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大海最近一段日子,每天都活在悔恨當中。
他後悔,自己長期沉迷軍務,疏於管教,居然養出了一個野心勃勃頭腦卻又愚蠢冥頑的兒子。居然想着刺殺朱重九,嫁禍給徐達,然後好讓自己這個老爹取而代之。
他後悔,自己爲什麼沒在上次,接到內務處提醒之時,不親手將兒子送進監獄。否則,就憑着那些賣官鬻爵,結黨營私的行爲,現在胡三舍肯定是在某個礦山挖煤,總好過他被胡亂安了一個走私軍火的罪名被當衆槍斃。
他後悔,自己那天爲什麼也下意識地穿了雙層鎧甲,而不是布袍長衫。那樣的話,幾顆鉛彈足以將自己的內臟搗個稀爛,讓自己當場氣絕。而不用在鬼門關前打了個滾兒之後,又要活下來面對無盡的痛苦和屈辱。
的確,自家主公已經做得仁至義盡,原本該抄家滅族的罪名,卻只殺了胡三舍和胡府幾個被確鑿證據指名參與了刺殺案的家丁。可那又有什麼用呢?經此一劫之後,胡家上下,誰還有資格和臉面于軍中立足?而正值壯年就被迫“因病致仕”,從此只能眼睜睜第看着昔日的同伴們一個個在戰場上建功立業,對自己來說,和被斬首示衆有什麼區別?!
也不能說沒有區別,那樣太沒良心!至少老妻、美妾、次子關住和養子德濟都還活着!自己知道他們都平安無恙,並且憑着自己積攢下來的薪俸、分紅以及朱屠戶以往的賞賜,這輩子會活得非常滋潤。胡家的第三代也同樣活得會非常滋潤,並且在伊萬諾夫、耿德甫、劉基等人的關照下,“累官不失州郡”。
可越是如此,胡大海自己越是負疚,越是痛苦。主公沒有對不起胡家,是自己對不起主公。自己之所以能活下來,完全是因爲主公頂住了壓力,法外施恩。自己今後只能做個旁觀者,什麼都不能幹,於國,於家,都不再有任何用途。
這樣生活,不是胡大海的所望。所以他一天也不想再過下去。但是他又不能辜負了朱重九的善意去自殺。所以,他選擇了一個最爲緩慢,也最爲痛苦的辦法。把自己“泡”在了酒罈子當中,逼迫自己每天睜開眼睛後就迅速變成一團爛泥,直到永遠長醉不醒。
胡家上下,當然不能眼睜睜第看着他自己把自己活活灌死。然而卻是誰都束手無策。老妻含淚苦勸,美妾色相引誘,次子和養子犯顏直諫,都無法再喚起胡大海的繼續活下去的勇氣。半酣時沒有酒,他可以打發僕人去買。醒來後見不到酒,他會大發雷霆。百戰將軍之威,令絕大多數家人和僕從都沒勇氣當面硬抗。而胡家的底氣和聲望,也不需要誰賣了“五花馬和千金裘”去換酒,只要胡大海踉蹌着走到家門口吼上一嗓子,有的是不明就裡的商販,主動打五折送貨上門。
所以胡大海就一天到晚的沉醉在烈酒當中,半夢半醒。有時候他會想起自己當年與朱重九、徐達等人一道在淮安城外與數倍於己的元軍激戰的情景,豪氣滿懷,引吭高歌。有時候他又會想起當年堅守黃河防線,硬扛脫脫麾下數十萬大軍的艱難日子,想起那些明知道有去無回,卻主動請纓去偷襲敵營的弟兄,就忍不住放聲嚎啕。
但這兩種情況都不多,大多數時間裡,他都只是把自己關在一個堆滿了酒罈子的房間內,拉上窗簾,關緊門,在黑暗中默默地自斟自飲。除了進來送酒和收拾空罈子的僕從之外,不准許任何人來打擾。
他想用這種辦法來讓家人慢慢適應沒有自己的日子,他想用這種方法來證明,胡大海活着和死了,其實沒任何差別。
酒很好,是海商不遠萬里從西洋某國販過來的葡萄釀。菜也很好,是牛腿上專門挑選出來再加香料醬制的花腱子。這兩年淮揚商號的船隊越走越遠,已經能從海上直達遼東。用淮揚特產的戰刀、鎧甲和火藥,換回大量的戰馬、牛羊和藥材。所以淮揚各地,已經不再禁止殺牛,牛肉也不再是豪富之家才能偶爾吃上一頓頂級奢侈品。而各軍團的炮車,也開始用戰馬來拖行,甚至各軍團都開始組建單獨隸屬於自己的騎兵。
“馬作的盧飛快,弓爲霹靂弦驚。”不知不覺間,胡大海就幻想起自己又策馬持槍,直搗黃龍府的模樣。不知不覺間,他就將辛稼軒的抱負,隨口吟唱了出來,“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後名,可憐白髮生!”
