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行,必須找個地方先將兵馬停下來,然後再做打算!”感覺到那隨意可以讓自己一分爲二的刀鋒,右相定柱捶打着甲板喃喃自語。保定、河間各地的達魯花赤,都是漢軍世侯。他們比太不花還不可靠,一旦他們在.....”
“右相慎言!”到了此時,左相賀唯一的表現,卻遠比定柱這個主帥冷靜。輕輕放下密報,低聲打斷,“此刻豈能再以血脈論忠誠?賀某祖上也是一個漢人。但此番只要右相不後退,賀某也絕不會轉身棄軍而去!”
他祖上是漢軍將領,雍國公賀仁杰,因爲在屠殺自己同族時戰功卓著,被忽必烈特地賜了蒙古籍。因此他的正式名字叫做太平,只有極少數最親近的人,才能叫他一聲賀大人,或者唯一兄。但是他對大元的忠誠,卻不比眼下任何人少分毫。特別是與已經背叛的哈麻、雪雪、太不花等地道的蒙古血脈比,更是一個天上幾個地下。
“我不是說,不是說你。你知道,我一直,一直當你是蒙古人!”被賀唯一鎮定的目光看得心裡發虛,定柱擺擺手,紅着臉解釋,“我是怕,怕那姓張、姓董的幾個,還有太尉月闊察兒。萬一他們被太不花的結果鼓舞,爭相投靠朱屠戶,或者暗中又與皇上勾搭,你我必然死無葬身之地!”
“難道右相在出徵之前,還想過要生還麼?”賀唯一輕輕瞥了他一眼,繼續笑着追問。
“這.....?”定柱無言以對。在出發之前,他的確已經抱定了不取勝就戰死的決心。然而,千古艱難唯一死。更何況他今年還不到五十歲,還沒享盡世間榮華富貴。因此,發現自己這邊幾乎沒有任何取勝希望的時候,難免又開始猶豫是否回頭。
“右相如果後悔了,可以現在就稱病回返。大軍就交給賀某好了,反正賀某領兵的經驗,原本就比你多一些!”見定柱不敢回答自己的話,賀唯一索性蹲下來,看着他的眼睛勸告。
“你胡說什麼?你把我當成什麼人了?我怎麼可能一個人回去?我怎麼可能棄軍潛逃?!”定柱被看得心頭火起,用力一拍甲板,騰地一下跳起老高,指着賀唯一的鼻子叫罵。
“行了,我知道你定柱不是那貪生怕死之輩!”賀唯一輕輕向後仰了下頭,臉上的依舊帶着淡淡的笑容,“事實上,你我自打離開大都那一刻起,就已經回不去了。若是埋頭向前,不論勝敗,家人或許還能苟全性命。若是半途而廢,即便回到大都,也逃不過身死族滅的結局。不信,你儘管現在派人偷偷回去查驗。看看那汪家奴父子,是不是已經又與皇上重歸於好?!”
“你,你,你,你.....?”右相定柱如遭雷擊,哆嗦着不斷後退,“你,你瞎說些什麼?汪家奴跟咱們一起血洗了皇宮,他兒子桑哥失裡又暗中替皇上聯繫過李思齊,被太子視爲眼中釘!他們,他們怎麼,怎麼會......”
“他們汪家,在陝西和甘肅經營多年,樹大根深。太子將來想要復國,就離不開他們汪家!”賀唯一彷彿早就看穿了一切,站起身,笑着補充。“除非太子身邊,俱是些鼠目寸光之輩,否則,太子就不可能動他們父子兩個。”
“那,那,那咱們,咱們可,可如何是好。回師,不行在,咱們得馬上回師!”右相定柱像熱鍋上的螞蟻般,轉着圈嚷嚷。“現在回師,應該還來得及。我就不信,那汪家奴能擋得住你我傾力一擊!”
“然後呢,是把皇上殺了,去投降朱屠戶?還是繼續跟皇上在大都城裡耗着,直到一起被朱屠戶俘虜?”賀唯一的話又從半空傳來,帶着早春時節特有的陰寒。“如果不是不想揹負上弒君之惡名,你我當初早就動手把昏君給廢掉了,又何必等到現在?而如果不廢掉昏君,多殺一個汪家奴,和少殺一個汪家奴,又有什麼分別?”
