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願意, 我可以永遠像現在般美麗。
一個多月之後,小錚收到一張紙條,瀚霄約她在鄰近的鎮子上見面, 她不明白他爲什麼不到家裡來看自己, 就匆匆趕去了。
兩個人見面之後, 瀚霄非常認真的觀察小錚, 在林家以外, 在只有他們兩個人相處的環境中,她纔不會戴着僞裝的面具,他才能看出她的真實表情。她顯然並不快樂, 但是很平靜,那些倔強任性的孩子氣的神情消散了許多, 取而代之的是憂鬱和沉穩。他很放心的想, 她到底開始了新的生活, 也許很困難,很痛苦, 但是她已經開始思考未來,而不是一味沉浸在過去。
而小錚只是默默的看着瀚霄,等他開口,告訴自己他爲什麼要找自己來,她既沒有興奮的好奇, 也沒有憂慮的疑惑, 只有耐心的等待。
瀚霄先問過林家的情況, 小錚說一切都很正常, 在發生那麼多事情之後, 剩下來的人只能儘量正常的過下去。
瀚霄點了點頭,還是百般猶豫着不知道應該如何開口。小錚偏着頭盯着他, 奇怪的說:“你有什麼話就直接說啊,你以前從來都不像這樣思前想後的,雖然你脫口而出的話總是招人討厭。”
瀚霄笑得很勉強,他知道已經下定決心的事情就不需要再拖延時間了:“小錚,明天……會有一位……欽差大人路過此地,恐怕,我也要去做跟夢華同樣的事情了……”
“是你那些所謂的弟兄們逼着你去的嗎?因爲那天你把我放走了!”
瀚霄心裡吃驚,他想小錚的頭腦果然不笨,但是他決定騙她,因爲過去他已經逼着她聽了太多殘酷無情的真話。他笑着搖了搖頭:“不是,跟你沒有關係,是我自己的主意。”
“可是你說過你不能……”
“如果我成功了,我會自我了斷,以命抵命。”他說的輕而易舉,理所當然。
小錚的臉色越來越蒼白。“也就是說,無論結果如何,你都不會再……再回來了……”
瀚霄溫柔的點了點頭。
“你爲什麼要告訴我這件事?”
“我們會中確實有規矩不能把自己的計劃向任何外人透露,即使是最親最近的家人。所以靜姝從來都不知道夢華做過什麼事。但是這一次是我自己的決定,不是會裡的任務,所以我高興告訴什麼人就告訴什麼人。”
小錚拼命搖頭:“你可以根本不讓我知道,你可以自己一個人悄悄去……去送死……”
“我以爲你寧願事先知道,而不是事後再從旁人那裡聽到流傳的消息。”
小錚也不知道自己更寧願哪一樣,她當然希望瀚霄能夠好好的活着,可是這話她說不出口,因爲她知道他不喜歡別人阻攔他去做他想要做的事情。
“我會盡量向你解釋清楚。這位欽差大人除了做過尋常那些貪贓枉法,欺壓百姓的惡行之外,他就是害死譚二哥的幕後主謀。我能夠理解你想爲一個人復仇的感情。很多時候,一個人的死亡並不僅僅是他自己從世上消失而已,還會改變很多事情,也許比他活着的時候能夠作出的改變還要多,還要重要。當你看到靜姝思念丈夫痛不欲生的時候,你是不是更加痛恨那些害死夢華的兇手?如果譚二哥還活着,我們就不會變得像現在這樣迷戀暴力,不僅是貪圖爲他報仇,有他的威信和他的魅力在,我們本應該更團結,更理智,這些是我和黃大哥無法做到的。死去的,不只是譚二哥一個人,也許是很多人,和他們心目中的理想。我對星火會的現狀已經很失望了,不論它繼續走下去能夠做成什麼事情,總之不是我當初想要做的那些事。如果我這一生註定只能殺死一個人,我願意現在就把這個機會用掉,因爲這位仇人也害得我失去了很多我很珍惜的東西。”瀚霄的話很耐心,很平靜,就好像在向小孩子解釋“天爲什麼會下雨”,“種子爲什麼會發芽”。
