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江,給濠州軍開闢一片新地盤,護住淮安軍的南面,以免將來朱總管四面受敵,無論怎麼看,朱重八都做得仁至義盡,然而,湯和卻總覺得這裡邊有很多不對勁兒的地方,但具體不對勁兒在哪兒,他又偏偏說不出來,就好像隔着一層紗,看什麼都是都模模糊糊,似是而非,特別是朱重八那張帥氣的面孔,忽然就變得陌生了起來,陌生得讓他幾乎無法相信,面前站着的就是自己的八哥,當年曾經一同放過牛的好兄弟。
“他現在是木秀於林。”朱重八顯然也知道自己的話有些難以服人,想了想,繼續低聲補充,“換了你我坐在劉福通的那個位置上,手下有人地盤比我還大,心裡也不會太舒服,更何況他又一而再,再而三地不給劉福通面子,從今往後,劉福通不帶兵來打他,已經算是有心胸了,絕對不會再給他任何扶持,而蒙古朝廷的能戰之兵,大都來自北方,只要喘過一口氣來,肯定要大肆反撲。”
“原先劉福通是大夥的盟主,朝廷的目標理所當然先對着劉福通,可現在,朱總管把運河最富庶的一段兒全給佔了,保不齊朝廷的首選目標就是他,那淮安軍的戰術和戰鬥力,大夥也都見識到了,就憑你我手中這兩千多人,即便再加上整個濠州老營的弟兄,恐怕都幫不上忙,倒不如先去南方,保證朱總管無後顧之憂,並且還能源源不斷地給他提供糧草。”
這番話,說得倒很是實在,由於大量地採用了火器,淮安軍的戰術和以往已經大不相同,外邊新來的力量,很難融入到這個體系之內,更甭提能幫上什麼忙了。
所以湯和等人聽了後,也只能無奈地點頭,正遺憾間,又聽到審判場內傳來一陣聲嘶力竭的哭喊,擡頭看去,只見淮安軍士兵押着一批剛剛判了死刑的俘虜,正準備帶出去處斬,而那些俘虜當中,有許多人都覺得自己冤枉,雙腿在地上拖着不肯移動,嘴裡還不停地哀告,“饒命啊,青天大老爺,饒命啊,小人以後不敢了,小人真的不敢了。”
“早知現在,何必當初。”湯和輕輕撇了下嘴,小聲嘀咕,對於這些殺人放火的惡棍,他心裡生不出任何同情。
“該殺的都殺差不多了,接下來就有好戲看嘍。”朱重八的視角和別人總是不一樣,嘆了口氣,也用極低的聲音預告。
果然,接下來被押入審判場內的十幾人,都是亂軍中地位較低的小校,最高不過是個副百戶,還有幾個連牌子頭都不是,僅僅因爲被同夥攀扯出來,當夜曾經殺過人,所以被一併押入場內公審。
“冤枉啊,小人冤枉,小人當然喝醉了酒,一直在睡覺,小人真的什麼都沒幹!”
“冤枉,那閻老二跟小人有仇,所以他才故意咬出了小人,想拉着小人這條命給他墊背。”
“冤枉”
無論官職高低,衆數俘虜表現基本上都差多,逮到機會,就大聲喊冤,將自己當日所犯下的罪過,矢口否認。
但是其中也有幾個良心發現了的,無論被問到什麼事情,都如實相告,只求以死贖罪,結果幾輪審問下來,凡是大聲喊冤抵賴的,都被陪審的宿老們一致贊同判處了斬刑,倒是那幾個認罪態度好,一心求死的,只有一個因爲情節嚴重,證據確鑿,被判處了絞刑,其他則只判了個終生勞役。
衆陪審的宿老們,非但大發慈悲,以證據不足爲名,接連否決了好幾個人的有死罪指控,並且大着膽子,替兇手們求起了情來,“當時城裡那麼亂,想必他們也是受了別人的蠱惑,一時迷失了本心,今天殺了張明鑑和他的嫡系爪牙,已經足夠安慰枉死者,已經死去的人不能復生,大人今天殺再多的人,揚州城也不是原來的揚州了,還不如開恩饒過這些小魚小蝦,讓他們戴罪立功,替揚州百姓,報答朱總管的恩德。”
“是啊,已經殺了快一百人了,足夠了,足夠了。”旁觀的人羣中,也有些曾經的大戶,仗着膽子建議,“再殺下去,怕是有損天和。”
“是啊,是啊,饒過他們的小命不打緊,可不敢讓朱佛爺背上嗜殺之名。”一些讀書人和一些閒漢,也跟着大聲幫腔。
衆揚州百姓原本巴不得俘虜個個都被千刀萬剮,可親眼看到數十枚腦袋掛到了高杆上,心中的恨意早就消失得乾乾淨淨,取而代之的,則是小老百姓們發自骨頭裡的慈悲情懷,不願意再看到更多的性命在自己眼前消失,更不願意因爲殺孽過重,折損了大恩人朱八十一的福澤。
