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唔,有點意思!居然試圖用劉信叔的舊伎對付老夫?呵呵,只可惜老夫不是那完顏宗弼!”見自家騎兵已經推進到二百五十步內了,而城牆下的紅巾軍依舊巍然不動,淮東廉訪副使褚布哈手捋鬍鬚,笑着撇嘴。(注1)
在中原爲官多年,他已經完全漢化。從打扮到做派,無一處不透着儒將的風雅。只可惜,手下的將領們卻有些不解風情,聽不懂他所用的典故。紛紛湊過來,擦拳磨掌地說道:“大人,別漲他人志氣。待末將過去,把那朱妖匪的頭顱給您提來!”
“大人,何老少將軍帶着騎兵出馬。末將願意先上前,殺一殺紅巾賊的威風!”
“大人,末將新得了一口寶刀,正愁無合適的血漿來開刃......”
“住口!”褚布哈勃然大怒,豎起眼睛衝着幾個心腹愛將大聲呵斥,“休得胡言!那朱八十一豈是尋常蟊賊?!劉鐵頭平素何等威風?都被他說殺就殺掉了。你等卻依舊不把他放在眼裡,難道沒聽說過驕兵必敗的道理麼?!”
“是!末將知錯了!大人教訓的極是!”衆蒙漢將領拱了下手,低聲迴應。驕傲的臉上卻寫滿了不服。
劉鐵頭的確是死在了紅巾軍手裡,朱八十一也的確以大夥始料不及的速度奪下了韓信城。可那是因爲紅巾軍佔了偷襲的便宜。如果讓劉鐵頭提前準備好了,雙方再堂堂正正的交手。就憑劉鐵頭麾下那一百步人甲,就足夠紅巾賊喝一壺的。更何況城外當時還有寶音所統帶的一千駐屯兵?!
彷彿猜到了衆人的心思,褚布哈嘆了口氣,繼續沉聲教訓道:“你等不要太小瞧了他。此子要麼是根本不懂得兵法,要麼,就是個用兵奇才。丟下宿遷、桃園與清河三地不管,取水路直搗淮安。從古至今,沒有任何一個名將敢行此險招。而此子非但來了,而且還神不知,鬼不覺,騙過了老夫沿河佈置下的所有烽火臺!”
他是以一個統兵老將的心思來推斷朱八十一。卻不知道,這個計劃原本出自逯魯曾之手。而那逯魯曾,卻只懂得紙上談兵,根本不會去考慮什麼偷襲不成,還退不退得回去的事情!
一個書呆子再加上一個傻大膽兒,制定出來的作戰計劃,當然會遠遠超出正常人的思維。更何況,在朱八十一體內的另一個靈魂朱大鵬看來,此計劃恰巧與二十世紀纔出現的蛙跳作戰有幾分神似。儘管,朱大鵬同學根本不清楚蛙跳戰術的精髓在哪裡!
“是,大人教訓的極是,我等孟浪了!”見褚布哈始終對敵軍主帥推崇不已,衆蒙漢將領沒有辦法,只能低聲附和。
“吹角,讓半格在距離敵軍兩百步處,將騎兵停下來!”褚布哈輕輕掃了他們一眼,再度下達了一個令所有人失望至極的命令。
“嗚嗚,嗚嗚,嗚嗚.....”悠長的號角聲響起,將褚布哈的最新命令傳遍了整個戰場。正在帶領騎兵緩緩向對手靠近的千蒙古千夫長伴格聞聽,眉頭皺了皺,用力拉住了戰馬的繮繩。
“籲——!”幾名蒙古百夫長奮力帶住坐騎,身體被慣性朝馬脖頸處推去,廢了好大力氣才重新穩住,“少將軍,這,大帥這是.....”
“軍令如山!”千夫長伴格皺了皺眉頭,大聲迴應,“且對面敵軍絲毫未動!我軍步卒奔行七裡餘,需要時間恢復體力!”
“這,嗨——!”百夫長盧不花、伯根、胡璐、虎林嗤四人齊齊拍了下馬鞍子,滿臉遺憾。蒙古人用騎射橫掃天下,哪需要什麼漢軍步卒來配合?!敵軍不動,一通亂箭射過去,他們的隊伍自然就亂了,似這般等來等去,要等到什麼時候?!
