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有勞沈兄了。”朱重九笑了笑,嘉許地點頭,並未因爲沈富的大手筆感到絲毫震驚,以他兩世爲人的頭腦想來,既然沈富敢丟出十萬石米探路,實力當然不會太差,在淮揚商號和淮揚各地官府的全力配合下,將那些零散的投機商人打得血本無歸是最正常不過的事情,如果輸了,才真正值得詫異。
這個動作看在沈富和施耐庵等人眼裡,卻愈發顯得高深莫測,未經過另一個時空商業社會洗禮的他們,可不知道什麼叫做股票、期貨,賣空賣空,風險對賭之類烏七八糟的東西,見朱重九面對幾十萬石糧食的大買賣,竟然眼皮都不眨一下,忍不住心中暗自感慨,“到底是成大事的人,胸懷溝壑,換了別人在那個位置上,怎麼可能如此淡定。”
通常賓主之間談到了這個地步,就該禮貌地互相告辭了,然而朱重九顯然不太懂這些,自己坐回了位子端起茶來喝了幾口,然後又打手勢請客人們也坐下,想了想,笑着說道:“其實沈家可以往揚州販運的,也不止是糧食,有一種東西”
輕輕皺緊眉頭,他努力在自己的雙重記憶裡搜索,“有一種叫棉花的東西產自天竺那邊,不知道沈兄見過沒有,應該和現在民間種植的小棉長得差不多,但植株要高一些,好像是多年生,就是種一次可以用很多年的那種。”(注1)
一邊說,他一邊用手指沾了茶水在桌案上勾畫,雖然用了很多另外一個時空的術語,但好歹讓沈富最終明白了他的意思。
“大總管說的是木棉吧,倒也不用去天竺,廣南和雷州那邊就有,只是此物比較嬌貴,遠不及小棉容易種植。”沈富想了片刻,斟酌着迴應,“但若是織布的話,木棉肯定比小棉合適,產量大,絨毛長,織出來的布穿在身上也舒服,泉州那邊叫吉貝,產量頗大,近年來則以松江貨爲優,已經超過了泉州貨,號稱衣被天下。”
他是一個經商的天才,說起棉花和棉布相關的事情來,簡直是如數家珍,朱重九也不打斷,非常耐心地聽他把所有信息都講述了個遍,才點點頭,笑着補充,“就是木棉,我想請沈家幫忙運一些到揚州來,如果有種子和幼苗的話,也麻煩沈家給我找一些。”
“大總管想開織布作坊。”不愧是沈富,立刻猜到的朱重九的真實意圖,猛地一拍自己的大腿,長身而起,大聲勸阻,“大總管慎重,那東西看似簡單,卻極其耗費人工,利潤又過於單薄,大總管花費時間和金錢在那上面,沈某看來,未免,未免得不償失。”
然而,很快,他又瞪圓了眼睛,急切地補充道,“我明白了,大總管深得水力驅物妙法,如果把松江的黃道婆紡車和踞織腰機都改用水力推動,只要棉花跟得上,一日夜織布百匹簡直輕而易舉。”
“沈兄大才,朱某想做的就是此事。”這回,終於輪到朱重九震驚了,站起身,佩服地衝着沈富拱手,“張明鑑那狗賊一把火將揚州燒成了白地,朱某想盡了一切辦法,也無法給六十多萬百姓都找到營生,而一旦能把水力紡紗和織布的機器弄出來,一下子安置幾萬人都不成問題。”
這也是他從朱大鵬的記憶裡找到的靈感,另一個時空當中,某棉紡大國企改制,一次性就讓數萬職工全部下了崗,而在之前數十年內,正是這羣龐大的紡織工人,憑着落後於整整兩個時代的機器和勤勞的雙手,爲共和國賺回了數不清的外匯和海量的其他商品。
朱重九現在所面臨的情況正好與記憶中相反,他需要的不是將老百姓都趕上街頭,自謀生路,而是給治下幾十萬人找到活路,別起來造反,所以發展勞動密集型的紡織業,就成了最好的選擇,而這種長耗時,低強度的體力勞動,非但適合女工,那些體型相對孱弱,幹不了燒窯、鋪路、煮鹽和挖礦的豆芽菜類男人,也能勝任,並且有可能比女工幹得更爲出色,(注2)
“大總管心懷仁厚,沈某佩服。”此刻的沈富,思維已經完全被水力紡織行業的前景所佔據,說起話來霸氣十足,“王伯善在《農書》當中,曾經提到過一種大紡車,以水力驅動,可裝三十二個錠子,紡麻每日夜高達數百斤,比松江的黃道婆機還厲害一百倍,但沈某隻見過其書,卻沒見過水力大紡車的實物,如果大總管能找工匠按圖索驥,打造出來十幾個放在江邊,呵呵,沈某以爲,此後天下恐怕就再無松江布的立錐之地了,”