鄧愈在旁邊看得暗暗納罕,側過頭,衝着朱重八問道,“八哥,你怎麼知道會是這樣,這,不可能是朱總管預料當中的事情吧。”
“當然不是大總管所預料。”朱重八笑笑臉,撇着嘴說道,“他只是覺得,讓揚州人自己來審問亂兵,能最大地給當地人一個公道,卻不知道,這人心最是難測,當地的官員,怎麼可能審得好當地的案子,先前張明鑑等人作惡太甚,誰也不好公開寬縱了他們,可這些小魚小蝦,有哪個不是揚州附近的人家的子侄,再遠,也跑不出揚州路去,平素族中長輩跟城裡的大戶們,就有着說不清道不明的牽扯,這次讓揚州宿老們來斷他們生死,怎麼可能不留他們一命。”
“可,可他們那天晚上殺起人來,卻沒念絲毫舊情。”鄧愈聽得滿頭霧水,一雙小眼睛裡全都是星星。
“當日他們只能算隨大流。”朱重八嘆了口氣,繼續低聲補充,“形勢那麼亂,想念舊情也不可能,而今天,幾個宿老卻不可能不考慮他們背後的家族,網開一面,日後纔好去收人情,弄不好,陪審人名單剛一確定之時,雙方早就已經開始暗中勾搭了,多少錢多少糧食換一條命,早就有了明碼標價。”
“這,這怎麼可能,。”不僅鄧愈,湯和、吳氏兄弟的額頭也是汗津津的,滿臉難以置信。
然而甭管他們信不信,接下來的審問中,宿老們越來越膽大,越來越頻繁地行使了否決權,讓大部分被俘虜的亂兵,都逃過了死劫,只有少數幾個,被圍觀百姓當場認出來的,罪行無可抵賴,才被判處了極刑,但是也多以絞刑爲主,保住了一具囫圇個屍體。
而那些被押上審判場的亂兵,也越來越乖覺,發現老實認罪就有很大希望免死,而越是百般抵賴越在劫難逃之後,個個都變得敢作敢當,所有指控,都毫不反抗地予以承認,並且痛哭流涕,願意以命贖罪。
如此一來,審判的速度大大地加快,幾乎成批的亂兵被押上去,然後成批地被寬恕,逃離生天,雖然當中絕大多數,都要在軍隊或者地方上服一輩子苦役,但比起先前那些被斬首示衆的同夥來,結果無異於天上地下。
包括一些契丹、蒙古和色目士卒,也被陪審人本着欲蓋彌彰的心思,大多數都給放了一條生路,讓這些人在稀裡糊塗地逃過了一劫後,幾乎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一個個跪在地上,朝四下叩頭,拜謝揚州百姓的不殺之恩。
那些百姓們哪裡知道陪審宿老們所玩的貓膩,反倒紅着眼睛,連連擺手,“人都是親生父母養的,這次放過你,不指望你們的報答,只盼着你們以後知道好歹,切莫逮到機會再去投了朝廷,把刀砍到我等頭上來。”
“一定,一定,父老們的再造之恩,我等,我等這輩子都不會忘記。”衆色目、蒙古和契丹將士流着淚,連聲答應,然後在心中默默盤算,該如何聯繫上自己遠處的親朋,讓他們帶着錢財來找淮安軍贖人,讓自己早日脫離苦海。
至於脫離苦海之後,是從此放下兵器,踏踏實實做一個小老百姓,還是繼續助紂爲虐,則是今後纔要考慮到的事情了,反正將來只要別再對上淮安軍,就基本上不用擔心各自的性命和前程。
“來人,把光明右使範書童帶上來。”看看天色已晚,主審官羅本用力一拍驚堂木,啞着嗓子命令。
武將和兵卒都處理的差不多了,接下來對被俘文職官員的處理,纔是個大難題,這些傢伙肯定都沒親自動手去殺人放火,可坐地分贓,給張明鑑出謀劃策的事情,也都沒少幹,特別是這個範書童,直到被俘虜之前的那一刻,還緊緊地追隨在張明鑑身側,彷彿二人是多少年的老交情般,不離不棄。
“冤枉啊。”人還沒等押進審判場,範書童已經大聲叫嚷了起來,“小人一直在蹲監獄,一直在蹲監獄,根本不知道揚州城之前發生了什麼,至於後來,張明鑑救了小人一命,小人當然要全力報恩,無論他是人還是隻禽獸,小人都沒得選,只能認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