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若不是吳良謀毛遂自薦,帶領一衆山陽子弟從排水溝裡鑽入淮安,自內部打開了城門,以彼時徐州左軍的兵力和實力,即便將淮安城強行攻破,自身也得傷筋動骨,根本無法繼續在城中站穩腳跟,更甭提日後南下揚州,打出如今這般豐碩的基業了。
所以,韓建弘雖然在那天晚上失去了一條腿,卻一輩子以此爲榮,每逢有人當面提
及,他都會非常開心地跟對方講述描繪整個破城經過,縱百遍而不厭,只是,今天他的談興剛剛被幾個下屬蓄意給勾起來,就被門外一陣突如其來的喧鬧聲給打了各粉碎。
“誰在外面喧譁,老覃,麻煩你出去看看。”就像剛剛進入洞房卻又被強行拎出來陪客的新郎官一樣,韓建弘心中說不出有多窩火了,立即板起臉,大聲吩咐。
“是,大人。”書辦覃不如站起身,一邊慢慢吞吞往外走,一邊絮絮叨叨地抱怨,“估計又是戶科那邊,那幫傢伙,一天到晚就沒個清靜時候,這不快入秋了麼,前年分下去的地,又該收一批糧食回來了。”
大總管府推崇集中處理公務,將八局一院兩處,都扎堆兒湊在一座院落內,於是乎,其他各級官府就上行下效,將治下各科各曹,也儘量安置於同一個院子,哪怕一時安置不開,也會擺在相鄰的地段上,方面彼此往來。
故而,韓建弘等人所在的揚州路兵科,左側緊鄰着的就是揚州路戶科,但是與兵科每天門口羅雀的情況大相徑庭,戶科那邊,從早到晚都是賓客盈門,高朋滿座,就差一點便要將房頂都擠出個窟窿來了。
然而,今天的情況的確有些特殊,書辦覃不如剛走到兵科的內堂口,連頭都沒從門簾探出去,就立刻倒退着返了回來,“大人,不是,不是戶科,是咱們,咱們兵科,好多人涌進了院子裡,負責維持秩序的城管都快擋不住了,大人,您趕緊出去露個面吧,要不然,就得出大事兒了。”
“來找咱們,你們貪墨別人的退役安置費了。”韓建弘聞聽,立刻被嚇了一跳,質疑的聲音脫口而出。
前一段時間他自暴自棄,所以對兵科的日常事務不聞不問,全憑着副知事唐濤和書辦覃不如等人打理,而據他觀察,這幾個下屬都有些小家子氣,每月目睹上數千貫的退役士兵安置費用從眼前滾過,難保不會動一些花花腸子。
“沒有。”副知事唐濤等人聞聽,立刻跳起來,異口同聲地否認,“大人,冤枉,我等冤枉,我等都是聖,都讀過聖賢書,知道國法和廉恥。”
“沒有就好,不需要喊這麼大聲,沒有的話,無論什麼人打上門來,韓某都未必怕了他,否則,哪怕你等只剋扣了一元一文,韓某說話都硬不起來,也很難保證你們平安無事。”未曾想到衆人的反應如此激烈,韓建弘愣了愣,冷笑着補充。
唐濤等人聽了,臉色頓時又是一紅,猶豫再三,終於用蚊蚋般的聲音迴應,“晚,每月晚發一兩天,肯定是難免的,您老想想,光是揚州城,需要定期給傷殘緊貼的,就千八百號人呢,還有許多傷兵家不在揚州,屬下們還得再專門走手續給他撥往地方,所以,所以,屬下,屬下等有時候怕,怕錢放在屋子裡不安全,就,就將其存進淮揚商號櫃上,隨時用到時,隨時再去商號支取。”
“該死。”韓建弘聞聽,忍不住低聲斥罵,“你們幾個蠢貨,每月那麼高的俸祿難道還不夠花,還打這種齷齪主意,萬一被內務處查到,你們就等着去挖一輩子煤吧。”
作爲曾經的鹽政大使,他當年每天過手的銅錢就有數千貫,任期內親手查出並處理的內鬼也超過了百人,所以太清楚金錢週轉方面的的貓膩了。
錢存在商號的櫃上,是有利息拿的,雖然商家給的點數不會太高,但數千貫的額度,每多存一天,就能多出幾百文的錢息來,這些生出來的錢息,當然不會與本金一道發給退役老兵們,而是神不知鬼不覺地變成了油水,進入了幾個當事人的腰包。
“大人饒命,我等以後再也不敢了。”被韓建弘身上突然冒出來的凌厲殺氣嚇得亡魂大冒,幾個兵科衙門的屬吏登時跪倒於地,大聲求肯,“我等,我等也是從別處學來的這招,我等以後真的不敢再幹了,請大人手下留情!”