“是不是不管我說什麼,做什麼,都無法改變你的決定?”小錚絕望的問。
瀚霄於心不忍,但還是點了點頭:“沒錯。但是你還是可以說任何你想說的話,你要是願意,也可以哭一哭,鬧一鬧什麼的,你可以打我、罵我、威脅我、哀求我,只要能讓你心裡覺得痛快。”
小錚悽慘的笑了:“你果然還是那麼狂妄自大,我幹嗎要爲你又哭又鬧。我和你之間有太多不同之處,我們對大部分事情的看法都截然相反,但是我們還是能夠成爲朋友,能坐在一起心平氣和的說說話,那是因爲我們只是說,只是聽,從來不會試圖說服對方,強迫對方接受自己的觀點,更不會強迫對方按照自己的意願行事。你不喜歡我殺人,但是你還是幫過我很多次。我也不喜歡你去送死,但是我不會試圖去說服你,阻攔你。我很感謝你能給我這個見你最後一面,跟你說最後一句話的機會。我想告訴你,理想不是一個人,死了就再回不來了,你對那些人感到失望,你可以離開他們,到別的地方去,另外去做自己想要做的事情。我很羨慕你,甚至妒忌你,因爲你總還有機會,還有一線希望,可是我已經一絲一毫都沒有了,不論我再做什麼,都不可能讓林大哥和靜姝死而復生。我不是想勸阻你,更不想在我們最後一次見面的時候,還要吵架……”
瀚霄溫柔的看着小錚:“小錚,你是一個不同尋常的女孩。我一直很希望自己能夠幫你達成一樁心願,無論是大是小,我可以把它送給你作爲禮物。可是你心裡的那些願望,我都無能爲力,我不能爲你救回夢華和靜姝,還要阻止你刺殺黃大哥,甚至我也不能把自己留下來陪你。爲什麼你不能像別的女孩那樣,只是希望要一件漂亮的新衣服呢?”
小錚咬着嘴脣,突然站起來,壯着膽子說:“你……你可以爲我做到一件事……”
“是什麼?”瀚霄很感興趣的看着她。
“反正,那位大人是……明天才會來這裡,從現在開始,到明天早上,你……你是屬於我的,到明天天亮之後,我們就分道揚鑣,各走各的路,我不再去想你要做什麼事,你也不用在乎我心裡有什麼想法……”
瀚霄沒有想到小錚會說出這樣的話來,他很驚訝,也很擔憂,他站起來認真的看着小錚:“你不怕那樣做之後,你心裡會對我產生感情,會給你自己帶來新的痛苦嗎?”
“你放心,就算是那樣,我也絕不會告訴你,絕不會讓你知道!因爲那是我自己的事情!”小錚說得斬釘截鐵:“還是你擔心你會對我產生感情,讓你自己猶豫不決?”
瀚霄笑着搖了搖頭:“當然不會。可是你也要知道,我以前曾經有過很多女人,她們都……”
“她們都很聰明,很善良,你也把我當成其中的一個好了……”
“小錚!不許你這麼說話!”
“你說過,你心裡對她們並沒有輕賤、侮辱的意思,只是各取所需而已。你明天就要去執行那麼重要的一件任務,今晚你一定會很緊張,很不安,我可以……可以陪着你……”
瀚霄覺得又好氣又好笑,沉重的搖了搖頭:“小錚,你還是一個不懂事的小孩!”