當年辛稼軒是不得大宋朝廷信任,所以空懷一腔壯志,最終老死牀榻。而自己,卻是因爲家門不幸,自己硬生生將自己從軍中踢了出來!想到這兒,胡大海忍不住又是一聲長嘆,伸手去摸身邊的酒罈子,不小心,卻摸了一個空!
“關住,你個逆子,給我把酒罈子送回來!”胡大海滿腹的遺憾,頓時化作了無名業火。擡起頭,衝着不知道什麼時候被推開的屋門大喊大叫。
經歷了多次爭執之後,整個家中,除了次子關住,已經沒人敢再動他的酒罈子。而越是這樣,胡大海卻越不想再看到他。
這孩子天資就遠比老大好,這幾年在淮揚,又恰逢胡某人的事業得意之時,受到的薰陶也遠遠強過老大。如果不是受到了謀逆案的牽連,再過半年他就可以去讀講武堂。然後再過兩年卒業後,就會正趕上高郵之約到期,淮安軍一舉席捲天下。
身爲將門之後,卻永遠無法在馬上博取功名,這對胡關住來說,是何等的殘忍?!所以胡大海寧願讓兒子恨自己,也好過將來兒子看到同齡的夥伴一個個都建功立業,而他本人卻只能一輩子庸碌下去,進而自怨自艾。
但是今天,他的如意算盤卻落到了空處。趁着他沉浸在豪情壯志中的時候偷走酒罈子者不是胡關住,而是另有其人。
“這種葡萄釀,在海上顛簸了大半年,味道其實不怎麼樣!”來人說話的聲音不高,聽在胡大海耳朵中,卻如同霹靂。
“主”他幾乎是本能地就將頭轉過去,卻因爲房間中光線太暗,看不清對方的面孔。然後又本能地閉上眼睛,不敢相信自己所看到的一切。
這不可能!絕對不可能!一定是自己太想重操舊業了,所以喝醉了後出現了幻聽。世間沒有人能大度到這種地步,剛剛差點兒就死在兒子的槍下,卻能坦然地面對父親。世間也沒有人心大到如此地步,剛剛處死了別人的兒子,又過來找死者的父親對飲。
“葡萄酒適合放在木桶中慢慢發酵,不適合裝作陶土燒製的罈子裡。這樣下去,用不了多長時間,就得徹底爛掉。還有,你喝酒的方式也很土。這東西,要麼放在夜光杯中,燈下暢飲。要麼就放在陽光之下,把酒放歌!”來人不理睬胡大海的表現,像在自己家一樣施施然站起身,走到窗邊,一把將厚厚的窗簾扯落於地。“如此,纔不辜負它血一般的顏色!”
初秋的正午陽光透窗而入,照亮冰翠杯子中的葡萄酒,果然殷紅如血。同時,也照在胡大海的臉上,照亮他多日沒修理過的鬍鬚和刻在皺紋深處的抑鬱。
胡大海一時間無法適應突如其來的光明,本能再度將眼睛閉上,大聲叫嚷:“主公,這是末將的私事!你,你不要管!”
後半句話,卻無法理直氣壯。對方在戰場上擒獲了他,卻沒有施加任何傷害,始終視爲左膀右臂。他曾經多次當面頂撞,對方卻仍舊將他排做了淮揚大總管的第二繼承人,僅次於跟對方一道在徐州起兵的徐達。他的兒子拉幫結夥,賣官鬻爵,對方手裡掌握着大把的證據,卻主動將責任攬了過去,讓這件事不了了之
而他,卻回報了對方什麼?包庇家人,縱容不法,外加數排滾燙的鉛彈!
“這不是你的私事!”朱重九從窗子旁回過頭,看了醉生夢死的胡大海一眼,話語中隱隱帶着幾分失望,“於公,朱某是你的上司。煞費心機替你脫罪,你卻不想活了,等同於蓄意抗命。於私,朱某一直拿你當做諍友,所以絕不能眼睜睜第看着你自暴自棄。通甫兄,你說,我這話在不在理?”