“留情個屁,老子自己都得被你們活活害死。”韓建弘惡狠狠地瞪了衆人一眼,心中比接連吃了一百隻大蒼蠅都要難受。
其實按照大總管府當前所頒佈的律法,唐濤等人的作爲即便被抓到,也很難被定罪,但這種齷齪手段,卻令他沒法不感到噁心,“你們這幫王八蛋知道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啊,每月好幾貫的俸祿,年底還有大把的分紅,你們就差那幾百文了,還是不佔點兒便宜就覺得自己虧得慌,。”
衆屬吏被罵得無言以對,只管流着汗叩首,韓老六看到了,難免又是一陣心軟,“罷了,罷了,反正我已經是這樣了,就替你去擔下來算逑,奶奶的,老子真是倒了八輩子黴了,攤上你們這羣王八蛋做手下。”
罵過之後,架起柺杖,晃晃悠悠就往門外走,衆屬吏見到了,趕緊跳起來,幫開門的幫開門,攙胳膊的摻胳膊,就期盼外邊鬧事的人看在自家上司缺了一條腿兒的份上,能主動偃旗息鼓。
結果才走到屋子外,他們就立刻在心中破口大罵,“奶奶的覃不如,你瞎了眼睛,鬧事,鬧事還有排着隊鬧的嗎,這上百條漢子,誰都沒缺胳膊沒少腿,哪裡有半點兒退役傷兵的模樣。”
“怎麼回事,誰在外邊喧譁。”韓建弘見到屋外的整齊的人流,也覺情況跟覃不如先前彙報的完全不一樣,然而他卻沒時間去再具體地瞭解,只能暫且強撐起兵科知事的架子,大聲追問。
“大人,您可算出來了,忙死我了。”話音剛落,專門負責接送他上下班的家丁韓九十五就跑了過來,頂着滿頭大汗彙報,“應募,他們都是前來應募當兵的,小的怕他們亂擠,就讓他們在外邊先排了隊,還有,多虧這幾位城管大哥,要不是他們趕過來幫忙,這幫傢伙估計能直接闖到您的屋子裡頭去。”
“應募。”韓建宏微微一愣,今天的事情可真新鮮,揚州城裡,居然又有人願意當輔兵了,並且一來就成百上千,要知道,早在半個月前,爲了給第六軍團招募輔兵,兵科都專門派員到天長、如皋這種縣城去支攤子了,跟地方兵曹小吏一道說破了嘴皮子,才勉強拉起千把人來。
“見過韓頭。”正發愣間,負責維持秩序的幾名城管一道跑上前,舉手行了個標準的軍禮。
一句“韓頭”,立刻就讓韓建弘又回到了當年的青蔥歲月,先擡起手,認認真真地給城管們還了個軍禮,然後啞着嗓子說道:“謝謝,謝謝弟兄們,你們,你們幾個也是老左軍出來的。”
“報告長官,小人謝得興,是在黃河北岸投的軍,他們幾個,他們幾個都是我帶過的兵。”黑衣城管的小頭目併攏雙腿,大聲迴應,“我們都是去年在江南受的傷,上頭見我等胳膊腿兒還算利索,就讓我等都轉行當上了城管。”
“大夥都辛苦了。”韓建弘再度舉手,向衆黑衣城管行禮,“等會兒完了事情別急着走,中午飯我請。”
“不敢,不敢,韓頭,弟兄們只是路過這兒,怕出亂子,才順手管了管,你別破費,我等還有別的事情呢,韓頭,心領了,您真的別破費,我等心領了。”衆黑衣城管也再度舉手,恭恭敬敬地向韓建弘還禮。
這些人或是缺了手指頭,或者是空了袖管,還有的臉上帶着醜陋的傷疤,但言談間,卻都充滿了普通人身上少見的自信,彷彿那些傷疤都是綬帶般,證明着他們昔日的輝煌。
“那就改天,大夥隨時抽空過來,我隨時安排。”韓建弘知道衆城管受紀律約束,所以也不勉強大夥,笑了笑,低聲補充。
“謝謝韓頭,您先忙着,我等有空一定過來看您。”
“韓頭,您先讓人支張桌子出來,這些人都是報名當兵的,不會鬧事,我們先替您看着。”衆城管七嘴八舌,很熱心地給韓建弘出主意。
到了此刻,韓建弘纔有時間找下屬解惑,擡手拉過正準備去搬桌椅的副知事唐濤,低聲問道,“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你派人昨天四下裡貼告示了,我怎麼一點印象都沒有。”
“不是,不是告示。”副知事唐濤咧了下嘴,低聲迴應,“是,是大總管他,他老人家施的高招,大人,您肯定還沒來得及看,公文是今天早晨才發下來的,說,說只要能當上戰兵,立刻授田十五畝,並且還准許隨意買賣,這幫,這幫傢伙肯定是衝着那十五畝良田來的,奶奶的,這幫傢伙的鼻子可真尖,您瞅着吧,這不過纔開了個頭,接下來,還不知道多少人要打破了腦袋當兵吃糧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