小錚痛苦的低下頭去:“那就算了。反正,我早就不是什麼良家女子了……”她轉過身跑出去。
瀚霄一把拉住小錚:“好,我答應你,如果這個就是你最後的心願!”她含着淚點點頭,他捏了捏她的臉蛋,笑嘻嘻的說:“反正早就對你垂涎三尺了……”他看見小錚的臉色驟然暗淡下去,他突然明白自己不能再提起任何跟“時間”有關的字眼,不能提過去,也不能提現在,因爲自己是一個註定沒有未來的人。瀚霄知道小錚以前的經歷都是痛苦而屈辱的,他想自己可以盡力給她留下一個美好的夜晚,也許能夠像她以前曾經幻想的那樣,給她留下一個希望,一個牽掛……
那一晚,除了呼喚對方的名字,他們都咬緊牙關堅持住不多說任何一個另外的字眼。
第二天清早,天還沒有亮,瀚霄已經清醒過來,但是他並沒有睜開眼睛。他記起昨夜小錚對自己說過的最後一句話是:“你會不會捨不得我?”而他自己的回答是:“會。”他想只要自己再看到小錚一眼,不用聽她說任何話,自己就會猶豫。他知道自己絕不會改變決定,所以在生命的最後一刻,自己還是會心煩意亂,不能夠坦蕩無慮的面對死亡。
瀚霄還是睜開雙眼,坐起身來,可是他只看到身旁的牀上空蕩蕩的,沒有片言隻語的字條,沒有一根青絲,甚至看不出曾經有人躺過的痕跡,只有空氣中瀰漫着淡淡的幽香,讓他相信那不是一場夢境。他想,小錚確實是一個不同尋常的女孩。
小錚沒命的跑着。
六年前,林大哥成親的那個夜晚,她也是這樣不要命的奔跑,跑了整整一宿,強迫自己不去想他現在在做什麼,一直跑到天亮,當她終於筋疲力竭,再也邁不開一步的時候,她幾乎要把五臟六腑都嘔吐出來。但是她明白,最痛苦的時刻總算過去了。
六年後,瀚霄註定要走上死路的這個白天,她也在拼盡全力奔跑,她同樣不能去想他在做什麼,她知道他一定會成功,他會爲他自己安排好所有後事,他根本不需要小錚去爲他收屍,她也不必再抱着一具傷痕累累的屍體痛哭流涕了。
當夜幕降臨,小錚跪倒在路上,再也擡不動一根腳趾頭,該發生的一切都已經發生了。所不同的是,六年前,林大哥還活着,只要自己原諒他,隨時都可以回家去,見到他,像以前一樣快樂的陪在他身旁。可是今天,林大哥死了,靜姝死了,瀚霄也死了。不論自己是否原諒,是否後悔,這個世上只剩下小錚自己一個人,去面對所有的一切。小錚痛恨自己當年太幼稚無知,這個世上只有死亡纔是最大的痛苦,除此之外,還有什麼事是不能寬恕的呢?等她明白這一切的時候,已經太晚了,她心中珍重過的人全都死了,她的手上也沾滿了無辜者的淋淋鮮血。不論瀚霄用他自己的生命換來了什麼,至少他讓小錚明白了這一點,沒有人有資格輕易取走他人的生命。可是,難道他就有資格放棄自己的生命嗎?小錚明白自己沒有資格,俏箴還在家中等着自己,她答應過她今晚一定會回到家中,不會再讓她獨自一個人睡覺。
瀚霄再次來到林宅的時候,林老爺先將他請到書房:“陳公子,上一次你照顧小錚,把她送回來,我們還沒有好好感謝你。”瀚霄連忙搖頭表示不敢當。林老爺又說:“你知道小錚並不姓林,可是這麼多年來,我們都把她當作自家的親生女兒一樣看待,小錚也爲我們做了太多事,如今夢華和靜姝都不在了,我明白她一個人很辛苦,也很難過,我們真的很希望她能夠過得很好。”瀚霄低着頭,靜靜的聽着。“其實有時候小錚跑出去做過一些什麼事情,我們都不知道,就算她遇到什麼苦惱,也從來不會和我們說。她在家裡總是顯得很快樂,總是能讓別的人也不再沮喪。”瀚霄心想原來果然如此。“可是前幾天,小錚出去住了一晚,再回來之後,她就一直很消沉,一個人在房間裡,很少說話,連飯也不吃,也不說爲什麼。陳公子,你是否知道……”
瀚霄擡起頭,恭敬的說:“林老爺,讓我去勸一勸她試試。”
林老爺放心的點了點頭。
瀚霄輕輕敲了敲門,沒有人應答,他就直接推開門,小錚和衣躺在牀上,面朝裡,一動不動,只是低沉的說:“不用爲我擔心,我沒事,我只是很累,休息一下就好了,現在我不想見任何人,讓俏箴自己去玩一會吧。”
“也不想見到我嗎?”