“水力大紡車。”聞聽此言,朱八十一又是一愣,他的確一直在構想,根據眼下的實際工業發展情況,領着麾下的工匠們開發出一種高效率水力紡車來,卻萬萬沒想到,早已有人走到了他的前頭,一次可以紡三十二個錠子的大紡車,那得先進到何等地步,要知道,最初的珍妮紡紗機,不過才八個錠子,而那已經是西方工業革命時期的產物,而王伯善的紡車,竟然比珍妮擠高明瞭數倍,領先了好幾百年。
“是東平王伯善,名幀,做過一任旌德縣令,在任期間廣興農桑,甚得百姓擁戴,後來年紀大了離任回家,百姓一路護送他回到了故鄉。”施耐庵交遊廣闊,主動在一旁解釋,“他那本農書,草民碰巧也拜讀過,上面畫有許多農具的草圖,看起來極其高深。”(注3)
“這個人還活着麼,他有沒有嫡傳弟子。”朱重九的思維模式永遠和別人不一樣,立刻想到了前去挖大元朝的角。
“農書成於五十年前,此公即便還活着的話,恐怕也是耄耋之齡了。”施耐庵想了想,苦笑着迴應。
朱重九聞聽,約略有些失望,但很快,就又興奮地追問,“那市面上哪裡可以找到他的農書,水力大紡車的樣子,先生可曾見到過。”
“旌德那邊據說有過,但是草民未曾見到,想必是奪人活路,被百姓搗毀了吧。”施耐庵搖了搖頭,苦笑不止。
“搗毀。”朱重九愣了愣,也陪着搖頭苦笑,黃道婆的三錠紡紗機的出現,已經讓許多農婦無法坐在家裡在憑着紡車賺錢餬口,王伯善的三十二錠大紡機開動,周圍豈不是“民不聊生”,好在那東西據說只能紡麻,不能紡棉和絲,否則,老王家祖墳都得被人挖出來。
不過,如果由淮揚商號來開水力紡織大國企,用淮安軍的武力爲後盾的話,就沒這個問題了,首先,在淮揚地區,民間手工業相對發達,家庭紡織並不是主要謀生手段,其次,他準備的傾銷區域是江南和海外,對方未必有能力打上門來。
“清源,回頭安排人手去求購王伯善的農書,越快越好。”想到這兒,朱重九輕輕敲了下桌案,大聲命令。
“是,本遵命。”揚州知府羅本立刻站起來,肅立拱手。
“買到後直接送至大匠院,讓焦大匠組織人手按圖索驥。”朱重九滿意地點點頭,繼續吩咐,“松江那邊的黃氏紡紗機和踞織腰機也多買幾臺回來,看看能不能改成水力推進的,跟焦大匠說不要着急,等抽出空來,我會跟他一起去弄。”
對於一個有過實際操作維護經驗的工科男來說,吃透十四世紀的機器工作原理,並且酌情加以改進,並不是很困難的事情,朱重九對此非常有信心,但是,當新機器開發出來之後,原材料能否供應得上,卻成了一個關鍵的問題。
想到這兒,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又轉向沈富,恰巧對方的眼睛也看了過來,心有靈犀一般說道:“棉花的事情包在我沈家身上,那種木棉,大總管要多少就有多少,至於棉苗和種子,請給沈某三個月時間,三個月後,肯定能給大總管準確答覆。”
“如此,那就一併拜託沈公了。”朱重九鬆了一口氣,主動朝沈富施禮,有了糧食和棉花這兩樣前提,他的國家壟斷資本主義計劃,就徹底有了發展保障,用不了太久,便會自己成長爲一個巨大的怪獸,一切敢挑戰它的人,都必將被撕得粉身碎骨。
沈富卻被嚇得閃身跳開,立刻以晚輩之禮還了個全揖,“不敢,不敢,在大總管面前,草民哪當得起“沈公”二字,折殺了,折殺了,真的是折殺了。”
“沈公不必客氣。”朱重九笑着拉起對方,鄭重承諾,“只要你能在一年之內,保我淮揚糧食和棉花供應無虞,我就敢保沈公富可敵國,並且只要朱某人還活着一天,沈家子孫就得到我淮安軍庇護,永不反悔。”
注1:小棉,即非洲棉花,從西域傳入中國,宋代已經開始廣泛種植,但其纖維粗,短,棉桃小,產量低,所以遠不如同期從海上傳入中國的印度棉,即文中所說的木棉。
注2:明代的大型織布工坊中,比較著名的紡織能手,都是男工,一方面是因爲時代侷限,女人忌諱在一堆男人之間工作,另外一方面,也可以說明在紡織行業,男士並非天生缺乏相應天分。
注3:王幀這個人,大夥感興趣可以網絡上搜索一下,特別像是一個工科穿越客,諸多發明如果能流傳開,足以讓當時的中國科技水平前推幾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