媽不停“哎呀”,三大爺倒是沒生氣:“不打緊的,不打緊!我這抽菸袋呢。”爸爸說着,就把煙扔到了外面的垃圾堆裡。

晚上特別燥熱,司依然一會就起來,去門前的小河裡扎個猛子,回到牀上要不了多久又是一身大汗。往年也是這麼過的,今年這個夏天,他覺得格外澡熱。尤其是腦海裡始終惦記着明天去學校,怎麼找到已經放假的方雪兒。她的父親是鄉里的書記,那就去鄉里問,找到她住處,自然就能見到她了。想到這,他的內心略感安慰。可沒過多久,他又煩躁起來,“問誰?看大門的?人家不告訴我怎麼辦?或者第一個見到的是她父親怎麼辦?”千頭萬緒,他怎麼也找不到明確的方向。就這麼迷迷糊糊睡到了6點一刻。

司依然默默地穿上衣服,壓水井裡壓了點井水,刷了牙,胡亂洗了洗臉。去廚房掀開鍋蓋,拿起一張煎餅,捲了一根蔥,三下五除二就吞了。再用紗布包了兩張煎餅,往自行車後座一別,然後去井上壓了一瓢水,咕咚咕咚喝了,推過自行車跨了上去,一溜煙似的就往上官而去。在門前菜地做活的母親,攏起手掌大聲問他:“你這麼早就去,幹嘛這麼早呀?”他或許壓根就沒有聽見,只有呼呼的風聲掠過耳畔,他的心早已飛到了上官鄉政府。

16公里的路程,平素父親用自行車送他上學,得騎一個多小時,可今天,他只用40分鐘就來到了上官鄉政府。他從未進過鄉政府大門,寬厚的兩堵水泥牆,上面搭了一塊橫着的水泥板,這種極爲簡單卻不失莊重的門頭,讓司依然頓生親切感。他幻想着雪兒這時恰好出來跑步,恰好遇見,該有多好啊!

就在司依然推着自行車要進了大門的時候,看大門的老頭大叫一聲:“誒誒誒,做啥呢?”

“我,我,我找方雪兒。”司依然把自己路上想好的找方書記一下就忘了。

“方雪?沒有這人。”老頭冷冷地說。

“是方雪兒,兒!”司依然糾正了老頭。

“那也沒有。”老頭斬釘截鐵,接着老頭說了:“今天星期天呢,休息,明天來吧。”

司依然把手往腦門子一拍,自己想了那麼多方方面面,偏偏把星期天休息這茬給忘了。可他一轉念,我這找雪兒,跟星期天有什麼關係呢?索性,他把自行車往門邊一頓,徑直走到值班室。

“大爺,我是來找方書記的,我是他女兒方雪兒的同學。你能告訴我他家住哪嗎?”這段話,司依然說得語氣平緩,帶着誠懇,不卑不亢。

“哦,找方書記家啊。”老頭這才明白過來,“喏,往裡走,過了中間那小圓門,進去第二家院子就是。”

“謝謝謝謝!”司依然自行車都不要了,徑直帶着小跑往裡面而去。

大約七八十米的距離,他就來到了小院的門外,青磚的圍牆,青磚的門樓,門卻緊鎖着。這個門是厚厚的松木老門,門環滲着斑斑點點的紅鏽。門前的石階上,有十幾片樹葉。他走近了木門,透着門縫眯着眼睛往裡面瞅。只依稀看到不大的四合院,裡面地面鋪着青磚,一輛草綠色的雙槓女式自行車靠在牆邊,橫貫院子的晾衣繩上還掛着一件裙子,他認得,那件粉色的連衣裙,就是雪兒向他扔蛤蟆的夜晚所穿的。

“誰呀?”忽然身後傳來一聲,“你幹嘛呀?”問話的是一位五十來歲的婦女。

“我,我找方雪兒的,請問這是她家嗎?”

“哦,雪兒呀,他們家昨天就去南京了。”這婦女一句話,讓司依然整個落到冰窖裡了。“怎麼的?你找人家有啥事呀?”這婦女邊說邊把司依然從頭到腳打量個遍。“你這滿身大汗的,有啥急事嗎?嘖嘖,你看,這衣服溼透了都。”

這位婦女,其實就是住在第一個院子的,是鄉長的愛人。她把司依然讓進了家門,要他自己打了井水,洗洗乾淨。當她從頭至尾聽了司依然把如何被蛤蟆嚇了,如何被老師和領導審問了訴說一遍,感嘆道:“你這孩子還真不錯,被雪兒嚇着了,還被老師給冤枉折騰半宿,這還跑這麼遠來找雪兒,想安穩雪兒,真是難得啊。得了,等她回來我轉告她,成吧?”