這句話說得極爲透徹,讓定柱根本無從反駁。如果當初血洗皇宮之時,他們就狠下心來把妥歡帖木兒給廢掉,另行擁立一個皇子即位,後來也不至於又被妥歡帖木兒找到機會,逼着領軍出征。而只要不廢掉妥歡帖木兒,眼下回不回師,結果就都一樣。殺掉一個汪家奴,還有李家奴,黃家奴,羣臣中向來不乏見風使舵之輩。大都城內的皇親國戚,也不會因爲大敵當前,就停止對他們背後桶刀。
“事到如今,你我只能努力向前,死中求活!”見定柱被自己問得啞口無言,賀唯一想了想,繼續補充,“皇上那個人你也知道,既捨不得手中權柄,又沒有任何擔當。只要你我一天沒有戰敗,他就捨不得離開大都,真的去投奔太子。而萬一你我已經戰死沙場,他也顧不上再去對付你我的家人,立刻就會棄城出奔,逃之夭夭。而如果現在就班師回去,半途而廢。會被將士們唾棄不說,只要你我不殺了皇上,用不了幾天,皇上就有本事讓你我身敗名裂。你不用搖頭,伯顏,脫脫就是前車之鑑。哈麻的下場已經是最好的,咱們這位皇上,雖然既不懂治國也不懂領兵,殺自己人的本事,卻是一等一。連已故權相燕帖木兒,恐怕都望塵莫及!”
最後兩句話,如同千斤重錘,狠狠砸在了定柱的胸口。令定柱繼續連連後退,直到屁股頂上了船艙壁,才終於勉強站穩,瞪着一雙通紅的眼睛**,“別說了,別說了!你說這些,我知道,我都知道!咱們不敢殺他,他卻早有殺咱們之心。可除了去跟徐佃戶拼命之外,就沒別的辦法了麼?咱們,咱們乾脆去.....”
“你也不用想去投奔太子。太子那邊,需要領兵打仗的千戶、百戶,需要籌劃糧草的謀臣,需要這二十萬士卒,唯獨不需要的,就是兩個丞相和一個知樞密院事!”賀唯一又笑了笑,艱難地搖頭,“其實,在離開大都的當天,賀某早就想明白了。這件事必然出自皇上之手。是皇上勾結那羣人,逼着咱們去跟徐達拼命。只有咱們都走了,他才能重新奪回對朝堂的控制,繼續爲所欲爲。而賀某之所以看清楚了他的企圖,還願意主動求死。就是希望你我拼着一死,能令徐達損兵折將。如此,即便你我戰敗,淮安軍頂多是拿下大都,絕對沒有力氣繼續逼迫太子。假以時日,我大元,未必不能起死回生!”
他是個忠臣,所以思維不可用俗輩的想法來揣摩。明知道妥歡帖木兒想要推自己下地獄,也會縱身一躍。只求用自己和麾下士卒的屍骨將地獄添滿,好讓妥歡帖木兒父子能踏着屍體鋪就的道路,直達彼岸。
右相定柱雖然惜命,論對大元的忠誠,卻絲毫不比賀唯一這個賜籍的蒙古人少。聽對方說得慷慨激昂,胸膛也瞬間被孤憤填滿。咬了咬牙,拳頭在半空中揮動,“也罷,姓賀的,既然你一心求死,某家就陪着你便是。黃泉路上,好歹也能彼此做個伴兒!”
“那是自然!屆時奈何橋上,當與右相痛飲三百大碗!”賀唯一哈哈大笑,衝着定柱伸出手掌。
“不醉不休!”定柱含着淚,與他當中擊掌。發誓這輩子要同生共死,不離不棄。
兩個人都做出了最後決定,心情反而變得無比輕鬆。就在此刻,艙門外忽然傳來了一個嘶啞的聲音,“兩位大人這是何苦?誰說此戰有敗無勝?某有一計,定可令朱屠戶死無葬身之地!”
“誰?”
