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望遠鏡裡頭的畫面沒有被施妖法,那儒家漢以來就奉爲正統的天命綱常之說,就失去了存在的依託,五德輪迴未必正確,皇帝也不可能是受命於天,所謂天人感應,也全都成了虛妄之談。
一時間,萬馬齊喑,非但儒家子弟變得茫然不知所措,道家、和尚、陰陽家、十字教徒和天方教徒,對於望遠鏡下忽然變得無比清晰的星空,無所適從。
後二者傳入華夏大地時間短,自身相對閉塞,偏偏斂財能力極強,在挺過最初的打擊之後,立刻着手進行反制,但同樣因爲相對閉塞的緣故,他們既然無法像儒家那些動員起大量的子弟挺身而出,又不能像他們在各自的統治地,這個時代西方和中亞那樣,直接動用國家機器鎮壓異端邪說,所以,他們只能“委曲求全”,四處尋找高精度望遠鏡,試圖從觀測結果上,尋找出正在陸續出臺的二十八宿圖中致命疏忽。
望遠鏡的原理和製造工藝都不算太複雜,淮揚大總管府對其銷售範圍的限制,也未曾如對待火炮和火槍那樣嚴格,所以無論從其他紅巾諸侯手裡,還是從淮揚商號的指定渠道,只要付出足夠的代價,都能買到一、兩具樣品,而這些樣品經過有心人拆卸揣摩後,不難照葫蘆畫瓢。
一時間,淮揚商號所販賣的脫色玻璃,價格扶搖直上,各地懂得打磨鏡子或者打磨玉器首飾的工匠,也瞬間身價倍增,在不計成本的投入下,五倍、十倍乃至十五、二十倍的民用望遠鏡,相繼誕生,棲霞、牛首以及其他江寧周圍的山峰上,幾乎每逢晴朗之夜,都站滿了衣着怪異的十字教和天方教高級僧侶,一絲不苟地觀測星斗。
然而,讓十字教和天方教都倍受打擊的是,在望遠鏡的觀測範圍裡,淮揚大總管府觀星臺得出的二十八宿圖,已經無法超越,他們非但未能找到星圖上的錯誤,反而在無意間,發現了更多的真實。
銀河裡新星閃耀,月宮表面凹凸不平,金木水火土,軌跡根本不是像托勒密所說,繞地而行,從連續幾夜的觀測結果上看,他們爲環繞目標,非常有可能就是太陽,而太陽本身,也未必固定不動,它似乎也在按照某種軌道,緩緩而行,一如銀河中其他星斗。
若是正在陸續被刻在石頭上的二十八宿圖,從華夏流傳於西方,天哪,後果根本不用想,天方教必然會遭受到有史以來最爲沉重的打擊,十字教,則因爲地心說的崩潰,直接墜入萬劫不復。
這個時空,教義的衝突,就比不上各自生死存亡的重要了,在“從天而降”的災難面前,淮揚各地原來水火不容的十字教牧羊人和天方教講經人迅速握手言和,第一時間將警訊委託海船向各自的領地帶回去,請求各自的最高頭領及時想辦法應對,(注1)
就在各種教派的狂信徒們亂作一團的時候,那個曾經被鄭玉、周霆震等人視作寇仇的青丘子,忽然又在幾家報紙上同時發表了一篇雄文,《原儒》。
文章毫不客氣地指明,儒學自漢代以來,走入了一個誤區,董仲舒根本不配被稱作聖人,而是儒門中的小人,他雖然有促使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之功,奠定了儒家一千四百餘年來的正統地位,但是,他對儒學真義的掌握卻是個半桶水,六經只通其一,並且將陰陽術引入儒家,遺禍千年。
自漢以來的儒術,實際上是託以天道,釋以陰陽,而歸名於仁義,完全曲解了孔聖的意思,而真正的儒術,重的不是表面規矩,而是內在的大道,所謂道,則如韓子退之在原道中所云,是仁義道德,“博愛之謂仁,行而宜之之謂義,由是而之焉之謂道,足乎己無待於外之謂德,仁與義爲定名,道與德爲虛位,……凡吾所謂道德雲者,合仁與義言也。”
大道的傳承,也如韓子退之所說,“堯以是傳之舜,舜以是傳之禹,禹以是傳之湯,湯以是傳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傳之孔子,孔子傳之孟軻,軻之死,不得其傳焉”
所以自孟聖之後,大道斷絕,荀子名爲儒家之聖人,實爲帝王術之宗祖,秦之後,因爲焚書坑儒之禍,再度興起的儒學已經遠離其真義,《禮記》早已被證僞多年,禮根本就不是聖人求大道的目標,充其量是手段之一,五德輪迴,天人感應,天命綱常,更是與大道格格不入。
