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番話,說得像童養媳一般委委屈屈,卻把阿速左軍遺留在運河商上的糧草物資,轉手就全借花獻了佛!
對於送上門來的厚禮,朱八十一當然不能拒絕。想了想,立刻把頭轉向了親兵隊長徐洪三,“你點五十名弟兄,等會兒跟着常幫主去接收官船。如果有人敢阻攔,直接殺散了便是!”
“是!”徐洪三不顧身上的疲憊,大聲答應着上前接令。
“接收了官船之後,立刻起錨沿着運河返回徐州。所需人手直接從船幫徵用,到了徐州城外,把官船當作腳力錢,全部折給船幫!”朱八十一衝他點了點頭,繼續大聲吩咐。
“使不得,使不得!”常三石立刻跳起來,兩手擺得如同風車,“百十里的路,可不敢收朱爺您這麼厚的船資。再說,那是官船,我等草民哪裡敢用?!還請都督務必收回成命,收回成命!”
“那可就麻煩了!”朱八十一想了想,故作爲難地說道。“我們紅巾軍講究的是秋毫無犯,不能白用你的人手。把船折給你抵賬你又不肯,要錢的話......”
“不用錢,小的哪敢收都督的錢!”跟聰明人說話就是省力氣,常三石也很快弄明白了朱八十一的意思,一邊客套着,一邊順着杆子往上爬,“只是船幫行走於運河之上,難免要從徐州城外經過。馬上就又要到夏天了,很多南邊的珍稀物件都要往北方運,在途中多耽擱一天,就是一天的損失。大都督如果能在李總管面前給美言幾句,讓紅巾軍的通關手續稍微簡單一些,船幫上下兩萬多口,永遠不敢忘記都督大恩!”
“這件事啊——!”難得在這個時代找到一個頭腦異常活絡的人,朱八十一在興奮之餘,便存了幫對方一把的心思。又想了片刻,笑着迴應,“這樣吧,此事我不方便現在就答覆你。你回頭找幾個出色的幫手,帶着他們到徐州去談。咱們兩家當面鑼,對面鼓,一道拿出個章程來。既不耽誤你們船幫的生意,也不至於給我們徐州軍造成太大損失。常兄,你意下如何?!”
“常某,常某感激不盡!”常三石又愣了愣,再度長揖及地。作爲下九流行業,船幫規模雖然龐大,但走到哪,都要看別人臉色。即便送上大把的賄賂,蒙元朝廷的那些色目官吏,也是隨便拋出一個規矩,讓船幫照着去執行而已。從來沒有任何惹人,任何一方勢力,肯坐下來跟他們談一談具體條件。哪怕是裝模做樣一番。
自從芝麻李起兵以來,運河上的生意就更是雪上加霜。雖然紅巾軍從沒試圖掐斷航運,但那些做大生意的財東們,誰敢保證蟻賊不見錢眼開?因此,只要貨物的本價稍微貴一些,很多人就寧可冒險把它交給方國珍兄弟從海路上北上,也不敢再交給船幫走運河了。而一些價格便宜的日常用度之物,如果時鮮、果蔬、南北土產等,在經過徐州城下的關卡時,又因爲手續繁雜耽擱時間頗多,在路上就變了質。一來二去,令船幫的生意愈發日漸冷清。
如今芝麻李面前最紅的朱都督居然肯答應跟船幫商量一個雙方都能接受的通關章程,常三石豈能不喜出望外?!想到多耽擱一天就是上千吊的損失,他就連半刻鐘都多待不下去了。朝朱八十一又說了幾句拍胸脯子的場面話,立刻起身告辭,帶領徐洪三及剛剛挑出來的五十名紅巾軍精銳,騎着繳獲來的駿馬,風馳電掣般跑回了運河碼頭。
碼頭上,那船幫大當家江十一正等得心焦,見常三石帶了五十名騎着快馬的鐵甲壯士回來,立刻命人點起了幾堆大火,然後做出一幅慌慌張張模樣,帶領着幫衆們撒腿逃命。暗地裡,卻又派另外一個副幫主龍二,將徐洪三等人引到了無主的官船上,以最快速度拔錨啓航。
待徐洪三等人和負責搖櫓引水的船幫子弟都去遠了,他才偷偷把常三石叫到一邊,低聲責怪道:“我說三弟,你平素也是個穩重人,怎麼這麼大張旗鼓地就把紅巾賊帶到碼頭上了?萬一被官府那邊知曉......”