小錚驚訝的轉過臉,坐起身,目瞪口呆的看着瀚霄走到自己身邊坐下,她不敢置信的說:“你還……”
“我沒有去。我放棄了。”
小錚如釋重負,可是立刻又惶恐不安的看着他:“我……我不是故意要用那種手段阻攔你。”
瀚霄笑了:“我不是……不完全是……因爲你。你說得不錯,我還沒到徹底絕望,走投無路的那一步,如果我活下去,還能做到更多事情,還能給更多人帶來快樂。如果我死了,就真的一點希望也沒有了。”
小錚撲過去摟住他:“我現在才明白,人只要活着,比什麼都好……”
瀚霄疼愛的拍了拍她:“從現在開始,你和我都要好好的活下去,未來總會發生一些能讓我們高興起來的事情。”
當小錚鬆開手,臉上帶着充滿希望的微笑,那是她在這所到處都是痛苦回憶的宅院中第一次露出真誠的笑容。瀚霄欣慰的說:“我已經告訴黃大哥,我要離開星火會,我再也不是其中一員了,因爲那裡再也沒有我想要的東西。有一位朋友早就寫信邀請我去他那裡,他們有一處學堂,講授很多西洋外域傳來的新鮮外意,我覺得這個也許會比較有意思。我現在就要去找他,等我安頓好了,我會回來看你。”
小錚送瀚霄來到門口,林老爺不知道他都對她說過些什麼,但是他能看出來,瀚霄寥寥的幾句話,已經讓小錚好像獲得了新的生命一樣,整個人都散發着青春的活力和光彩。
一個月之後,瀚霄果然如約回來。林老爺正在教俏箴寫字,小錚坐在一旁舉着一件小衣服,膝頭放着一隻針線筐,她滿懷疑慮的說:“這樣……就能穿了?”
林夫人笑着說:“你第一次學做衣服,能做成這樣,已經很好了,呆會讓俏箴來試一試。”
他們一擡頭,看到門外站着的人影,林夫人慈愛的笑着說:“小錚,你縫了很久,很累了,去休息一下吧。”
俏箴立刻放下筆:“我也要跟姑姑和陳叔叔一起去玩!”
林老爺嚴厲的說:“不行,你先把這些字寫完!”
俏箴見小錚也不幫自己說話,只好撅着嘴,低下頭去繼續寫字。小錚便和瀚霄攜手去河邊的小路上散步。她毫無顧忌的伸着懶腰,放鬆的說:“原來縫衣服比練武功辛苦多了,真是難爲那些賢妻良母了。以前靜姝說過,能夠親手爲自己心愛的人縫製衣物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我現在才理解她的意思,只是不知道穿上我做的衣服的那個小傢伙會不會覺得幸福,袖子好像太窄了一點。”她邊想邊笑,又說:“以前林大哥總說因爲我是女孩,所以可以免去讀書寫字的勞累,可是看俏箴現在的情景,只怕比她爹當年還要吃苦呢。我也得偷偷練練字,以後可以幫她偷懶。以前林大哥被老爺逼着寫字的時候,我就只能乾着急幫不上忙。”
瀚霄見小錚已經能夠如此溫馨而美好的回憶那兩個人,心裡也覺得無限的寬慰。
小錚忽然認真的問他:“瀚霄,你小的時候,有沒有人給你講故事?”
