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橋樑!”彷彿遭到當頭棒喝,祿鯤的身體晃了晃,本能地重複。
事實上,他最近幾個月來,心情也頗爲苦悶。啃了半輩子四書五經,談了半輩子三代之治,本以爲在新朝中,能讓往聖之絕學發揚光大。卻萬萬沒料想,自己所輔佐的主公突然徹底跳出儒家窠臼,離經叛道地拋出了另外一套與儒家所持綱常秩序完全相悖的東西。這讓埋首窮了半輩子的他,如何能夠適應?!而祿家,偏偏早已經與朱重九,與淮揚系密不可分!令他想反對都鼓不起任何勇氣,只能把所有困惑和鬱悶都藏在內心深處,默默地承受煎熬。
而今天,自家老父的一番話,卻在他眼前猛地推開了一扇寬闊的窗口。擡眼望去,外邊竟是風光無限!
“對,橋樑!”明亮的鯨油燈下,逯魯曾深深地吸了口氣,笑着點頭。“橋雖然短,價值卻逾大路百倍。重九聰明就聰明在,他的整個約法只有一句話,“蒼天之下,人人生而平等”,這樣,下面就有了無數種解釋的可能。而古聖先賢所推崇的聖人之治,其實也語焉不詳。‘禮不下庶民’是禮,‘天下爲公’則爲大道!”(注1)
“嘶——!”祿鯤聞聽,又倒吸一口冷氣。臉上的表情迅速由喜悅轉爲凝重。
對於儒林子弟來說,後半句話可是標準的大逆不道之言。但事實上,卻絕對無懈可擊。三代之治,聖人之世,皆不見於史料。先賢之言,關於禮的說法也五花八門。直到漢代,才由儒門大賢戴聖相對系統地編纂出一本《禮記》,但是其內容又過於龐雜散亂,上至王室之制,下至民間之俗,無不涉獵。其中能夠經得起考證的,偏偏少之又少。
至於“禮不下庶民”也不是孔聖在《論語》中的原話,而是出自《孔子家語》。後者成書不早於漢代,在宋朝時就有許多人直證其僞。
所以用三代之治的故事,來解釋朱重九的平等宣言,可行性非常高。將儒家經典《論語》加以引申,也不難得出,在古聖眼中,人和人之間的地位沒有太多分別。否則,夫子就不會說什麼‘有教無類’,直接讓草民家的孩子不要讀書就行了。
“我儒家乃入世之學問,絕非大道不行,乘桴浮於海。否則,聖人何必嘆無所取材。”見自家兒子目光發直,半晌沒有迴應,逯魯曾又深吸了一口氣,緩緩補充。“而入世,機必須適應於世。否則,我儒家早就與其他諸子百家一樣,日漸衰微!所以,興新儒,並非單純爲了輔佐汝婿,亦是爲了我儒家能夠長盛不衰!”(注2)
“世易時移,則變法宜也,可乎?”聽老父越說越鄭重,祿鯤也深吸了一口氣,大聲追問。
“無可與不可!”逯魯曾深深地看了自家兒子一眼,笑着搖頭,“而是看你要求一時之功,還是求萬世之德業!”
“這個......?”饒是祿鯤學富五車,也被老榜眼的話給繞了個暈頭轉向。遲疑半晌,也無法接上下一句。
“你的性子,其實不適合做此事。不如找幾個聰慧練達之弟子,由他們列陣於前。你於帳後暗中點撥謀劃即可!”逯魯曾對兒子的表現顯然有些失望,又笑了笑,低聲指點。
“父親大人教訓的極是!”祿鯤訕訕地笑了笑,點頭承認。相比於宦海沉浮了這麼多年的老父,他的確“愚笨”了很多。遇到麻煩的時候根本不知道該如何當場做出反應,而是過後很久,纔會終於想出應對辦法來。
這種性格,的確不適合衝鋒陷陣。無論血肉橫飛戰場上,還是筆墨橫飛的儒林。但以他的學識和人脈,做個居中調度的主帥,倒也人盡其用。畢竟要想以平等之說開山立派,就少不得淮揚大總管府的暗中支持。而朱重九最熟悉和最放心的,也是他們這些自家人。
“世易時移,則變法宜也,乃呂氏之言!”見兒子臉上還帶着幾分不甘,逯魯曾笑了笑,繼續低聲點撥。“而呂氏雖然因變法興秦而名留千古,其下場卻頗爲淒涼。爲父雖然總是說你愚鈍,卻不忍看着你將來落到如此結局!”(注3)
“孩兒明白。父親您儘管放心!孩兒不急於求成便是!”祿鯤聞聽,心中頓時一暖。點點頭,非常認真的迴應。
“你明白就好!”逯魯曾笑着點頭,目光繼續在兒子身上緩緩掃動。稚嫩,孱弱,雖然早已經過了不惑之年,對即將追尋的大道來說,卻仍嫌稚嫩。而以自己的年齡和身子骨,卻恐怕無法堅持到最後。所以,也只能多爲他找幾個幫手,讓他們共同承擔。“儒學之變,雖然不在朝堂,但兇險卻未必比呂氏變法小多少。稍微不甚,便是千秋罵名。故而,老夫最佩服的就是韓昌黎,假託復古之名,卻行革新之實。生前從未遇到大風大浪,而其身後,蘇子瞻說其‘文起八代之衰’,朱子亦稱其爲君子!”(注4)
“復古?!”一瞬間,祿鯤的眼睛又瞪得老大。
“是,復古!”逯魯曾則像一頭千年老狐狸般,在燈光下笑着點頭,臉上縱橫交錯的每一道皺紋裡,都寫滿了狡詐。“其實革新也好,復古也罷,最終目的都是求變。只是革新往往一招出錯,滿盤皆輸。而復古,效果雖然慢些,卻如細雨潤物。所以古來變法者,即便事成,亦難免身敗名裂。而復古者,無論韓昌黎還是司馬文正,皆受萬世景仰!”