“滾進來!”定柱和賀唯一兩個大驚失色,相繼厲聲斷喝。
因爲距離敵軍尚遠,士氣有低糜得厲害,所以最近一兩天,他們二人便太沒嚴格強調軍紀。但除了極少數核心人物之外,尋常將領也有自知之明,輕易不會登上主帥的座艦,更沒本事和膽子躲在門口長時間偷聽。
“末將李漢卿,拜見兩位丞相大人!”門外的人笑着入內,聲音聽上去宛若毒蛇在陰影裡吐信。
“你來幹什麼,誰讓你上船的。左右,爲何不替他通報!!”定柱一看到李漢卿的臉兒,氣就不打一處來。
後者乃是脫脫的書童,出身極其卑賤。偏偏後者又沒有自知之明,總是喜歡往蒙古勳貴堆裡扎,還每每亂出風頭。當年耐着脫脫的面子,大夥打狗也得看主人。可如今脫脫屍骨早已冷了多年,此人依舊不知道進退,就實在有點自尋死路了。
“右相大人勿怪,是屬下欺騙他們,說是奉了您的宣召而來,所以他們纔沒有敢打擾您!”李漢卿根本不在乎定柱眼睛裡刀子般的目光,笑着拱了下手,慢吞吞的解釋。
“你竟敢假傳軍令,你,來人,給我將其拿下!”定柱聞聽,愈發火冒三丈。用力拍了下船艙壁,就命令親衛入內抓人。
“且慢!”李漢卿卻搶在侍衛們衝進來之前,用腳踢上了門,隨即,用屁股牢牢將艙門頂死,“大人且聽我一言,若是此計不堪用,末將願領軍法,並且拱手交出三千訓練齊整的火槍兵。若此計堪用,還請兩位大人莫再計較李某的出身和先前的失禮,賜給李某獨擋一面兒之機!”
“你?!”定柱被李漢卿胸有成竹的模樣唬得好生猶豫。側轉頭,用目光向賀唯一問計。
“外邊的人先退下!”賀唯一本着死馬且當活馬醫的想法,出言喝退了門外的親衛。隨即,又笑着向李漢卿點頭,“說罷,你有什麼計謀儘管現在就說出來!若是有用,本相保你獨領一軍便是!”
“多謝左相成全!”李漢卿收起屁股,鄭重向賀唯一施禮。隨即,又將目光轉向定柱,“右相大人意下如何?”
“他的話便是我的話!”定柱狠狠瞪了李漢卿一眼,鐵青着臉做出承諾。
“兩位大人,可知朱屠戶在僞宋那邊被封何爵?”李漢卿笑了笑,像考蒙童一樣,循循善誘。
“當然是吳王,這個全天下誰人不知?”定柱與賀唯一雙雙皺眉,猜不出此子葫蘆裡,到底賣的是什麼蒙汗藥。
“那兩位大人,可知昔日吳王夫差因何而死?”李漢卿笑着點頭,做出一幅高深莫測模樣。
“這個....?”定柱與賀唯一以目互視,雙雙沉吟。作爲他們這個級別的高官,當然不會相信民間謠傳,夫差是因爲過分寵愛了西施才導致亡國。而按照正史記載及他們的眼光判斷,當時夫差爲了跟中原諸侯爭霸,不顧自身實力領傾國之兵北上會盟,纔是真正的關鍵。吳國原本就是後起之秀,歷史底蘊與國土面積,人口數量,都跟楚國、秦國、齊國這些五霸沒法相提並論。而身後還有蟄伏着越國這麼一個世仇....
猛然間想起越王勾踐靠偷襲滅掉吳國的典故,二人不由自主激靈靈打了個冷戰。朱屠戶被封吳王,又在後路不靖之時貿然興兵北伐,不正應了昔日吳王夫差的覆轍麼。而此時此刻只要有人從南方趁虛殺向揚州.....
目光同時一亮,旋即,二人又惋惜地搖頭,“劉福通非鼠目寸光之輩,大元朝廷已經被他羞辱過一次,不能再去自取其辱!”
“桑哥失裡已經去過一次了。朱重八當初不肯上當,此刻忙着趁機席捲湖廣,更不會輕易回頭!”
