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臣,陛下知遇之恩,微臣唯粉身以報。”哈麻“噗通”一聲跪了下去,衝着妥歡帖木兒連連叩頭。
這些天來,每日面對着雪片一樣的彈劾,還要時刻提防脫脫的舊人在背後通刀子,令他已經心力憔悴,而脫歡鐵木兒的一句“有始有終”,則讓他覺得自己所有委屈都值得了,恨不得自己現在就將心臟掏出來擺在御書案上,任對方煎炒烹炸。
“起來,起來。”妥歡帖木兒彎腰下去,用力扯起哈麻,“愛卿這是做什麼,此地並非朝堂,卿不必如此多禮。”
“臣,臣”哈麻眼睛發紅,不知不覺間眼淚就流了滿臉。
看他激動成如此模樣,妥歡帖木兒心裡也涌起幾分融融的暖意,但是很快,這股暖意就變成了冰冷的帝王權謀。
輕輕拍了拍哈麻的手,他笑着說道:“行了,你也是當朝首輔,哭哭啼啼的,讓人看見後成何體統,國事艱難,朕和你心裡頭都清楚,但咱們君臣齊心協力,終究能夠力挽狂瀾。”
“是,微臣願爲陛下效死。”哈麻抽了抽鼻子,訕訕收起眼淚。
妥歡帖木兒又在他手背上拍了幾下,然後慢慢鬆開手,慢慢走向御案之後,慢慢坐好,慢條斯理地詢問:“剛纔咱們君臣說到哪了,看朕這記性,一轉眼,居然就忘了個乾乾淨淨。”
“說到大都和荊州兩地,糧價飛漲。”哈麻不知道妥歡帖木兒是真忘了,還是在將話題盡力往正事兒上引,想了想,低聲提醒。
“對,糧價,答矢八都魯那邊,你讓人送的都是金銀,而今年入夏以來糧價暴漲,所以同樣數量的金銀,可能就不夠他給麾下士卒買米吃了,你先前想說的,是不是這個意思。”妥歡帖木兒很誇張地拍了他自己的腦袋一下,笑着覈實。
“陛下目光如炬。”哈麻用力點頭,“臣的確做如此推測,但具體情況如何,還得等桑哥失裡到了之後,才能確定,此外”
看了看妥歡帖木兒的臉色,他斟酌着說道:“糧食乃萬物之本,只要糧價一漲起來,其他物品,如生鐵、皮革、木材、漆料等,價格肯定也跟着暴漲,答矢八都魯又不懂得量入爲出,所以日子難免過得捉襟見肘。”
“他一個武將,哪會懂得那麼多,。”妥歡帖木兒笑了笑,主動替答矢八都魯辯解。
君臣兩個非常默契,都沒將話頭往貪腐上引,而事實上,越是用金銀來支付軍隊的開銷,中間的損耗就越難以估算,經手官員個個雁過拔毛,假如原本該撥給答矢八都魯十萬兩官銀,最後到了他手裡能有八萬兩就謝天謝地了,而這八萬兩官銀,還不能直接給將士們去買貨物,得先換成小額的銅錢,再用銅錢去交易,然後再安排人手將米糧運回軍營,一次次折騰下來,損失又是不知凡幾。
正相談甚歡的時候,耳畔忽然聽到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卻是樸不花帶着桑哥失裡回來了,正等在門外恭候處置。
“宣他進來。”妥歡帖木兒對於擔任過怯薛的人,心裡總存着一些好感,笑了笑,很和氣地吩咐。
“聖上有旨,選桑哥失裡覲見,,。”當值的小太監立刻扯開嗓子,將命令大聲重複。
“臣桑哥失裡,拜見陛下,祝陛下永蒙長生天眷顧,福壽無雙。”桑哥失裡生長於顯貴之家,早就熟悉了一整套覲見禮節,不用任何人指點,就低頭小跑着進了御書房,在距離御書案七尺遠的地方跪倒,叩頭稱頌。
“起來吧。”妥歡帖木兒擺擺手,笑着吩咐,“讓朕好好看看你,你可有些日子沒進宮了。”
“臣前年交卸了怯薛之職,非得宣召,不能入宮。”桑格失裡慢慢站起身,如實迴應。
“也是,你們都是棟樑之才,怎麼可能一直被當作朕的侍衛使喚,。”妥歡帖木兒點點頭,笑着補充,“嗯,還是當年那模樣,骨架子寬了些,人也變得白淨了,汪御史是個有福之人,兒子個個都有出息。”
“多謝陛下盛讚,臣愧不敢當。”桑哥失裡被誇得臉色微紅,躬下身體拜謝。
“有什麼不敢當的,朕巴不得後生晚輩中,多幾個有出息的人,畢竟是自己的孩子,用起來放心。”妥歡帖木兒則再度擺手,將自己的真實想法坦誠相告。
畢竟是當了多年皇帝的人,這幾句話看似簡單,卻讓桑哥失裡心中很自然地就涌起一股自豪之意,好像剛剛成年的孩子,得到了自家長輩的認可一般,恨不得多做一些表現,讓長輩們永遠以自己爲榮。
“臣家世受皇恩,無以爲報。”紅着臉和眼睛,桑哥失裡鄭重表態,“故而臣自開蒙之日起,便精習六藝,以待日後能報效國家。”
