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怕會很難!”吳良謀眉頭緊鎖,低聲迴應。
已經有了好幾次實戰經驗的他,當然知道火器的威力。即便是最普通的火繩槍,五十步內,也能將號稱全天下最結實的瘊子甲打個對穿!可問題是這東西的裝填速度,着實是慢得令人髮指。
吳良謀自己估算了一下,軍中號稱用槍第一高手連老黑用火繩槍發射一次,自己可以射出三箭。這還是拉滿了弓,仔細瞄準,保證箭箭不脫靶子後的結果。倘若不仔細瞄準,而是對着某個大致區域進行覆蓋射擊,在連老黑開出一槍的時間,自己可以輕鬆射出六箭。以此類推,一隊弓箭兵和一隊火槍兵單獨對陣,在雙方都不披甲的情況下,火繩槍沒等發威,槍手就已經都被射成了刺蝟。
“難也得硬着頭皮上!”逯德山顯然這些天已經仔細考慮過新編第五軍的未來發展方向,笑了笑,繼續低聲強調。“佑圖兄,小弟這麼說你別生氣。論臨陣機變,你我誰也比不上徐達。論武藝高強,恐怕胡大海一隻手就能打咱們兩個。論經驗資歷,咱們兄弟跟第四軍的吳二十二更是沒法比。眼下你我所能憑藉的,恐怕就是讀書多,思路比他人略活一些。如果你我連這兩項都不利用起來的話,恐怕咱們新編第五軍,註定會成爲最令都督失望的一支!”
“這是令祖的意思?”吳良謀悚然動容,皺着眉頭問道。
“不,不是,吳兄千萬不要誤會。家祖父他現在是第一軍的長史,自己那攤子事情還忙不過來呢,哪有時間管我!”逯德山趕緊站直身體,同時用力擺手。
逯魯曾作爲趙君用的老師,卻跑來輔佐朱八十一,這事兒本身就透着股子詭異味道。而以老進士的謹慎,既然他自己做了第一軍的長史,就未必肯再插手第五軍,以免其家族在朱都督帳下影響力過大,引起其他人的聯手打壓。
想明白了其中利害,吳良謀輕輕鬆了口氣。點點頭,笑着說道,“德山你言重了!令祖如果出言指點一二,吳某求還求不來呢,‘誤會’兩個字,又從而談起?!不過,既然他老人家沒時間,咱們兄弟也只能閉門造車了。德山,如果你已經有了一些好主意,不妨現在就說出來!”
“哪裡有什麼好主意,只是胡思亂想罷了!”逯德山也偷偷鬆了一口氣,笑了笑,搖着頭回應。“小弟這些天胡亂翻書,發現歷朝歷代,單論對陣法重視程度,莫過於宋。而以武器繁雜程度而言,宋軍也首推一指。”
“那又怎麼樣?大宋還不是屢戰屢敗,從高粱河一路輸到了崖山!”吳良謀的笑容立刻幾苦澀了起來,躺在牀上輕輕搖頭。(注1)
作爲當年新附軍的後代,他對大宋軍隊的戰績,可是熟得沒法再熟了。整個家族的記憶中,提起百餘年前的戰事,幾乎都是灰黑色的,裡邊充滿了絕望和無奈。
“可在高粱河之前,宋軍也平了南唐,滅了劉漢!”祿德山並非出身於將門,對宋軍觀感不像吳良謀那樣差,笑了笑,低聲反駁,“其實一直到南渡之後,宋軍依舊不乏野戰中擊敗金兵和元兵的例子。只是整個朝廷內外已經潰爛,平白浪費了將士們的熱血罷了!”
“哦,那你說,咱們能借鑑哪些陣形?!”
“我只是在瞎想,具體還得佑圖兄來做決定。目前能找到的陣形,有武經總要上面的常陣、平戎萬全陣、軍中八陣,還有韓忠武和吳武安遺留下來的弩陣和疊陣。那曾公亮是個文人,所述陣法都未必實用。但韓世忠將軍的弩陣和吳氏兄弟的疊陣,卻和眼下左軍的情況有許多相似之處。都是沒有多少騎兵,牀弩的裝填速度未必比銅炮快多少,而神臂弓的使用麻煩程度,也未必輸於火繩槍.....”
“但火繩槍的生存能力,依舊是個麻煩!”
“給他們穿上盔甲,穿上板甲的火槍兵,肯定能完敗弓箭手!”
“胡說,本來火槍手動作就慢,穿上了板甲和鐵盔,只能將火繩槍當棍子掄了!”
“那就不穿全身,只帶頭盔和前胸甲。反正臨陣脫逃,把後背賣給敵人的,死了也活該!”
“那也是上千幅前胸甲板!”