“謝謝阿姨,謝謝阿姨!”司依然彷彿一下子輕鬆許多,連忙給婦女道謝。

回到家的司依然,又重新煥發了活力。每天6點起牀,做作業,朗讀……抽空的時候,他會拿一根釣竿,到菜地裡挖一團蚯蚓,坐到門前的小河邊釣魚。村裡的小夥伴有人時不時搗亂,拿泥巴塊往他釣魚的地方扔,他並不氣惱,釣到4條鯽魚之後,就主動叫小夥伴把多餘的魚拿回去煮。有時,見四下無人,乾脆脫了精光,下到水裡狗刨玩去。

這天上午十一點左右,司依然正在河裡跟三個小夥伴打水仗呢,郵遞員騎着自行車到了他家門口,突然停住了,對着院子裡叫道:“司依然,司依然,有信。”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這是平生第一次收到信件。當然,縣中的提前錄取通知書,雖是給他,卻由學校代收了。他向郵遞員揮手:“這吶,這吶!”郵遞員說:“你快上來呀!”其他三個小夥伴頓時鬨笑起來:“他光着屁股呢,哈哈哈……”

郵遞員把信別在了司依然家的門邊,他們幾個光泥鰍等瞅準了沒有人,才上岸穿了衣服……

司依然:

你還好嗎?

真對不起,我鼓起勇氣,纔給你寫這封信。我本來是跟你開玩笑的,真沒有想到,你是那麼怕蛤蟆。

給你寫信 的時候,我住在南京,我爺爺家裡。我暑假第二天, 就來了南京了。這些天來,我始終對你心懷愧疚,所以,我想請你原諒我。我們開學後就不再是一個學校一個班級裡了。人呀,爲什麼要有這種無奈的別離呢?哎,不說了,我既不是林黛玉,更不是李清照。(突然發現自己很好笑。嘻嘻)我不知道你的地址,好不容易打了電話到學校,問了老師,才知道你家的地址。也不知道你能否收到這封信,如果收到了,你也樂意,請給你回一封信吧?地址見信封。

祝你天天快樂!

此致

敬禮

方雪兒

1985年8月1日

讀完這短短的信,司依然的心底翻起五彩的雲,那種愉悅升騰的感覺激盪着他。他除了在作業中寫過信,還從來沒有給任何人用書信的方式傳遞過任何信息。此時,他恨不得立即就能寫出來,寄到雪兒的面前的信。他連忙找來一本空白的作業本,拿起筆就寫:

“雪兒……”突然覺得不妥,於是,又在“雪”字前面加了一個“方”字。可他還是覺得不是自己想要的稱呼。可究竟怎麼稱呼呢?他也不知道。思來想去,他決定就稱呼“雪兒同學”了,一面是省去姓氏的親切,一面是以“同學”隱藏自己對親切的遮掩。

雪兒同學:

你好,來信收到。我非常意外,也更加開心。我沒有想到會收到你的來信。你不要總耿耿於懷,那件事情已經過去了,我現在每天按時起牀寫作業,一切都像從前,不要掛念。這次一別,我也無從形容內心。是啊,人爲什麼要有離別呢?我也不想與朝夕相處的你,還有大家別離的。可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即便我們還在一起讀書,明年中考後,不是一樣面臨各奔東西嗎?其實,我前幾天去了上官,去了鄉政府,找到了你家,我還看到你家院子裡你穿過的粉色裙子,可你卻去了南京。我是從昊墟直接騎自行車去找你的,我想當面寬慰你,請你務必不要再自責了,那樣我會心很痛的。距離中考,咱們還有一年的時間,我會在縣中等你,我是到縣中精英班讀完初三,免試升縣中的高中,你可千萬不要鬆懈,加緊追趕,我們上官中學每年大約能考4-6人進縣中,你一度排在前列,只要不氣餒,找問題,迅速彌補,一切都還來得及。我在縣中等你!我相信,你一定能考到縣中的!

祝學習進步!天天快樂!

YOURS YIRAN

在落款YOURS YIRAN之後,他覺得不妥,又換回了“司依然”。就爲這一個落款,他又把整個信件謄寫了一遍。工工整整的小楷,雋雅清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