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啪.啪啪.啪啪.”劉基的撫掌聲.在寂靜的房間裡聽起來格外地刺耳.
施耐庵紅着臉.看向朱重九的目光裡充滿了歉意.祿鯤和其他人等.則對劉基怒目而視.即便看不上淮揚這座小廟.姓劉的也不該做得如此過分.哪有當着若干下屬的面.逼迫自家主公承認“不仁”的道理.這也就是在揚州.換個別人家的地盤.你劉基哪有機會活着走出門去
而那劉基劉伯溫.卻絲毫沒有適可而止的覺悟.低頭喝了幾口水之後.又振振有詞地說道.“大總管勿怪.劉某並非有意冒犯.只是這一路行來.看到淮揚三地的百姓豐衣足食.而其他各地的百姓.卻日漸窮困.義軍害民.更甚於蒙元官府.所以有些話才如鯁在喉.不吐不快.”
“且住.師弟.周邊義軍苛待百姓.與我家大總管何干”這下.連施耐庵都忍無可忍了.站起身.大聲打斷.
“大總管先前說這壺裡的水.可源源不斷.”劉基輕輕嘆了口氣.繼續補充.“可劉某隻看到.羣雄爲了從大總管這裡買炮.一個個恨不能刮地三尺.大總管這裡.一門銅炮.售價千貫.一幅鐵甲.售價百六.而周遭各地.上上之田.農夫精耕細作.畝產也不過三石.即便是年年風調雨順.一路之產.能有幾何.”
這就又繞回了他先前的論點.揚州的快速復甦.是建立在朱重九依靠武力和商道手段.對周邊其他紅巾控制地區掠奪的基礎上的.短時間內可以創造奇蹟.卻絕對不可能複製.更不可能推廣到全國.
“這”施耐庵學問不錯.去不是個辯才.一時間.竟找不出任何話來反駁.更無法否認.眼下揚州的繁華.跟周圍各地的貧困.已經形成了極其鮮明的對比.不遠處這段運河.就像一塊磁鐵般.將全天下的財富.源源不斷地吸引過來.讓富裕者愈發富裕.窮苦者愈發窮困.
羅本不願讓自家師父孤軍奮戰.想了想.非常自信地插嘴.“那是羣雄本事不濟罷了.如果換成我淮揚大總管府來治理.未必是同樣的後果.至少眼下我淮揚大總管府的地盤內.老百姓的日子一天好過一天.將來隨着我家主公地盤的擴大.周圍百姓自然能過上和揚州同樣的日子.”
“能如此當然是好.但是.不知道羅知府有幾分把握.”劉基立刻將目光轉向了羅本.撇着嘴追問.
“千里之行.始於足下.”羅本被問得微微一愣.然後咬着牙迴應.
這話說得有些過於武斷.劉基立刻搖了搖頭.冷笑着道.“知府莫非真的以爲.你主公能點石成金麼.”
“點石成金的本事.未必沒有.且天下之大.也遠非先生所能想象.”羅本也大聲冷笑.站起身來.從上向下.看着劉基迴應.
跟對方鬥了這麼長時間嘴.他終於明白了.自家師叔劉基.根本不是來開什麼書院.傳承師門絕學的.而是特地藉着開書院的由頭.跑來給大總管府添堵的.並且他添堵的藉口還不怎麼高明.只是固執地認爲.淮揚三地的繁榮.掠奪了其他各地財富.對腳下這片土地上日新月異的變化.統統視而不見.
如果羅本沒親自跟着黃老歪、焦玉等人一道.在江灣裡建設一座座工坊.如果羅本依舊像傳統文職官吏那般.坐在衙門裡頭.只管和同僚勾心鬥角.將公務全丟給胥吏.他還真會像施耐庵一樣.被劉伯溫給辯倒.而在親眼目睹了以往一文不值的石英砂如何變成了“華麗名貴”的玻璃器皿.親眼看過了精鋼板甲和百鍊寶刀像爛菜葉子一樣.整車整車從工坊裡往外推之後.劉基所說的那些話.在他眼裡立刻變得幼稚無比.
石頭不能變成金子.但人們卻可以通過各種辦法.將石頭變成比金子更值錢的東西.沙土不能變成糧食.但有了工坊和大炮.卻能用一船沙土.換回別國的十船糧食.這.是他親眼看到的事實.勝過任何語言的雄辯.
這.是一個全新的世界.絕非閉門造車的書呆子所能理解.這.是一個無比廣博的領域.甚至任何古聖先賢的著述.都沒涉及到其皮毛.而羅本.則非常自豪地發現.自己已經站在了新世界的大門口.自家號稱博學多才的師叔.卻還遠在數十里之外.連進入院子的道路都沒找到.