“父親大人說得是,兒謹受教!”祿鯤越聽眼睛越亮,越聽眼睛越亮。忽然站起來,向着老父恭恭敬敬地下拜。
正所謂知子莫如父,愛子也莫如父。身爲父親的逯魯曾知道自家兒子不甘心被當作“因女得勢”的外戚,急着做一番事業。所以就將另立儒學門派的大業交給了他。而與此同時,身爲父親的逯魯曾也知道自家兒子的缺點在哪,唯恐他惹禍上身,所以乾脆連具體施行措施也手把手一併教之。
那就是,假託復古之名,行新學之實。畢竟,無論三代之治,還是聖人經典裡,都有無數現成的東西可以曲解引申。將其牽強附會爲“平等”,不會比“夷狄入華夏則華夏”難度更大。
“起來,起來,咱們父子,用不到這些!”逯魯曾伸出雙手,用力將兒子拉起。然後,帶着幾分期盼的意味低聲補充。“其實,儒學早就該變了。當年,兩宋均與士大夫共治天下,但臨了,士大夫除了陪着少帝投海之外,卻想不出任何力挽狂瀾的辦法。不是士大夫不肯盡心,而是世易時移,而儒學中治國之術卻沒隨之而變。都說半本《論語》治天下,半本《論語》,怎麼可能真正治得了天下?爲父當初爲芝麻李所掠,未必沒有殉難之心。然而在徐州見了紅巾賊所爲,見了汝婿朱重九如何制器、練兵,如何拿他的歪理邪說激勵將士捨生忘死跟他一道與大元拼命,爲父才意識到,這世道早就變了。而大元那邊,卻依舊連半本《論語》都沒學全,豈能推陳出新?故而,今之大元,就如當年之大宋。越是小心翼翼如履薄冰,越如老夫般行將就木。而我淮揚,卻是乳虎嘯谷,不怕聲音稚嫩,就怕發不出聲音。即便聽起來不倫不類,終究是虎嘯,足以令百獸震惶俯首。”(注5)
“您放心!孩兒定將我淮揚的聲音傳出去,讓天下豪傑拜服!”祿鯤被說得滿懷豪情壯志,望着老父的眼睛用力點頭。
“非但要傳揚,而且要自成一系!”逯魯曾拍了拍兒子的手,笑得很是欣慰。時間已經是深夜,但是他卻依舊神采奕奕。彷彿瞬間又回到剛剛金榜題名那一刻,對自己,對未來,都充滿了期望,“你幕後謀劃調度,選三、兩個機智變通,又學識廣博的少年才俊列陣於前。一道復往聖之絕學,應時勢之變化。若成,則我祿家,何止受五世之遺澤。即便是與國同休,也不爲過!”(注6)
注1:儒家學說中,很多觀點其實互相矛盾。一面宣揚士大夫與草民的待遇差別,另外一方面,卻認爲“大道之行也,天下爲公”。這兩種觀點,偏偏出自同一本經典,《禮記》。
注2:全文是:“子曰:‘道不行,乘桴浮於海。從我者,其由與?’子路聞之喜。子曰:‘由也好勇過我,無所取材。’” 一說是“無所取哉”,是說子路沒有可取之處。但錢穆先生認爲是孔子自嘲,無法得到造竹筏子的材料。以婉轉表達不想避世的決心。
注3:世易時移,則變法宜也。出自《呂氏春秋》。無呂不韋,秦國很難積聚起一統天下的實力。但呂不韋卻最終被逼自盡。
注4:蘇子瞻,即蘇軾。他非常認可韓愈的文學成就。而朱熹則對韓愈的思想成就和文學成就都頗爲推崇。認爲他在佛道盛行之時,重興儒學,功不可沒。
注5:半本《論語》治天下,北宋丞相趙普的口頭禪。意思聖人之學博大精深,拿出一小部分來,就足以治國。
注6:五世而斬,出自《孟子》。認爲沒有長久傳承的榮華富貴。告誡子孫要努力上進,不要憑着老祖宗的功勞混吃等死。
注:今天就一更了,這種寫法,能把筆者活活累死。呼呼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