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噓。”沈富將手指豎在脣邊,低聲迴應,“兄慎言,大總管龍行虎步,沈某一介商販豈能一點兒都不怕,只是,呵呵”
想了想,他得意的搓手,“越是這種真正有遠略的大英雄大豪傑,行事越懂得收斂,只要你不刻意去觸他的逆鱗,他又何必爲了某個無足輕重的小人物壞了自家名聲,。”
“你沈萬三如果是小人物,那天底下的商販豈不都成了螻蟻,。”施耐庵白了他一眼,垂頭喪氣,太殘酷了,太受打擊了,枉自己在旁邊還想着怎麼才能救沈某人一命,誰料沈某人從一開始,就站在了某個安全的所在,根本不會被傷到一根汗毛。
“施兄真的過譽了。”沈富收起笑容,輕輕搖頭,“怕是有點兒怕的,只是不像你看到的那般厲害了吧,特別是在朱總管戳破糧食來自占城之時,沈某的魂魄都差點兒沒飛到天外去,但是到了後來,反而不那麼怕了。”
“這又是爲何。”施耐庵聽他說得古怪,忍不住低聲詢問。
“全天下知道占城在哪裡的人,你見過幾個,並且他據說起事之前,還從沒離開過徐州。”沈富咧了下嘴,喟然長嘆,這纔是最令他覺得恐慌的地方,不是因爲朱重九位高權重,也不是因爲淮安軍兵強馬壯,這輩子,有權有勢且手握重兵的大人物見得多了,包括劉福通在內,哪個見識曾經超出過其自身的視野之外,而唯獨朱重九,非但知道占城,知道馬臘佳,甚至還提議他從倭國購買白銀和硫磺,從獅子國購買木骨都束人的象牙和黃金,這不是天授之纔是什麼,他既沒出過海,又不是豪商巨賈,怎麼會對萬里之外的事情都清清楚楚。
“對啊。”施耐庵對此也百思不得其解,他半生流離,交遊廣闊,但接觸的所有的奇人異士當中,居然找不到第二個像朱重九這麼淵博的人來,彷彿肚子裡裝着幾萬冊書一般,隨便拿出一本來,都是萬金難求的經典。
“沈某怕他,是怕他的無所不知,沈某後來之所以又不怕了,是因爲有所憑恃。”沈富想了想,又非常清醒地總結,“而今天晚上,第一,沈某並沒壞他的規矩,第二,他如果想要殺沈某,在我開口詢問火炮之時,已經命令親兵把沈某推出去了,又何必給什麼那麼多說話的機會,這第三麼,殺了沈某,天底下誰還有本事給他弄來那麼多糧食。”
“怪不得你生意能做到那麼大。”施耐庵越聽越佩服,嘆息着搖頭,“跟你這等人物比起來,施某簡直就是一個傻子。”
“施兄也不必過謙,術業有專攻,如是而已。”沈富咧嘴一笑,繼續低聲補充,“涉及到錢的問題上,沈某的心思,總是會轉得快一些,膽氣,也會不知不覺地變大。”
“嘿。”施耐庵氣得直撇嘴,內心深處,卻不得不承認,沈富的話有一定道理。
“你也別忙着笑我。”沈富想了想,非常認真的說道,“你自己將來如何,也該做個決斷了,總不成六十多歲的人了,還整天東躲西藏,把那滿肚子學問本事,最後全隨你自己一道埋進棺材裡頭去,。”
“嗨”施耐庵低低嘆口氣,沉吟不語,來揚州之前,他的確對此行有許多期待,在揚州這幾天,通過多方面瞭解,他也的確堅信對方非徐壽輝、布王三、方穀子等草莽所比,值得自己毛遂自薦一回,但經歷了今晚的一番折騰之後,他卻又忽然發現自己的出仕之心已經不像先前那般重了,總覺得當個寫書匠也沒什麼不好的,至少不會因爲尸位素餐,耽誤了別人的事情。
“施兄你不會是受打擊了吧。”那沈富是何等聰明之人,立刻從施耐庵的嘆息聲中,猜到了幾分端倪。
“談不上打擊。”施耐庵咧嘴苦笑,“只是遇到了朱總管和你沈富,施某才知道自己從前坐井觀天,是何等的可笑而已。”
“兄臺可千萬別這麼說。”沈富聞聽,趕緊擺着手安慰,“所謂商場如戰場,你聽說過麼,沈某還給它加了一句,戰場如官場,這經商、做官,本質上都跟打仗一樣,乃是天底下最磨礪人的事情,施兄以前是閒雲野鶴一枚,只看到別人如何如何,自己卻從沒進過場,沒有過任何歷練,所以跟我們在一起時,才總會被表面上的假象所矇蔽,真的下場歷煉幾回,哪怕就是三、兩個月時間,就會像令徒一樣脫穎而出了。”
“沈兄果然會說話。”施耐庵搖頭苦笑,心裡多少覺得舒服了些,但士氣依舊不是很高。
“不然,依沈某之見,那淮揚大總管幕府,未必沒你一席之地。”沈富卻是認了真,非常仔細地替他分析,“你想想,他朱總管手裡總計纔有幾個讀書人可用,徐州起事時,恐怕敢跟着紅巾軍一道舉刀的讀書人不會太多吧,九個多月前在淮安開科舉,肯像令徒那樣舍了性命下場搏一把的,估計也是兩隻巴掌就數得過來,而如今他坐擁兩路一府之地,光憑這些人忙得過來麼,若是大肆啓用當士紳子弟,又怎麼保證那些人不會勾結起來,欺上瞞下,所以,如今之際,像施兄這樣不受北邊官府待見的外來戶,反而是他最敢放心大膽接納的,無他,不可能結黨營私而已,況且他又素聞施兄的才名”