瀚霄十分意外,笑着說:“你可不知道我當小少爺的時候,家裡有多少人圍着我伺候我,我爹專門僱人給我講故事呢。”
小錚悠然的說:“我雖然沒有你那麼幸運,可是我也零零散散的聽過一些故事。我喜歡聽故事,又害怕聽故事,因爲每個故事都有講完的時候,不管是快樂的故事,還是悲傷的故事,每當聽完最後一句,我心裡總會覺得特別難過。因爲故事結束了,遠遠的離開你了,你能感受到他們的快樂,他們的悲傷,但是你永遠不會變成故事中的人。你只能看着他們離你越來越遠,看着他們在故事中過他們自己的生活,而你永遠只能站在故事外面。”瀚霄安靜的聽着,心中對小錚的憐愛越來越深。“有一個故事講的是一個雪人,在火中融化了,那是第一個讓我聽得哭起來的故事,我多希望自己能夠抱着它到一個永遠冰天雪地的地方去,讓它永遠都不要變成水。還有一個故事講的是一個小男孩,他有一支神奇的畫筆,他畫什麼都會變成真的,我真希望自己也能有那樣一支畫筆,可是我知道現實的生活中那是不存在的。我最喜歡的故事裡說,在非常非常遙遠的地方,有一個‘明天國’,當胖胖的毛毛蟲爬到那裡,就會變成美麗的蝴蝶,每次看到地上的毛毛蟲爬得那麼慢,我就替它們着急,不知道它們什麼時候才能爬到明天國去,我真想知道自己到了明天國會變成什麼樣,但是我也知道世上並沒有那樣一個地方,毛毛蟲總會變成蝴蝶,可是我還是我,什麼也變不了。”小錚嘆了一口氣,望着瀚霄:“你知道嗎?對我來說,林大哥和靜姝也是一個故事,一個很美麗的故事。從他們的相遇第一天,直到他們重新團聚的那一天,他們始終彼此深深相愛,他們互相關心,互相牽掛,他們帶給對方很多很多快樂,也從對方身上感受到很深很深的幸福。他們是我聽到過的最美好的故事。當我想起他們的時候,我會覺得幸福,因爲不是每個人都能這麼幸運的聽到這麼美麗的故事。我也會難過,就像聽說小雪人在火中慢慢融化一樣,因爲我不是故事裡的人,我只是一個聽故事的人。”小錚流着淚,臉上卻掛着幸福的微笑。
“小錚,你自己就是一個故事。也會有人嚮往成爲你的故事裡的人物。”瀚霄捧起小錚的臉:“如果,我求你嫁給我,你會不會答應我?”
“爲什麼?”小錚好奇的問:“只是因爲……那天晚上……”
“不是……不完全是……因爲那個。我很喜歡你,很希望能夠一直和你呆在一起。”
小錚放心的推開瀚霄的手,隨隨便便走出幾步,快樂的說:“我不會答應你。不管你是因爲什麼想娶我。”
“爲什麼?難道你對我……”瀚霄有點難過。
小錚頑皮的笑着:“我記得有人說過他不喜歡娶妻生子,他覺得有個女人在家裡纏着他是件麻煩事。”
“可是你也說過,那是因爲我並沒有遇到能讓自己想安定下來的女人,現在我遇到你了。”瀚霄急切的辯解。
“你願意爲了我安定下來嗎?你願意爲了我放棄你那些理想和抱負嗎?你願意每天陪在家裡守着我嗎?我心情不好的時候,你會幫我去殺人解恨嗎?”小錚一轉身捂住瀚霄的嘴:“別說你願意。如果你那麼想,那麼說,你就不是我心中喜歡的那個人了。”
瀚霄拿開小錚的手:“如果你會叫我去做那些事情,你也不會是我心中喜歡的人。”
兩個人不約而同的笑起來。小錚揚起臉,興高采烈的說:“我可以陪你共度春宵,也可以爲你生兒育女,我可以伴你浪跡天涯,也可以替你洗衣做飯,但是我卻不願意跟你拜堂成親。如果我們對彼此都有好感,還能平安相處,那就呆在一起,過幾天快樂的日子。等到我們彼此厭倦,志願迥異的那一天,就好聚好散,分道揚鑣,把我們的孩子隨便扔給哪個鐵匠或者白鬍子老頭,讓他自謀生路去,然後我們各自仍舊無拘無束,無憂無慮,還可以隨心所欲。你說這樣好不好?”