“蘇先生不是放下話了麼?他會盡全力支持咱們新軍!”
兩個年青人一個原本就膽子大,思路活。另外一個是初生牛犢不怕虎。你一句,我一句,就在病榻旁設計起新編第五軍的作戰方案來。
起初二人進行得並不順利,因爲無論是曾公亮記載的宋代常用軍陣,還是韓世忠、吳階、吳麟的疊陣,都是經過無數次實戰錘鍊留存下來的陣法,每改動一處,都可能牽一髮而動全身。有時候,爲了某一處兵種的調配,二人會爭得面紅耳赤,差一點就發誓老死不相往來。但爭執過之後,卻很快又能繼續坐在一起,繼續討論軍陣的組成細節。
時間就在爭執和妥協中,一天天飛速流逝。耿再成和李奇徵兵歸來了,各軍都補充到了三千人以上。新的一輪訓練開始了,校場裡又響起了枯燥的口令聲。各衙門的人手終於湊齊了,淮安官府重新開始處理前一段時間積壓下來的各類案子。船幫糾集走私商人們一道,與黃河上游的官府達成默契了,裝滿“私鹽”的船隊,再度拔錨啓航,將天下聞名的淮鹽通過黃河和運河,輸送到需要的地方。
沒錯,全是私鹽。蒙元朝廷不能認可紅巾軍的存在,但治下老百姓,無論是一等蒙古人還是四等南人,卻都要吃鹽。所以聰明的地方官員們便果斷地放棄了對私鹽販子的追殺,任由後者將淮鹽源源不斷運到自己治下的城市和鄉村。而各地原本就黑白通吃的鹽商,乾脆將私鹽直接運到自家庫房裡,然後再去官府走一道手續,就將其徹底“洗白”成了官鹽,經手人都賺得盆滿鉢溢。
淮安內外,黃河南北,這個夏天,所有人都在忙碌。誰也沒注意到,一種全新的實戰理念,就在兩個年青人東一榔頭,西一棒子的敲打下,慢慢形成了最基本的輪廓。雖然粗疏,卻從裡到外都是新的,與冷兵器時代的戰術理念對比起來,已經天翻地覆。
包括朱八十一本人,也沒留意到就在自己身邊孕育着的奇蹟。這個夏天他太忙了,忙得幾乎腳不沾地。與紅巾軍總部那邊的人打交道,與芝麻李派來的人打交道,與趙君用的人打交道,還有淮安城內迅速誕生的新鹽商,淮安城東被迫投降的地方官府,以及各地慕名來投,或者打算趁亂撈一票的讀書人,都牽扯着他無數的精力。令他根本沒有太多時間,去幹涉麾下每一支新軍的內部運作細節。
即便有時間,他也未必比吳良謀和逯德山兩個做得更好。朱八十一不是神仙,他只是一個被某隻穿越時空的蝴蝶不小心扇了一翅膀子的幸運兒。即便全盤吸收了朱大鵬的記憶和思維,頂多也是個工科技術宅的水平。軍事方面,原本就非其所長。粗略知道的那點兒“乾貨”,能賣出來的早就賣光了。剩下的,則不可能在這個時代實現。
比如說,海陸空立體化打擊,比如說核彈洗地。他如果現在拿出來,甭說實現,連相信的人都未必找得到。即便找得到,也會拿他當成某個轉世神仙,期望他能立刻施展袖裡乾坤,把他自己所說的核彈變出來!
甚至連左軍目前已經大力推行的三三制和軍銜制,朱八十一最初也只是拿出個大致方向。具體細則,都是逯魯曾、伊萬諾夫、陳德、徐達等人,結合了唐代以降中原、西域乃至同時代歐洲的軍隊建設實例,反覆推演出來的。與後世的三三制,根本不可同日耳語。
本來朱八十一還想在百人隊及其以上作戰單位內,再設立一個類似於後世政委的監軍職位。然而這個提議剛說出來,就被逯魯曾和蘇先生兩個聯手,硬生生給扼殺在了萌芽狀態。
“君之視臣如手足,則臣視君如腹心;君之視臣如犬馬,則臣視君如國人;君之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仇。”祿老夫子說話,向來都是引經據典。一段《孟子》,就讓朱八十一被自己的狹隘羞得滿臉通紅。
而蘇先生的話則更實在了些,對朱八十一的打擊也越沉重,“沒人!”老先生將包金的柺杖朝地上一頓,大聲迴應,“左軍當中,凡是能認幾個字的,至少都當百夫長了。你還想再弄個識文斷字的監軍出來?!上哪變那麼多讀書人人去?那些上趕着跑來找你要官當的傢伙倒是識字,也都能說會道,你敢讓他們去麼?還監軍呢,沒幾天,都不知道把隊伍監到誰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