“有那一闋《沁園春》在頭上懸着,誰敢自稱有才。”施耐庵想了想,繼續苦笑,今天受到的打擊實在有些重,讓他一時半會兒很難緩過元氣來。
“反正沈某準備在揚州開幾家鋪面,施兄不妨陪着沈某多停留一陣子,別急着離開。”見施耐庵始終提不起什麼精神,沈富只好先施展緩兵之計,雖然朱重九說過,會一視同仁,但按照他以前的經商習慣,每在一地展開經營,肯定會想方設法先跟當地官府打好關係,而前程遠大的揚州知府羅本,就是沈家下一個重點結交對象,有施耐庵這個老師在,無論如何,羅某人也會對沈家念幾分香火之情。
當然,這些細枝末節上的東西,就不能公開宣之於口了,免得施耐庵書生脾氣犯了,拂袖而去,傷了彼此之間情分。
施耐庵大半輩子都寫書爲生,哪裡猜得到這麼多彎彎繞,聽沈富留得熱情,便又嘆了口氣,低聲答應:“也好,清源畢竟有官職在身,我住在他那裡,久了難免會惹人閒話,乾脆就繼續叨擾沈兄,反正以前已經欠你人情許多了,不在乎再多欠一些。”
“欠什麼欠,沈某求之不得,走,走,先喝碗酒去,我聽說這邊有一種特製的燒春,明澈得如白水一般,入口卻如刀子一樣火辣。”沈富立刻一把扯住施耐庵的胳膊,笑得就像一隻剛剛偷吃到雞的狐狸。
兄弟兩個也是老交情了,客氣的話沒必要說太多,互相攙扶着走進一家還在營業的小酒館,點了一壺唯獨淮安能產的白酒,叫了幾個菜,吃了頓便飯,然後約定了第二天碰頭的時間,便帶着幾分醉意各自散去。
待回到了自己臨時居住的客棧,沈富卻換了另外一幅形象,把自己的長子沈茂叫到身邊,先關着門,把今天在大總管府內的經歷完完整整地講述了一遍,然後深吸了一口氣,用不容質疑的語氣命令,“你明天一早就坐船離開,回去之後,立刻把手頭的事情都交給阿福,你再上船出海,把先去舊港那邊跟你樑叔聯絡,讓他想方設法收集糧食和木棉,保證下一波貨物的交割,然後你就留在舊港,一旦火炮到手,你四叔就會立刻帶着船隊去舊港跟你匯合,然後你叫上舊港所有能叫上的人,跟着他一起去攻打渤泥,先趁着三佛齊和滿者伯夷兩國交戰不停的時候,把那個島完整的給咱們沈家搶下來。”(注1)
“攻打渤泥,那個破島子拿到有什麼用,除了尚未開化的土人和木頭之外,幾乎什麼都不產,哪如直接發兵椰城。”沈茂聽得大吃一驚,瞪圓了眼睛追問,(注2)
從十幾歲起他就跟着父親沈富一道做生意,傳承家學,,最近兩年,沈富準備交班,更是將其隨時帶在身側,每天手把手教導,因此沈茂的本領早已青出於藍,一聽到渤泥兩個字,就知道這筆買賣根本沒任何賺頭。
南洋諸島盛產香料、錫礦、彩色珊瑚和各類寶石,沈家的船隊中,每年往回運的,也大多集中在這幾項,而那些雨林中的參天大樹,因爲砍伐起來頗費人工,運輸時又過於佔地方,根本沒人問津。
此番沈富冒着九死一生的風險購買了大炮,不直接與樑、陳、施等幾大海寇一起攻打椰城,逼滿者伯夷交款贖罪,卻跑去佔領什麼鳥不拉屎的渤泥島,顯然是弄錯了輕重,買櫝還珠。
“你懂什麼,照爲父所說去做就是了。”沈富狠狠瞪了自家兒子一眼,聲色俱厲,後繼乏人,這是他眼下最大的心病,無論四弟仲華,還是兩個兒子阿茂、阿福,都不是目光長遠的人,特別是眼前這個長子,非但目光短淺,而且膽子奇大,火炮還沒等到手,就已經打起了別國第一大城的主意。
只可惜,他只看到了打着三佛齊水師的旗號,兵臨椰子城下,能勒索到鉅額的金銀,卻沒看到如果沒有一片自己的地盤,沈家將來的出路在哪裡,普通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而對做臣民的來說,富可敵國真是件值得欣喜的事情麼,。
注1:沈萬三的有個弟弟沈貴,字仲華,綽號萬四,兩個兒子爲沈茂和沈旺。
注2:渤泥,即現在的加裡曼丹,世界第三大島,全島至今大半還被雨林覆蓋,盛產木材,椰城,即現在的雅加達,十四世紀中葉,南洋諸島基本被兩大勢力,三佛齊和滿者伯夷瓜分,而二者之間又沒完沒了地交戰,很多祖籍中國的海上勢力,都參與了這場爭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