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竟夕起相思

趙天江爲了救我脫身,鳴槍引開日本兵的追捕,生死不明。

"別衝動,衝動是魔鬼,衝動會降低你的智商!”這是最近幾年經驗和教訓告訴我的真理,我此刻在心中默唸道。我安慰自己,日本兵在沒將目標全部捕獲之前,是會留趙天江一命的。以他爲誘餌,將同夥一網打盡。

在我絕望之際,我收到了一封陌生人的來信,是飯館服務員送來的。我打開信封,信上寫着:”明日戌時拿着楚雲匕首來城郊“後別亭”內等候。短短几個字書寫的蒼勁有力,在如此複雜的政治局面內,任何的風吹草動都不是空穴來風。我決定如期赴約。我來到後別亭正值戌時,四下空無一人,我正自思疑不定,忽聽得悅耳琴聲。琴聲如水流叮咚作響,韻律幽揚婉轉,聽得人心馳神醉,把人帶入一個迷離虛幻的境界。忽然聽得背後暗器破空之聲,我急轉身迅疾騰空而起,只見數枚銀針刷刷刷全部釘入我身後的樹幹上面。我站穩腳跟,驚魂未定,銀針閃出之處有一長袍怪人凌空飛起,直指我面門。我伸掌與之猛然相擊,我被對方氣浪衝出三米之外,只覺胸口如中巨錘,噴出一口鮮血,翻身便倒。

那人哈哈大笑,我從地上幾乎爬不起來,看到來人殭屍般的面容,忽覺胸中腫脹不堪,幾欲作嘔,我連忙默運內息,驅散血氣凝滯,調息待敵。

那人徐徐走來,不踏塵埃,他緩緩說道,聲音尖細幽長:“秋林沈家的後人竟如此無用,豈不辱沒先人。”

我氣急大喝一聲:“你這殭屍鬼豈知秋林沈家的威風,你這專搞偷襲的醜八怪,看我拔了你的這張皮,讓你連鬼都做不成!”

我從腰間抽出楚雲匕首,直刺長袍怪胸口。長袍怪雙掌強勁夾住匕首,一個鯉魚打挺硬生生的將我手中的匕首奪走。

“楚雲匕首,果然得來全不費工夫。”那人說完仰天大笑。

“你可知這把匕首的秘密,它可是關係三個家族的生死存亡。”長袍怪說完,從懷中抽出一封信件,向我滴零零的擲過來,我揚手一接,果然是一封沉甸甸的信件。

信件表面昏暗發黃,染漬不淨,我打開這封信,不可置信的看完裡面的內容,呆立在當地。

黃沙漫天,戈壁嶙峋,空曠的天地間彷彿被風沙吞沒。剛纔在我手掌中的碎紙片也被漩渦狀的風掠奪,在風中飄卷向虛無.......只有一個像幽靈似的我佇立在風沙中,被黃沙劈頭蓋臉的裹挾着,她搖搖晃晃地仍舊佇立在那裡。只見風沙中有個人向她走來,她看清楚了,那是霍南溪。他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到了我的身邊,我神情古怪地看着他,眼眶中的淚水被風渙散成了霧氣,她晃了晃身子,霍南溪搶上前去抱住了癱軟的她。

這裡的風好大,彷彿要帶走我身上所有的能量,我噩夢連連,眼前一個巨大的不斷擴張的漩渦,像一張血盆大口不斷吞噬着周遭所有的東西,霍南溪的臉和趙天江鮮血淋淋的樣子交織在一起,向我撲面而來。彈藥庫即將引爆,周圍好多人,我大喊着讓他們快跑......

我猛地坐起身,發現自己在一張寬大舒適的牀上,四周沒有一個人,我頭很疼。

慢慢地,我從牀上爬起來,穿上鬆軟的拖鞋,疑惑充斥着我的大腦。我環視四周潔淨而陌生,我徑直打開門,發現前面有一道環形樓梯,走到欄杆前俯視下面,原來是霍南溪的家。

鋪着白色桌布的方形長桌一端坐着正在抽菸的霍南溪,氤氳的煙霧遮住了他的面部表情,而我坐在另一端灼灼的目光看向他。

”你一定很疑惑,這次的行動如此隱秘怎會在關鍵時候功虧一簣。“霍南溪單刀直入地說道。

我不語,仍舊目不轉睛地直視着他,心卻一步步往下沉。他在菸灰缸上捻滅了香菸,雙手交叉在桌上,神情矛盾地說道:”你還記不記得霍義山這個人?“他目光直視着我,我吃驚地盯着他,心裡的迷霧漸漸揭開一角。

”好,我就給你講一講事情的來龍去脈,待到真相大白時你再來評判。“

事情要從三年前說起。

霍義山參加護國運動時認識了段文婷,他還記得那一次巡警武力鎮壓學生遊行,發生衝突,多名學生被打傷,段文婷看着地上躺滿了受傷的學生,嚇得雙腿發軟,扶着牆根緩緩地向前走,正在這時抓學生的巡警發現了她,衝過去想抓住她,只是被前面奔跑的學生擋住。等到巡警撥開人羣卻看不到段文婷了,只能揚起警棍亂打身邊混亂的學生。