“整隊!有爾等出力的時候!”千夫長伴格冷着臉,大聲呵斥。對於來自中軍的命令,他也十分不滿。然而發令人是他的父親褚布哈,無論是作爲下屬還是作爲人子,他都必須嚴格遵從。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號角聲剛剛停下,雷鳴般的鼓聲就從褚布哈的帥旗下響了起來。十名光着膀子的高麗壯漢敲響牛皮大鼓,催促後邊的步兵抓緊時間向騎兵靠攏。
刀盾手、長矛手、弓箭手、長斧兵、還有專門砍自己人腦袋的督戰隊,一排排一列列,邁着齊整的步伐,緩緩朝伴格統領的騎兵靠近。在行進間,緩緩組成了一個巨大彎月型。
“這是反偃月陣!”紅巾軍千夫長徐達最近讀兵收穫頗豐,迅速辨認出了敵軍的陣形。“脫胎於宋時的偃月陣,只是把中央的步軍換成了騎兵,而本來該處於兩翼位置的騎兵換成了步卒。”
“嗯!”朱八十一輕輕點頭。能把新兵和老兵混編一起,還能完整地在行進間做隊列變換,這褚布哈的統御能力絕對非同一般。只是如此複雜的陣形,到底在戰鬥中究竟能發揮多大作用? 他對此表示非常懷疑。因爲在後世的記憶中,可沒有哪支部隊,還去管什麼方陣、圓陣。一通地毯式轟炸下來,連地面都能被犁進去三尺深,更甭說是由血肉之軀組成的軍陣了。
“褚布哈的目的有兩個!”作爲漢軍萬戶之子,陳德對軍陣的認識,比眼下的徐達深刻得多。“一個是通過陣形,將各兵種的搭配威力發揮到極致。另外一個,就是他需要時間讓手下士卒恢復體力,適應戰場!”
“嗯,我明白了!”徐達感激地看了陳德一眼,笑着提議,“都督,別給他們機會。無論他們想幹什麼,咱們都不讓他們如意就是了!”
“好!”朱八十一果斷地採納了建議,將目光快速掃向徐洪三,“徐達說得對,無論褚布哈想幹什麼,咱們都不讓他如意就是!洪三,傳令給黃老二,讓他開炮立威!”
“是!”徐洪三乾脆地答應一聲,從旗桶中抽取一面畫着一門火炮的紅色的令旗,高高地舉起。
“各炮位裝填實彈——!”黃老二打了個激靈,扯開嗓子大叫了起來,“前方兩百步,輪流發射。一號炮——!”
“射!”他用力揮動胳膊,手中鋼刀砍在牆垛上,濺出一串耀眼的火星。
“轟!”五百七十多斤的青銅炮猛地向後一縮,炮口處火光閃動,噴出一枚四斤重的生鐵彈丸。
“日——”帶着刺耳的尖嘯聲,彈丸飛過三百米的距離,砸在地上,然後猛地跳起來,將一匹戰馬的頭顱敲了個粉碎。其去勢卻絲毫不見變緩,又砸過第二匹戰馬的脊樑、落地,彈起,砸過第三匹戰馬的小腹,第四匹戰馬的後腿,第五匹戰馬上面騎手的前胸,然後再重重地落在地上,打着旋子,甩出一團團猩紅色的濃煙。(注2)
“妖法——!”先前還鬥志昂揚的蒙古騎兵登時一片大亂,幾乎所有人都被跳彈巨大的威力給驚呆了,本能拉着戰馬朝遠離炮彈落地處躲閃。
“不是妖法,不是妖法,是碗口銃。紅巾賊做了一個特大號碗口銃!”千夫長伴格見多識廣,雖然心中也覺得非常恐慌,卻依舊能盡心地履行自己的職責。“不要慌,都給我挺住。是碗口銃,紅巾軍做了一個特大的碗口銃而已。”
“日——!”他的吶喊,被另外一聲淒厲的尖嘯徹底覆蓋。第二枚實彈居高臨下地飛了過來,正砸中一名蒙古兵的心窩,將此人直接從馬背上推了下去,然後又繼續砸翻了兩匹坐騎,才嘎然而止。
“啊——!”一名大腿被自家坐騎壓住的蒙古牌子頭悽聲尖叫,在一片死寂的戰場上,聽起來無比的滲人。他所在百人隊的百夫長盧不花立刻執行了軍法,手起刀落,將此人斬殺於地。然而,恐懼卻如潮水般迅速傳遍了整個騎兵隊伍。每一名騎在馬背上的蒙古武士,都瞪圓了慌亂的眼睛,死死盯着二百步外城頭,隨時準備策馬躲避。
“這是盞口銃,不要慌,他們只是造了.....”千夫長伴格策動坐騎,在自家隊伍前來回跑動,“他們只是造了兩門特大號盞口銃而已,那東西不結實,很容易炸膛!”
“日——!”第三聲尖嘯凌空而至,貼着他的肩膀掠過,在隊伍中開出一條血肉衚衕。所有蒙古騎兵都憤怒地看着他,拼命將坐騎向兩側散去,儘管他說的話,基本上已經貼近事實。
“吹角,讓騎兵發起衝鋒!”更遠處的褚布哈嘆了口氣,無奈地發出戰術調整命令。沒時間給步卒去休息和適應了,再休息下去,騎兵的士氣就崩潰了。該死的朱八十一,怪不得這麼快就拿下了有步人甲防守的韓信城。即便不是偷襲,憑着他們掌握的這種特大型碗口銃,也足夠把劉鐵頭砸得丟盔卸甲!