“甚好,甚好。”妥歡帖木兒欣慰地點點頭,笑着接過話茬,“你既然有報國之志,朕豈能讓你埋沒於案牘,今天朕讓人宣你入宮,就是有事情要問你。”
“陛下儘管問,臣將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桑哥失裡立刻擡起頭,兩隻眼睛中充滿了建功立業的渴望。
“哈麻丞相怕耽誤軍機,所以特許雲南、陝西、湖廣三省,將錢糧都折了現銀,運往答矢八都魯帳下”爲了表達自己的重視之意,妥歡帖木兒親口將剛纔跟哈麻兩人談論的話題,向桑哥失裡低聲重複。
桑哥失裡聽得極爲認真,眼睛中不停地閃過道道精光,待妥歡帖木兒把整個事情陳述完後,稍做斟酌,便轉身向哈麻施了禮,急切地詢問:“丞相確定,讓三省運往軍前的是現銀,而不是紙鈔、絹麻等物。”
“當然。”哈麻被問得微微一愣,非常不滿地迴應,“軍國重事,本相怎麼可能准許他們用紙鈔和絹麻來應付,。”
“晚輩並非質疑丞相,只是需要確認一下,以免做出錯誤判斷,辜負了聖恩。”桑哥失裡聞聽,趕緊又給哈麻行了個禮,急切地解釋。
“不用往紙鈔上想了,你只管回答陛下,荊州那邊的糧價如何,其他東西是不是也跟着漲起來便可。”哈麻依舊有點不高興,看了桑哥失裡一眼,低聲提醒。
他今天是本着提攜晚輩的心思,纔給了桑格失裡一個在皇帝面前表現的機會,誰料到此人是個愣頭青,非但不知道感激,反而還當着皇帝的面兒,質疑起他的執政能力來,這讓哈麻如何能夠忍得,恨不能立刻就將桑哥失裡趕出去,挽回自己在御前的能臣形象。
兩個人在財貨方面的造詣都很深,短短几句話,就將一個可能出現的疏漏排除在外,但妥歡帖木兒卻聽得滿頭霧水,敲了敲桌案,低聲打斷,“且住,哈麻、桑哥里失,你們兩個剛纔在說什麼,軍前之事,跟紙鈔和桑麻又有了什麼關係。”
“陛下恕罪,微臣剛纔並非有意質疑丞相大人。”桑哥失裡不敢怠慢,連忙將身體再度轉向妥歡帖木兒,紅着臉地解釋,“因爲脫脫變鈔之事,我大元的交鈔在民間,在民間已經很少有人敢用了,所以微臣才怕底下人膽大妄爲,故意將該撥付軍中的現銀,拿交鈔來應付。”
“陛下恕罪。”哈麻也轉過頭,耐心地補充,“微臣先前不提此事,是因爲微臣已經一再重申,讓地方上不得怠慢,所以,各省官吏應該沒那麼大膽子陽奉陰違。”
“嗯,朕知道了,你們不必過多解釋,朕知道這是誰的錯。”妥歡帖木兒哼了一聲,鬱悶地擺手,變鈔是前任丞相脫脫在他的支持下施行的一條重要新政,初衷乃是爲國斂財,充盈日漸空虛的官庫,誰料因爲脫脫的無能,至正交鈔頒行之後,竟然令紙鈔徹底糜爛,五百貫紙鈔拿到市面上,往往連一斗米都買不到。
“絹麻原本在民間,也可做錢幣通用。”桑哥失裡看了看妥歡帖木兒的臉色,繼續解釋,“但淮賊以水車紡線,以水車織布,導致絹麻的價格,一路走低,再拿去做現銀抵賬,則很難換回足夠的米糧。”
“嗯,這個,朕也知道,哈麻不會這麼笨,你繼續說。”妥歡帖木兒看了他一眼,有些心虛地擺手。
不光是淮揚方面在用水力織布,在他和二皇后奇氏兩個的支持下,郭守敬的後人六指郭恕,早就把淮揚那邊的小型新式紡紗機和人力織布機給造了出來,如今大都城附近的幾處皇莊裡,每月都有大量的麻布、絲綢和棉布產出,所以京師附近絹麻價格越來越低的功勞,至少有皇家的一半兒,實在不能完全歸咎到朱屠戶的頭上。
“是。”桑哥失裡很是機靈,發現妥歡帖木兒對桑麻的話題不太感興趣,立刻將其一帶而過,“那微臣就想再請教丞相,各省運往軍前的現銀,是番銀、滇銀還是陝西銀子,是庫銀還是私家散碎銀兩,若是銀子不夠,可否用銅錢頂賬。”
“這”哈麻日理萬機,哪可能顧得上這麼多細節,愣了好一陣兒,才遲疑着迴應,“有什麼差別麼,還不不都是現錢。”
“啓稟陛下,啓稟丞相,這其中差別甚大。”桑哥失裡的聲音明顯變高,帶着幾分焦急的味道解釋,“滇銀和陝銀,都產自咱們大元朝自己的銀坑,成色上卡得極嚴,輕易做不了假,而番銀,則是大食人從南洋運來,裡邊至少含了半成以上的錫和鉛,同樣一兩銀子,用滇銀是十錢,用番銀,只能算是九錢半,或者九錢上下,十萬兩運到軍前,差得就是一萬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