霍義山那年十九歲,已經是老江湖了。他能閉上眼睛根據腦海中瞬息萬變的意念數清翼鹿城四面八方的地理位置,也能根據日光度的變化分辨出精準的街道尺度和氣候變化。自從六歲時家園被毀後,他就像一隻沒有家的貓一樣,跟着母親在戒備中流浪,在風雨裡覓食,本來凌亂悽苦的生活硬是在廢墟上重建起希望的浮屠塔。有些夜晚,當他置身在野外,遭遇大風等惡劣天氣時,卻能憑藉自己超凡的方向感,準確地找到避風的山洞,周圍一切都處在黑暗之中,他在烏漆嘛黑的山洞裡一覺睡到天光大亮。

今天當他看見怯懦無助的段文婷,想到自己曾幾何時也如此害怕無助過,同病相憐之情由心底油然而生。他穿過巡警,越過護欄,一把抓住段文婷的手沒命地向前奔跑。

兩人見四周安全,面面相覷,相視一笑,段文婷就這樣愛上了救她於危難中的霍義山。

動亂不堪的翼鹿城,各國列強欲在這塊久遠繁華的城市瓜分一杯羹,所以紛紛你爭我奪試圖搶佔先機。在一所偏僻的三層小樓上,年久失修的外牆牆皮剝落,經雨水沖刷的小樓大片的水漬侵染出光怪陸離的圖案。段文婷和霍義山在這住了有半個月之久,他們在等接頭的人,卻一直沒有等到,他們就此一邊等着一邊打聽着最近的時局。

這棟小樓,一樓是茶舍,也就是吃飯的地方,經常光顧的有零零星星的從外面來吃飯的人,但絕大部分是住在這所小樓內的人,二樓是客房,客人稀稀疏疏,他倆就住在這層209和211房間,三樓目前是閒置的,零零散散的破門板岌岌可危的挎在門框上,還有一些堆存雜物的房間,都敞着門,積塵嚴重,平時根本沒有人上來的。

嘟嘟嘟,敲門聲把霍義山拉回了現實,他打開門。

“義山,你看我今天好看嗎?”門外站着段文婷盈盈的笑着,她穿了一身杏色洋裝,上衣荷葉邊領巾襯托得她白皙的脖頸修長好看,下身是一條同樣色系的寬鬆喇叭褲,腰部繫了一條細細的皮腰帶,顯得她挺拔幹練。她一笑左邊的小酒窩都溢滿笑意。“你說,喜歡素雅的女孩子,怎樣?我穿了一身素雅的衣服,好看嗎?”

霍義山怔在原地,忽然有種想笑的衝動,但是他忍住了,反問道:“素雅,是靠穿出來的嗎?”

“爲什麼不能呢?我覺得今天我就很素雅。”段文婷天真地說道,她沒有注意到霍義山逐漸嚴肅的表情,還陶醉在自我滿足中自說自話。

“如果沒什麼事,我要出去了,再見”霍義山轉身把門關上了。

段文婷站在門外,一時間不知該生氣,還是該怎樣,她束手無措地面對着這發生的場景,欲哭無淚。

蟲聲啾啾的夏夜,段文婷紅腫着雙眼在燈下練着字,隔壁的房間一點動靜都沒有,這麼晚了霍義山還沒有回來,他去了哪兒?去幹什麼了?她剋制着自己不去想。她等到深夜,迷迷糊糊中感覺水漫向我的口鼻,我彷彿窒息,馬上驚醒了,看着周圍在昏黃燈光的侵染下顯得撲朔迷離。

她的臉頰緊貼住牆皮,屋子雖然破舊,但是隔音很好,我想這就是霍義山選擇住這裡的重要原因,所以隔壁的動靜我一無所獲。

“他到底回來了沒有?在這動盪恐怖的時局下,深夜未歸就預示着危險的發生。

段文婷等不了了,打開房門走向211。211房間人去樓空。

夜幕低垂,四周黑壓壓的一片,天際猶如潑墨般的厚重拉不開一絲裂縫,蟲鳥也彷彿是識趣似的躲在暗處不發出一絲聲音。他倚在牆角,伸手從包袱裡取出一個繡着梅花的荷包,裡面有一張母親的小照片,他小心翼翼地撫摸着照片上母親的模樣,胸腔中猶如千斤塊壘堵塞着。

他很少流淚,也就是出生時大哭過,被人屈打時,打得再狠,他把嘴都咬破了也沒掉過一滴眼淚,然而母親的逝去讓他堅強的壁壘砰然倒塌,仇恨的火苗在他胸腔裡面越燃越旺,他永遠忘不了那晚他跳下母親自殺的河裡,冰冷的河水包圍着他,他恐懼地在河底摸索着,絕望的內心讓他欲哭無淚,沒有人幫他,他跪在地上觸碰到母親冰冷的屍身,那晚他如受傷的野獸般的嚎哭久久在夜裡迴盪。