瀚霄無奈的笑了:“真不想相信你和夢華是一起長大的。你這些稀奇古怪的念頭都是從哪裡來的,你家老爺要是聽說了,肯定會嚇得眼珠都要掉出來。”
“所以纔不能讓他們知道啊,我只說給你一個人聽,你的眼珠還是好好的吧?林大哥……他就是讀書讀得太多了,如果不是因爲他一直堅持反感□□、暗器和陰謀詭計,如果不是因爲他到生死關頭還想着解救不相干的人,他也不會……他總嫌我讀書少,可是書裡教給他的全都是一些讓人越變越傻的東西。”
瀚霄拍了拍她,勸慰道:“其是書裡講的也不都是這些。我以爲自己讀了二十多年書,已經懂得更多了,可是最近還是聽說了許多見所未見,聞所未聞的新鮮事。海外之人的想法,果真跟我們大不相同。你肯定會感興趣。”
“真的嗎?”小錚好奇的問,瀚霄便把自己新近見識的趣聞新知一一講給小錚,她果然聽得越來越入迷,不停的問這問那。
“你想不想跟我一起去?”瀚霄滿懷希望的問。
“想,當然想。其實跟你在一起,去哪裡都好。可是……可是我現在不能離開這裡,不能離開俏箴和兩家的老人。”
瀚霄點了點頭:“我明白。”
兩個人默默的走了一會兒,心底對對方涌起很深的眷戀。瀚霄忽然說:“小錚……我想親親你。”小錚立刻停住腳步,背起手,揚着臉,閉上眼睛,好像一個等待禮物的小孩。瀚霄反而後退了幾步搖着頭說:“你別這樣。看到你這麼可愛,我就不止是想親你了。”
小錚睜開眼睛高高興興的說:“那麼如果今天老爺留你過夜,你就答應他,晚上我偷偷去找你好不好?”
瀚霄大吃一驚,慌忙擺手:“當然不行了,這是林老爺的府上,我是他的客人,我怎麼能夠……”
小錚有點泄氣的說:“可是我也很想念你啊。你可以在外面到處找別的女人,我卻不能……”
瀚霄捂住她的嘴:“別瞎說了。自從有你之後,我再也沒有找過別的女人。”
“其實你用不着爲我這麼做。反正我也沒答應要嫁給你,就算我真的嫁給你,也不會管你這麼多的。”小錚依然輕鬆快樂的說。
瀚霄哭笑不得:“我心裡只想着你,再也不會想別的人了。”
當晚,林老爺果然邀請瀚霄留在府中過夜,他說自己還有要事,吃過晚飯便告辭了。
一個半月之後,瀚霄再次拜訪林宅。小錚正在花園裡教俏箴練劍,俏箴穿着一身短衣窄褲,手執一柄小巧的竹劍,有模有樣的擺着架勢,十分可愛,小錚從一旁一絲不苟的糾正她的動作。瀚霄覺得今天的小錚看上去似乎和以往有些不同,她穿的不過是一身白底蔥綠色花紋的家常衣裙,簡潔的髮髻上插着一支玉簪,然而她臉上的神情十分特別,好像有點興奮,又好像有點猶豫,好像滿懷甜蜜的憧憬,又好像藏着許多困惑不安,就像一個小孩子突然得到一個複雜新奇的玩具卻不知道應該怎麼玩,在瀚霄的眼中,她顯得格外嬌美迷人。他想,也許當她舞刀弄劍的時候,心中就會回想起幼年往事,所以纔有這麼豐富的心情,也許只是因爲自己太思念她了,所以纔會覺得她處處與衆不同。
俏箴先看到有人來,立刻放下架勢,高興的喊着:“陳叔叔來了!”小錚一愣,慌忙向門口看去,臉上竟然浮現出些許紅暈。瀚霄這才記起,自己見過小錚的喜怒哀樂,見過她最瘋狂殘暴的舉止,也見過她最痛不欲生的神態,卻從來未曾見過她害羞的樣子,果然更加可愛。
小錚還沒說話,俏箴已經搶着說:“姑姑你跟陳叔叔去玩吧,我可以自己練習。”
小錚摸着她的頭說:“小傢伙真聰明。”但是想了想,還是說:“我先送你進屋去吧。”說完拉着俏箴的手向上房走去,竟然沒有跟瀚霄說一句話。
小錚很快就出來了,來到瀚霄身旁,兩個人默默的向外走,她的神情還是有點不自然,瀚霄有點擔心的問:“小錚,你是不是有什麼心事?”