所以.此時此刻.羅本臉上的傲慢.清晰可見. 坐在他對面的劉基.立刻察覺到了這種傲慢.拱了下手.非常僵硬地說道.“劉某孤陋.願聞其詳.”
“算了.”揚州知府羅本忽然失去了辯論的興趣.嘆了口氣.緩緩坐回了自己的座位.“師叔難得來揚州一趟.先吃飯吧.估計廚房那邊.應該已經準備得差不多了.”
有些東西.涉及到淮揚系的安危.既然劉基不打算留下.他就不能隨便透漏給對方知曉.有些東西.卻絕非幾句話就能說明白的.正所謂夏蟲不可語冰.你讓一隻到了秋天就會立刻死去的昆蟲.去理解“千里冰封.萬里雪飄”的世界.最後的結果.要麼是把自己活活累死.要麼是把自己活活氣死.根本沒第三種可能.
“故弄玄虛.”劉基被羅本俯視的目光弄得非常受傷.皺了皺眉頭.低聲冷笑.“紅巾那套.煽動愚夫愚婦起來造反可以.卻絕非治國之道.”
“師弟錯了.”施耐庵跟劉基之間的關係畢竟更近了一層.不忍看着他平白錯過一個建功立業的大好機會.想了想.放緩了語氣說道.“清源不是故弄虛玄.而是有些事情.他知道.你我不知道而已.”
“師兄身居高位.居然也有不知道的秘密.”劉基皺了皺眉頭.帶着幾分不解追問.
他倒不是在蓄意挑撥.而是憑着以往的經驗.認定像施耐庵這種掌握着一地學政大權的官員.早已走入大總管府的核心.怎麼可能.還有一些秘密的東西.讓他也沒機會看到
“愚兄來揚州時間尚短.最近又忙於籌備科考.所以很多地方.都來得及去看.”施耐庵笑了笑.很坦然地承認.“不過”
稍稍斟酌了一下.他決定拿一件不涉及任何機密的事情點醒對方.“師弟可否告訴愚兄.這幾日在集賢館所食白米.味道如何.”
“硬且糙.味如嚼蠟.除了能療飢之外.無任何可取之處.”劉基不知道施耐庵的目的.想了想.很不高興地迴應.
“此乃占城那邊所產的稻米.一年兩到三熟.當然味道不會太好.”施耐庵笑了笑.主動解釋.
“占城.”劉伯溫身體猛地一僵.如遭雷擊.(注1)
對於博聞強記的他來說.占城不算是什麼新鮮的地理概念.但揚州人吃占城稻米.卻是遠遠超出了他的認知範圍.想到先前朱重九那個水壺的比方.這占城稻米.豈不又應了源源不斷的活水麼.而占城周遭.還有安南(今越南)、真臘國(今柬埔寨)、暹羅
剎那間.劉基就覺得自己腦門上被劈開了一個窟窿.無數新鮮熱辣的東西拼命朝裡頭灌.而施耐庵卻唯恐他頭疼的不夠厲害.繼續蠱惑般說道.“但那占城稻米.在當地售價卻不到三十文.而師弟你手中的白瓷茶盞.在當地一隻就要三百文.從海門港那邊去占城.逆風不過一個多月.若是順風順水.十五日足矣.想換稻米.何須火炮.一船瓷器過去.二十船稻米也能換回來了.”
瓷器.水泥.玻璃.還有各種各樣價格昂貴的奇技淫巧之物.滿載於貨船之上.順着大海源源不斷開往南方.然後.則是稻米、金銀.還有各國奇珍.源源不斷由海船運往揚州路海門港.而憑着相隔三十步遠.就能將對方亂炮轟沉的本事.哪個海盜.敢打揚州船隊的主意.長此以往.天下誰人還能與朱重九爭鋒.恐怕剛一照面.就被淮安革命軍用錢給活活砸死了.哪有機會沙場爭雄.
雖然是管中窺豹.劉基劉伯溫卻窺得不寒而慄.錢糧方面.根本難不住朱重九.道義方面.自己先前的指責也非常勉強.而武力方面.朱重九隻會將其他人越甩越遠.絕對不可能被別人追上.朱重八在滁州做得再努力.再謹守聖賢之道.恐怕到頭來.也是個安樂公的結局.不可能好得更多.
不比較則已.越是比較.劉基越覺得滁州那邊前途暗淡無光.而三代之治.等級倫常.又像金科鐵律一般.在他腦子裡神聖不可顛覆.讓他腦海裡天人交戰.兩眼發直.身體僵硬.手中茶水哆哆嗦嗦.哆哆嗦嗦.全潑在了前大襟上.
注1:明代立國之初.羣臣根本沒有海貿概念.立國初期.爲了防範海盜就開始了海禁政策.即便是鄭和下西洋.主要目的也是宣揚國威.沒能拿回足夠的利益.導致鄭和死後.下西洋的壯舉立刻成爲絕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