他埋葬了母親,在那隆起的黃土面前沒有半滴眼淚,他的雙眼血脈膨脹,兇光畢現。他在那跪了整整一天,不吃不喝,就像鐵鑄的銅人紋絲不動。

第二天他躲在一所破敗的廢墟角落裡,他雙手捧着包袱裡僅剩的一個窩窩頭,埋頭狼吞虎嚥的瞬間把它一掃而光,手心和衣服上掉落的碎渣也被他全部填在了嘴裡,他少許恢復了點體力。他心裡火辣辣地疼,酸楚的情緒排山倒海般把他淹沒了,他擡頭看向天空,天空浩瀚無際、神秘莫測,而他此刻只能窩在這個廢墟中的角落裡忍受着鑽心的苦楚。在即將麻木的疼痛中,思緒隨之又回到了那個綠瓦紅牆的大宅院裡……

“霍義山,你也不撒泡尿照照你自己,你敢來清河府找人,你他媽算老幾,找死!”吼音剛落,那人掄圓的拳頭如雨點般一拳一拳砸在霍義山的腹部、胸口,有人掄起鐵棍狠狠地打在他的背部,他悶哼了一聲,趴在地上起不來了。血腥的氣味自胸中涌入喉嚨,血水自嘴角流出。他從邁進清河府的那一刻,始終一言不發,面對惡語相向抑或棍棒交加,他用沉默抵抗着一切,用沉默宣示着一切,只爲一個目標見到莊小婉,並帶走她!霍義山此刻覺得自己就要被打死了,但是仇恨之痛簡直掩蓋了皮肉之苦,他咬牙強忍着,將這一筆筆仇恨深深地刻在心裡。

“住手!別打他——”一聲撕心裂肺的喊叫聲刺破天際。莊小婉散發素衣奔逃在清河府的遊廊上,兩個粗使婦人一前一後堵住了莊小婉的去路,惡狠狠地抓住了她,任她瘋狂的掙扎也掙脫不開,只見那婦人用繩索套住莊小婉的掙扎的兩臂,緊緊的捆住了她。莊小婉身子一軟昏了過去…..大宅院的這一側霍義山也在經受着生命的威脅。

暮色爬上了柴房的一角,黑黢黢的房內一個人蜷縮在稻草上,那人周身透着死氣沉沉,但那雙眸子卻如夜空中的星辰閃爍着點點星光。他在積蓄力量,他努力修整着身體上的傷痕,一個信念至始至終堅定的沉在心底,一定要把小婉帶離這個黑暗的清河府,他們一定會成功,一定會相守一生,這個信念一直支撐着他走到如今,來到這裡,兌現承諾,霍義山咬牙默默等待着時機。

黑暗中有人在動他手腕上的繩子,熟悉的氣息、熟悉的感覺,霍義山驚醒了,他猛地坐起身,終於見到了自己朝思暮想的人。

“山哥,你快走,別再來看我了,被他們發現他們會殺了你的!”莊小婉一邊哭泣一邊推着霍義山向屋門走去。

“我們一起走,小婉,我會對你好,對你很好的,你跟我走!”霍義山抓住莊小婉的雙手,激動地說。

莊小婉掙脫着說道:“山哥,我們從長計議好嗎?你放開我……你弄疼我了”霍義山趕緊鬆開手,看着梨花帶雨的莊小婉,他低下頭輕輕吻了她手上的紅痕,雙眼溼潤了。莊小婉看着眼淚奪眶而出,這段時間她哭得太多了,眼睛酸澀的厲害。

”山哥,我爹當初把我嫁給段振廷,是爲了我弟弟的前途,相當於把我賣給了這裡,如果今天我跟你跑了,我全家包括我弟弟都會遭殃的,我不能這麼自私,我不能跟你走!“莊小婉哭得肝腸寸斷。

”你決定了?“霍義山冷冰冰地說道。

”嗯!“莊小婉沉重的點了點頭。霍義山眼中充滿了淚水,他不是一個輕易掉眼淚的人,他心中暗暗發誓:一定要出人頭地!一定要活出一個人樣來!

霍義山甩了一下頭,像是要甩掉不捨和屈辱,他站起身來,直直地走向門口,莊小婉看到此,想到或許這是此生最後一次見面,她衝過去從他身後緊緊抱住他,淚水濡溼了霍義山的後背。

霍義山回過身也緊緊抱住莊小婉,兩人彷彿要將彼此融入對方的身體,將這一生的深情付諸在這一擁抱中。

霍義山長長吸了一口氣,將莊小婉的雙手從自己腰間拿開,轉過身聽着莊小婉絕望的啜泣,一昂頭大踏步地走出門口,走向黑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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