一句通甫兄,令胡大海再度心神巨震。閉着眼睛,兩行淚水不知不覺就流了滿臉,“末,末將,末將這樣活着,還有什麼意思?!主公,您心地仁厚,可,可是末將,末將也非寡廉鮮恥之輩啊!”
謀逆之罪,他百死莫贖。殺子之仇,他此生難釋!所以,除了讓自己醉死之外,他還有什麼選擇?!難道還能一覺醒來,就當做什麼事情都沒發生過麼?!可那豈不是掩耳盜鈴!
所以,在此刻胡大海心中,朱重九無論如何都是一個不受歡迎的客人。他根本就不該來!無論抱着什麼目的,都不該來登門打擾。他就該放任自己自生自滅。這樣,對他,對胡家,對整個淮揚都好,至少,人死之後一了百了,再也談不上誰辜負了誰!
“你不寡廉鮮恥?你不寡廉鮮恥,這世間,還有無恥之徒麼?!”朱重九顯然能猜到一些胡大海的心思,站在窗子旁,聲音陡然轉高,“胡通甫,你給我把眼睛睜開!別他孃的給老子裝孬種!你以爲你死了,就人死債消了麼?想得美,你欠了老子的,死了到閻王爺那裡,也得繼續給老子還!”
“主,主公”胡大海被罵得無法擡頭,勉強讓自己睜開眼睛,呆呆地看着堆滿酒罈子的地面。
大大小小的罈子中間,橫着對方那魁偉的身影。還是跟過去一樣挺拔堅實,還是像過去一樣,四周圍滿了乾淨的陽光。
“胡大海,你說話啊!你不是有理麼,有理你就說啊!”朱重九的聲音卻從窗口傳來,字字敲打着他的心臟,“老子問你,自打你到了老子帳下,老子哪一點虧待過你?是拖欠過你的軍餉,還是抹殺過你的功勞?是把你當作過外人,還是曾經刻意打壓,讓你無法一展所長?!!!”
沒有,肯定都沒有!胡大海心裡,有一個聲音在痛苦地吶喊。但是,他的嘴巴,卻說不出任何完整的詞句。只能以頭杵地,喃喃地重複,“主,主公。我,我”
“我什麼啊,我!莫非你胡某人眼睛裡頭,就只有你自己麼?”朱重九得不到任何有效回覆,越說越是氣憤,越說聲音越高“還是全天下的人都該圍着你轉,否則就是死有餘辜?!所以你兒子打了老子的黑槍,老子就不能懲處他?!所以老子處心積慮化解此事帶來的餘波,你卻偏偏要跟老子對着幹?!是不是老子死了,你就該徹底高興了?!還是老子早就該把位置讓給你,以便你能大展宏圖?!
這幾句話,說得實在太重。胡大海立刻擡起頭,大聲抗辯,“不是!主公你血口噴人!胡某不是那種人!不是!從來就不是!”
“不是?!”朱重九向前踏出一步,居高臨下第看着胡大海,“真的不是?好,那你看看,你現在正在做的鳥事!胡大海,老子問你,老子到底哪裡對不起你?你寧願去死,也不願再爲老子做任何事情!”
“沒,沒有!”胡大海鼓不起勇氣跟朱重九對視,低下頭,哽咽着搖頭。“主公未曾虧欠胡某,但胡某,胡某”
知遇之恩,沒齒難忘。喪子之痛,如毒匕刮骨。他不知道該怎樣解釋自己的心態,唯有低下頭,任憑眼淚稀里嘩啦地往下淌。
“那你可是覺得,胡三舍死得冤枉?那你給他報仇啊,來,老子等着你!”朱重九卻不依不饒,又向前跨了小半步,繼續居高臨下地踐踏胡大海的靈魂。
“不!沒有”胡大海猛地擡起頭,聲音再度轉高,隱隱帶着一絲淒厲的味道。但很快,這種味道就在空氣中消散殆盡,代之的,則是深深地無奈和茫然。
“沒有,真的沒有!胡某,胡某從沒想過。從沒想過!你,你不能冤枉胡某。你向來一諾千金。你,你不能出爾反爾。”身體向後瑟縮,他喃喃地補充,眼睛裡除了痛苦之外,找不到任何屬於人類的感情。
“孬種!”朱重九好像根本沒看到胡大海眼睛裡深藏的痛苦,撇了撇嘴,繼續居高臨下,“我要是你,就不會想方設法把自己喝死。如果放不下此事,就該給自家兒子報仇,找機會靠近老子,再打老子一次黑槍!”