“官府那邊,眼下應付朝廷的責難還應付不過來呢,哪還有功夫注意咱們?!大哥,二哥,你們兩個可是不知道啊,那朱都督今天光是阿速騎兵,就活捉三百多個.....”常三石立刻就張開大嘴,興致勃勃地迴應。隨即,也不待對方發問,主動將自己在紅巾軍營地看到和聽到的情景,如實地描述給江大當家和龍二當家聽。
“這麼說,那朱都督倒是個難得的豪傑了?!”聽他話語裡充滿對朱八十一的推崇,船幫大當家江十一笑了笑,手敲着桌案打斷。
“是啊!老三,我從來沒見你佩服過任何人!”龍二幫主也好生奇怪,笑呵呵地在旁邊幫腔。
“大哥,二哥,恐怕豪傑兩個字,還不足以形容他!”常三石想都不想,便出言糾正。
“此話怎講?”從沒見自家結拜兄弟如此崇敬一個人,江十二詫異地擡起頭,低聲追問。
“大哥,二哥!你們兩個當時沒看到!”常三石又抱了下拳,再度向兩位結義兄弟補充,“我去的時候,紅巾軍正押着俘虜打掃戰場。三百多名阿速人,當初他們沿着運河急匆匆往南趕時,是何等的威風?!這會兒在朱都督哪裡,居然乖巧的如同三百隻綿羊一般。根本不用鞭子抽,鞭梢指向哪裡,他們就走向哪裡!”
“那是,不肯聽話得早殺掉了!”副幫主龍二晃了晃手中羽扇,七個不服八個不忿。“那朱八十一用了幾倍兵力,拿下阿速軍的?莫非真的像外界傳言一般,只用了區區四五千麼?”
他加入船幫之前,是個屢屢落第的白衣秀才,心中最佩服的人爲諸葛武侯。因此即便再冷的天,也要拿着把鵝毛扇子。動不動就學着摺子戲裡的諸葛孔明一般搖晃幾下,以顯示自己的英明睿智。
不過,今天鵝毛扇子扇起的涼風,卻帶着點兒出奇的熱。只聽三當家常三石的話順着風飄來,字字句句都像是火烤過一般,“幾倍?二哥,是阿速軍的一半兒不到好不好。這是我親眼看到的,並且之前還從吳家莊的大少爺吳良謀嘴裡聽說過一次。朱八十一此番來黃河北岸,目的僅僅是向幾個不開眼的塢堡催繳錢糧?!所以怎麼可能帶太多人馬?就一千四百出頭,其中還有一小半兒是根本上不了戰場的輔兵!”
“真的?!”不但是龍二,素來沉穩的大當家江十一也愣住了,質問的話脫口而出。
“我去拜會朱都督時,偷偷數過的!”常三石被問得心中煩躁,揮舞着手臂嚷嚷,“都是一家人,我騙你們兩個做什麼?我到達戰場時,他們剛剛把隊伍收攏起來。雖然分不清哪支是戰兵,哪支是輔兵。但全加在一起,也不過千把人左右。如果戰死的弟兄是活下來的兩倍以上,他們自己早就崩潰了,怎麼可能把阿速左軍打得落荒而逃?!”
“那倒是!”江十一和龍二互相看了看,輕輕點頭。“看來,這朱八十一,果真如傳說中那樣,勇不下關張啊!你剛纔說,他準備把阿速人怎麼着?明碼標價賣給地方官府?”
“與其說是賣,不如說是故意羞辱!”見話頭終於又回到了正題,常三石深吸了一口氣,大聲補充,“八百文,他以每個人士卒一頭驢的價錢,將俘虜賣給了附近的幾個莊子。讓大夥再轉手交給豐縣官府!”
“噢!怪不得老三你如此佩服他!原來看出他是想走方穀子的老路!”副幫主龍二如夢初醒,撇着嘴冷笑。
方穀子,是蒙元定海尉方國珍的綽號。此公早在四年之前就造了反,帶領一票弟兄雄踞於舟山一帶,專門對往來的色目貨船下手。色目商人不堪其擾,買通的蒙元朝廷,派出水軍去征討他。結果水軍卻被他打了個大敗,連領兵的主帥朵兒只班都給此人給活捉了去!