“嗚嗚,嗚嗚,嗚嗚——!”號角聲響起,低沉得如同深谷裡的寒風。慌亂中的蒙古騎兵們聞聽,立刻就像被灌了十幾碗曼陀鈴汁一樣,扯開嗓子大聲附和,“啊啊,啊啊啊,啊啊——”
“啊啊,啊啊,啊啊——!”千夫長伴格一邊大叫着,一邊從背上取下角弓,同時雙腳狠狠踹動馬鐙。
胯下的遼河馬立刻開始加速,帶着他,像出籠的猛獸一般,朝對面的紅巾軍撲去。四百八十多名蒙古騎兵在各自百夫長的帶領下,也嚎叫着策馬跟上。整個隊伍高速向前推進,就像一羣餓瘋了的野狼。
“日——!”第四枚實彈凌空而至,打翻了一名蒙古騎兵,卻沒有像前三枚實彈那樣,造成巨大的恐慌。蒙古武士們體內的勇氣和血性,全都被號角聲和吶喊聲給激發了出來,朝着城牆下的紅巾軍將士,加速,加速,繼續加速。
“刀盾手蹲下!長矛兵,正前方,豎矛!”眼看着對面的騎兵越來越近,越來越近,朱八十一果斷地發出變陣命令。
“甲隊,乙隊,蹲下!”
“丙隊、丁隊、戊隊、半蹲、矛尾支地、斜向上,豎——矛!”
“己隊、庚隊、辛隊,上前三步,將長矛架在前排弟兄的肩膀上,斜向上、豎——矛!”
“各隊輔兵,站到戰兵側後,把手中長矛也都豎起來!”
一連串的呼喝聲從隊伍中響起,各級軍官根據平素訓練時養成的默契,將朱八十一的命令化作具體指令,傳入麾下士卒們的耳朵。
即便從去年十一月底徐州保衛戰時算起,隊伍中的戰兵們基本上也都被訓練了小半年了,幾個戰術動作,已經刻在了骨頭上。聞聽指令,立刻將長矛豎了起來,或蹲或戰,組成了一個巨大的鋼鐵刺蝟。
緊跟着戰兵兩翼拖後位置,呈品字型列陣的輔兵們,也在耿再成、伊萬諾夫兩人的努力約束下,將手中長矛豎了起來,組成了另外兩個鐵刺蝟。如果有戰馬敢直接撞上來,肯定會當場被戳成篩子。
“火槍手,準備作戰!”朱八十一滿意地點點頭,咬緊牙關,發出下一道命令。
近了,敵軍已經非常近了,從二百步到一百步,他們只用了四個呼吸,也就是後世十五秒左右的距離。平均每秒十米,並且是大負重奔行,每一名騎兵身上都穿着厚厚的扎甲。
“火槍手,在長矛兵身後拉一字橫隊。端槍,等待我的命令!”劉子云咬了咬牙,將主帥的命令轉換成自己熟悉的方式。
“弓箭兵和擲彈兵準備!”
“弓箭兵,站在火槍兵身後,一字橫隊!”
“擲彈兵,點燃艾絨。把手雷用拋索繫好,檢查引火的捻子!”
搶在敵軍騎兵進入有效射程之前,朱晨澤、李子魚二人,也將各自麾下的弟兄排列到位,與前面的弟兄們一起,組成了一道堅固堤壩。任迎面傳來的馬蹄聲再急,都巍然不動。
只有剛剛倒戈加入紅巾軍的那些弟兄,被眼前的情況驚了個目瞪口呆。三千多人,在幾個呼吸時間就完成的戰術隊形轉換。如此強軍,怎可能不打勝仗?!輸在他們手裡不冤,真的是一點兒都不冤!
注1:南宋中興名將劉琦,在順昌大戰中,讓麾下士兵背靠城牆列陣。一戰擊潰完顏宗弼(金兀朮)的十萬大軍。
注2:黑火藥發射實彈,三磅炮射程爲360米,四磅炮的射程爲600米。書中青銅炮的重量和口徑類似於四磅炮,扣除一定科技進步參數,具體射程按三磅半計算。大約爲450米。
注3:古代火炮操作流程:首先,要用蝸桿來清除發射藥包的殘片;第二步,將溼海綿放入內膛,清洗內膛蝸桿沒清除掉的熱殘片。然後把彈藥放在炮口,用針刺破火藥袋,放入導火線;最後點燃引信。在當時,熟練的士兵只要30秒就可發射一枚三磅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