“兩位丞相,可曾忘了,誰曾經向朝廷請封越王?”李漢卿絲毫不以定柱和賀唯一兩人的否定爲意,搖了搖手中的紙扇,繼續低聲提醒。
“你說是張士誠?!”定柱和賀唯一再度打了個冷戰,異口同聲地迴應。“怎麼可能?”
“怎麼不可能?”李漢卿沒有反駁,只是笑着反問。
想當初,脫脫兵進淮揚時,張士誠曾經與朱屠戶割袍斷義,並且自封爲吳王。但隨着淮安軍將董摶霄和脫脫兩個相繼擊敗,張士誠又果斷向朱屠戶認錯,放棄了王號,發誓這輩子要唯獨大總管馬首是瞻。
雙方表面上重歸舊好,實際交往中,卻再也回不到從前。淮安軍隨後的每一次在江南的軍事行動,都對張士誠暗加防範。而張士誠爲了自保,也幾度沿着海路,偷偷向大都輸送糧食,以求赦免當初的罪行,被招安封官。
只是張士誠要價太高,總是想用幾船糧食,就換取越王這種一個字的顯赫封爵,並且還不肯拿出足夠的誠意,率領麾下兵馬易幟。只想得了封號之後,繼續左右逢源。而大元朝廷又瞧不起此子那幅首鼠兩端模樣,始終拖延着沒肯答應。如果眼下定柱和賀唯一,以左右丞相的身份,派遣使者從海路趕赴杭州,加封張士誠爲越王,准許其世襲罔替。作爲回報,此子未必不肯做一會越王勾踐......
“不可能!張士誠膽小如鼠!”反覆思量,定柱與賀唯一依舊繼續搖頭。
“要是答應出兵,當初他就該答應桑哥失裡,而不是等到現在!”
“當初是當初,現在是現在。當初朱屠戶的兵馬都集結在淮揚,張士誠如果膽敢與朝廷明着勾結,朱屠戶立刻就可以提兵過江滅了他!”李漢卿撇撇嘴,冷笑着提醒。“而現在,朱屠戶麾下主力全都出徵在外,留守淮揚的只有區區一個第一軍團,還分出了半數兵馬去防備趙君用,內部空虛無比。況且,假使朱屠戶北伐成功,這天下,肯定就再也沒他張士誠的份兒。以他的志大才疏,又肯心甘情願低頭做小?!”
這,纔是最致命的原因。越是目光短淺,志大才疏之輩,越不會放棄眼前利益。就像夜貓子守着自己的死老鼠,明知道路過的大鵬鳥看不上,也仍然要對着天空張牙舞爪。
定柱和賀唯一都看不起張士誠的爲人,但是,卻被李漢卿的話說得怦然心動。相互看了看,本着穩妥起見,又相繼質疑,“可如果讓張士誠趁機做大,豈不又是一個朱重九?”
“若是朱重九斷然下令徐達回師,張士誠豈能得逞?頂多是佔據了揚州沒幾天,就又被趕走而已。對朱重九而言,這比趕一隻蒼蠅,麻煩不了多少!”
“張士誠即便盡得淮揚之地,也做不成朱重九!”對於第一個疑問,李漢卿根本不多解釋,直接給出結論。
夜貓子就是夜貓子,吃得再胖也變不成鯤鵬。大元朝這次能利用他背後下手加害朱重九,將來就能輕鬆收拾掉他,根本不必擔心他能借機展翅而起,扶搖九霄。
至於第二個疑問,李漢卿就多少花費了一些心思。“朱重九不是徐達,他的賭性極重,用兵性喜冒險。如果揚州沒傳來警訊,也許他還會瞻前顧後。如果張士誠敢去偷襲揚州,被他得知後,他的舉措肯定不是立刻令徐達回師相救,而是先傾盡全力,與徐達一道將咱們擊垮。然後纔會掉頭去收拾張士誠。這是他的天性,末將跟他鬥了這麼多年,知之甚深。末將今天,願爲此立軍令狀!若張士誠動手偷襲揚州,而隨後的時局變化不如末將所判斷,就請兩位大人取了李某人頭祭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