“不,沒有,沒有!”胡大海被他大膽的提議,嚇得亡魂大冒。用力搖着頭,身體不斷往後退。
朱重九則追着他,一直把他逼進了牆角。然後讓開背後的陽光,讓陽光重新照亮他的面孔,“怕牽連家人對不對?也是,家人重要。那也不是沒別的辦法。我要是你,就去投奔蒙元。然後帶着元兵打回淮安。把老子,把徐達、蘇明哲、逯魯曾,還有這些你覺得欠了你,辜負了你人,一個個殺光。把淮揚大總管府,從上到下,徹底砸各稀爛。你有這個本事,胡通甫!你可千萬別小瞧了自己!”
“沒有,沒有!”胡大海退無可退,梗着脖子,喊得聲嘶力竭:“你別冤枉老子。老子不是那種人,也做不出那種事情!老子,老子壓根兒就沒想過替三舍報仇!老子,老子只是心裡難受,心裡難受得厲害而已!”
話音落下,他肩膀處猛然就覺得一輕,兩行熱淚再度滾滾而落。沒想過報仇,也不能報仇。胡三舍自己把自己笨死了,怪不得別人。而淮揚,是自己和朱屠戶,和徐達等人一刀一槍拼出來的。自己怎麼可能,幫助外人去毀滅它?!
“我知道你沒有!胡大海,你不是那種涼薄之人!”朱重九的聲音忽然變得柔軟,蹲下來,手掌輕輕搭住了胡大海的肩膀,“但是你現在所作所爲,卻跟去幫別人帶兵反戈一擊差不多。老子苦心積慮掩蓋真相,圖的是什麼,還不是爲了讓真正的主謀無法如願以償?無論是你出了事,還是徐達受到了猜疑,他都成功第砍掉了老子一隻胳膊。老子其實心裡真的非常恨你,恨你教子無方!可是,老子卻不能上這個當!否則,那廝的目的就達到了。他最初謀劃時,就沒指望能直接置朱某人於死地。從古至今,你看有哪次國戰,是憑着刺殺來解決的?讓老子嚇一大跳,失去了方寸。讓徐達和你受到猜疑,今後無法再領兵出征。讓咱們淮揚上下人人自危,再也無法團結一致。這三個目標只要實現了一個,他的謀劃就已經成功了。而你,你大海,你正在幫他的忙你知道嗎?”
“主,主公?”胡大海愣了愣,眼淚掛在了臉上,迅速乾涸。
他天資甚高,又從小熟讀兵書,文武雙全。只要能靜下心來,根本不用別人太多提醒,就能推測出刺殺事件幕後主使者的真實意圖。如此看來,此事遠遠沒到塵埃落定的地步。此事的餘波,也根本不會因爲他自己的死,而迅速平息。
“我殺了你兒子,你要是恨我,我也沒辦法!”朱重九挪了一下腳步,重新蹲在他對面,看着他的眼睛,非常坦誠地補充。“但我認爲,三舍他不是死在我手裡,而是死在那個幕後的主謀之手。所以,胡大海,你必須給老子振作起來,出去告訴全天下所有人,那廝的陰謀沒有得逞。你必須給老子振作起來,回去帶兵打仗,直到有一天親手救出那個幕後真兇!”
“主,主公,我,我”胡大海今天已經受到了足夠的刺激,卻依舊被對方的最後一句話,刺激得兩眼發直。“我,不,我不敢,不不,主公,主公不能如此。國有國法,胡某當不起主公如此信任!”
“你當的起,朱某這輩子無法忘記,那天槍響時,是誰擋在了朱某身前!”朱重九笑了笑,眼角處,隱隱有淚光閃動。“朱某要揮師南下,取泉州。取海貿之利,以養三軍。朱某需要一個人,帶領弟兄們長驅千里,從旌德一路殺到泉州。朱某想來想去,沒有任何人比你胡大海更爲適合!”
說着話,他伸出右手,笑着向胡大海發出邀請。“胡通甫,你可願意替朱某做這個開路先鋒?”
“主公!末將,末將誓不辱命!”胡大海緩緩站起身,兩串滾燙的眼淚,一顆一顆地掉下來,掉在自己不知不覺間伸過去與對方緊握的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