故而自朱子以來,真儒推崇韓愈,而不推崇董仲舒,講求“存天理,而滅人慾”,這個天理,便是對大道的重新感悟,只是朱子終究差了一步,看見了大道的存在,卻未能正本歸源
如果換做一個月之前,天下儒生少不得又要羣起而攻之,但是現在,即便是最爲頑固如王逢者,都不得不承認,青丘子的話,也許的確有那麼一點兒道理,畢竟從他的這番解釋中可以得出,儒家的宗師孔聖和孟聖,並沒有犯錯,犯錯的只是後來的不肖子弟,是他們爲了功名利祿,曲解和矮化的聖人之學。
正所謂,兩害相權取其輕,比起讓儒學在裝聾作啞中徹底衰亡,青丘子的《原儒》雖然辛辣,卻無疑給儒林指明瞭一條求存之道,那就是,復古,“復孔孟二聖之本意,棄秦漢豎儒之誤傳。”
然而想要“復古”,也不是那麼容易的事情,畢竟大道已經斷絕了這麼多年,中間混雜了太多的其他東西,而孔孟二聖所傳,都是語錄,並沒有一個相對完整且能自圓其說的體系。
在這種情況下,《儒林正義》於五月下旬所刊載的另外一篇名爲《問道》的文章,就顯得彌足珍貴了,其文章開篇,引用了莊子的一句名言,“出無本,入無竅,有實而無乎處,有長而無乎本剽,有所出而無竅者有實,有實而無乎處者,宇也;有長而無本剽者,宙也。”,隨即根據最近觀星臺上看到的種種新奇景象,大膽的斷言,“羣星居於宇宙,如塵浮於氣,地居其內,乃萬萬星之一。”
羣星居於宇宙而不墜,乃因爲道之所在,而萬物於地上之生滅,同樣也是因爲大道,道雖然不可衡量,卻無所不在,孔孟二聖窺探到了道之大,所以謙虛好學,後世之儒再觀大道,則如孔中窺豹,只見其一斑,卻以爲得其全貌,所以固步自封。
今世之儒若想復古,則需要先依照朱子所言,格物致知,先將身邊的事情道理弄清楚了,然後由小及大,自然會距離大道越來越近。
這篇文章沒有承認青丘子所說,道便是“仁義”,但這篇文章卻給出了一個具體可行的“復古”方法,格物致知,更爲令天下儒者欣喜的是,這篇文章的作者署名乃爲逍遙子,全天下,以逍遙子爲號的賢達數以百計,最出名並且身居淮揚的,卻只有一個人,那就是前禮局主事,現在的監察院知事祿鯤。
“朱屠戶沒有想將儒林趕盡殺絕。”
“原來朱屠戶的平等之說,乃仁術也。”
“怪不得他一直聲稱,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原來是欲復古聖之學,非倒行逆施。”
白首窮經,未必能學出什麼人才,但能把四書五經讀得滾瓜爛熟,信手拈來者,肯定沒有一個智商低下,祿鯤的文章刊出當日,《儒林正義》再度被賣得洛陽紙貴,幾乎此刻身在淮揚的所有讀書人,無論跟淮揚新政繼續不共戴天者,還是已經投身於大總管府求“兼濟天下”者,都迅速嗅出一股味道,那就是,某個屠戶準備儒林和解了,他和他的幕僚們,正在尋求一種將儒家復古與淮揚新政合二爲一的可能,而不是打算求助於其他異端邪說。
這個消息對儒林所帶來的震撼,絲毫不比星圖現世小,新一期《儒林正義》剛剛流傳到江寧,鄭玉、周霆震、王逢等三十餘名誓言要捨生衛道的“儒林子弟”,就立刻分成了兩派,一派以周霆震和王逢爲首,認爲大夥的抗爭雖然表面上未被朱屠戶所承認,但已經收到了實效,接下來,應該做的就是“復古”,以求將聖人絕學傳承於世,另外一派以鄭玉、伯顏守中的和王翰三人爲首,依舊堅持要當面斥賊,但後三人的求死之心也淡了許多,卻遠不如先前那般視之如歸。
被他們這三十人從各自原籍拉來的“同道者”,也隨之一分爲二,有一部分準備放棄前嫌,矢志去“復古”,另外一部分,則因爲自身的利益受所在,堅持不承認“朱賊”的正朔,準備從此歸隱田園,以待天下之變。
就在這個時候,有一條消息,又經報紙之手,傳遍了大江南北,“吳公,左相,檢校淮揚大總管、河南江北行省平章朱重九,六月初將駕臨江寧,登臺觀星,並賀新二十八宿全圖現世”
注1:在中世紀,基督教遠比儒學封閉,儒學不承認一種學說,多是對其開創者口誅筆伐,基督教則直接綁上火刑柱燒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