那方國珍抓到了朵兒只班後,卻不梟首示衆。而是好酒好菜招待一番,再送上盤纏,請求對方替自己給朝廷帶話,願意接受招安。
蒙元朝廷的兵馬不擅長水戰,便只好招降了他,委了一個定海尉的官職,想把他騙上岸後再徐徐圖之。方國珍接到了蒙元朝廷的招安文書,卻不肯上當。先把官服穿在了身上,打着蒙元朝廷的旗號繼續對過往商船敲詐勒索。待錢糧都撈足了,便再度扯旗造反,順手把溫州城又給打了下來。
此後三年,這位方穀子與朝廷屢屢交手。每次打贏了,都要求升官受招安。每次招安後,不久便又造反入海。如此反來反去,如今已經成了東南沿海第一大勢力。朝廷、水上討生活的綠林豪傑、還有遠道跑來大元做生意的色目船隊,都得看他的臉色行事。
最近有消息說,蒙元朝廷已經再度拿出了漕運萬戶的職位去接洽了,就等方穀子大俠的回話。如果方穀子大俠嫌萬戶的職位也低,雙方甚至還可以再商量。只求他能夠消停下來,讓大都城中的闊佬和闊佬們的色目盟友們,能繼續安安穩穩地賺取海貿上的鉅額紅利。
能把蒙元朝廷逼到這個份上,這方穀子也算給江湖豪傑們爭足臉了。眼下徐州軍的駐地正卡在了運河上,想以方穀子爲前車之鑑也不足爲奇。誰料龍二幫主剛剛笑了兩聲,就被常三石用鄙夷的話語噎了回去,“嗤!方穀子又算什麼東西?!與這位朱都督比起來,不過是夜貓子與大鵬鳥,他看中的那兩隻死老鼠,人家根本不會用眼皮夾一下?!”
“老三,你這話什麼意思?!”龍二被說得臉上發燙,用扇子頂部指着常三石大聲質問。
“如果只是想着討好朝廷,他又何必定下那種羞辱人的價格?!眼下他手頭又不缺錢花,八百文和白送有什麼區別?!之所以要定這樣一個價錢,是因爲跟我打聽到,市面上八百文可以買一頭驢。大哥,二哥,你們兩個想想,敢提刀殺官造反的豪傑,這兩年咱們三個也見過不少了。誰想過如此狠狠地扇那狗朝廷的臉?!這把天下人分四等,是忽必烈下江南時定下的國策,七十多年來大夥都習慣了,包括這天下的讀書人,誰曾經敢質問過它合理不合理?!而朱八十一這麼一弄,這徐州紅巾,便不再是羣殺富濟貧的草寇。無論窮的,富的,大字不識的,還有學富五車的,只要還記得朝廷那條蒙古法的人,有誰不會挑起大拇指來替他,替那徐州紅巾叫一聲彩!”
“然後呢,就引得朝廷以傾國之力來攻?氣是出了,徐州紅巾也被他擺到火爐子上!”龍二狠狠瞪常三石一眼,撇着嘴反問。
“是啊!這朱都督所做之事,聽起來的確痛快。不過.....”船幫大當家江十一在讚賞之餘,也覺得朱八十一此舉未免有失穩重,頓了頓,繼續說道:“不過也徹底把自己擺到了一個最明顯位置上。那朝廷聞聽之後,恐怕拼着將運河砸爛了,也得先除了他們!唉——!”
“唉,老三,讓我們怎麼說你纔好!”龍二也陪着嘆了口氣,鵝毛扇下陰風陣陣。
自己這個三弟啊,什麼都好,就是太容易衝動了。那朱八十一所做之事聽起來的確過癮,但豈是智者所爲?這個時候的智者,就該把頭縮起來,看着朝廷的兵馬去打別人。然後躲在一邊慢慢發展壯大,以待將來之機。
“那徐州軍卡在運河之上,即便不打出驅逐蒙元的旗號,朝廷能放過他們?!”常三石的情緒立刻變得非常激動,看着兩位結拜兄長的眼睛,大聲嚷嚷。“既然早晚都得打,還不如做得乾脆一些,把旗幟挑明瞭,以戰求生!只要他們能保持今天這種戰鬥力,朝廷的兵馬再多又能如何?大不了棄掉徐州,轉戰他處。只要他肯繼續給漢家兒郎爭這口氣,肯定有仁人志士成羣結隊地追隨過來!”
注1:在羅貫中之前,三國演義已經以平話的方式於民間流傳。早期的名字便是《全相三國志平話》,劉關張和諸葛亮等人物的藝術形象基本已經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