“怎麼會呢?當然沒有了……不過,其實也不是完全沒有,只是……”小錚懊惱的拍了拍頭:“我們往村外走吧,沿着大路走遠一點,我在屋裡悶了很多天了,需要好好活動活動。”
兩個人果然出了村,走上大路,綠蔭婆娑,陽光明媚,微風習習,真是一個讓人格外心曠神怡的好天氣。瀚霄隨便找話說:“我還以爲你再也不碰刀劍了呢。”
“我可不想讓俏箴變成一個書呆子,至少在遇到危險的時候,她應該有能力保護自己。”小錚又想起靜姝,她晃了晃頭,驅散自己的回憶:“你沒想到,我也會劍吧。”
“夢華就是……我倒是沒想到你用刀。”
“我師父是一位劍客,自然擅長劍術,林大哥學的就是劍。師父說過,使劍者爲俠,用刀者爲盜,我可不想當什麼大俠,我寧願做一個江洋大盜,所以我更喜歡刀,乾脆利索,用起來更順手,也沒有那麼多虛僞的講究。不過,既然俏箴是林家的後代,我當然要她跟她爹一樣,學正宗正派的武功。可惜的我劍術修爲畢竟有限,到我力所不及的時候,你願不願意做她師父呢?”
瀚霄笑着點點頭:“我當然願意傾囊而授。”
“我最擅長的自然是暗器了,我會把我所學所會的都教給她,我也要教她辨識各種□□,多知道一些總沒有壞處,到她長大成人的那一天,她一定會有能力自己決定怎樣使用它們。我也希望她不止苦讀四書五經,也能夠早日見識你講給我聽的那些海外奇談……”
瀚霄忍不住笑:“你還責怪林老爺逼她讀書認字太辛苦,你看看你想要她做多少事情,她跟你一樣,也只是一個貪玩的小女孩。”
小錚嘆了一口氣:“是啊,我也常常覺得俏箴一定會活得很不輕鬆,可是,誰讓她是這麼多人心目中僅存的唯一的希望呢?如果沒有她,真不知道我們現在會怎麼活下去。”她擡起頭,又露出笑容:“有希望總比沒有好。我以前從來不知道小孩子有這麼可愛,那麼小不丁點的一個小人兒,你看到她,就會想起她的父母,她的未來,會有很多回憶,也會有很多憧憬,好像整個世界都圍繞在她身旁。只是不知道她沒有兄弟姐妹,獨自一個人長大,會不會覺得很寂寞。”
“她肯定不會寂寞,還有你嘛。你自己就是一個永遠長不大的小女孩,正好跟她做伴。”
小錚皺着眉頭說:“瀚霄,也許有一天,需要由你來親口告訴俏箴,她的父母爲什麼會離開她。”
“我會的。”
兩個人手拉着手,默不作聲的又走了一段,忽然不約而同的說:“我有一件事要告訴你。”然後一齊笑起來。他們停住腳步,面對面站着,瀚霄說:“你先說吧,我早就看出來今天你一定有心事。”
小錚低下頭去,猶豫不決:“其實……只是……恐怕……我也不知道對你來說,是好消息……還是壞消息……”
“那麼對你來說呢?你是覺得高興還是不高興呢?”
“我?我可能……我當然……也許會覺得很高興吧。”
瀚霄笑了:“只要能讓你高興起來的事情,對我來說都是好消息。你儘管說吧,我洗耳恭聽。”
小錚皺着眉,紅着臉,磕磕絆絆的說:“其實……我……已經……”
忽然,前方不遠處傳來一陣混亂的嘶喊聲,似乎有人在叫救命,兩個人立刻頓住話語,辨明方向,心照不宣的衝過去。跑出不遠,他們就看到路邊散亂的停着一隊氣派的車馬,好像都是有錢人家的財產家眷,另有一夥手提刀槍棍棒的強人正在砍殺那些衣着富麗的男女老幼。瀚霄怒吼了一聲“住手!”便飛躍過去,小錚遲疑了一下,也決定跟上前。
那夥強人驚訝的看着新來的兩個人,其中一人脫口而出:“三哥!”瀚霄仔細一看,果然是自己曾經在會中認識的弟兄,他憤怒的說:“你們什麼時候淪落爲打家劫舍的賊寇了?”
那個人理直氣壯的說:“我們今天不是爲了搶劫金銀珠寶!這一夥人是贓官家屬,他們家老爺平日殘害無辜百姓,殺死我們弟兄無數,今天不過是血債血償!”
“怨有頭,債有主!狗官作孽,跟他的家眷有什麼關係?這些少婦幼兒難道也曾經犯下罪惡?更何況這些僕傭差役跟你我一樣都是賣力吃飯的安分平民,他們又罪何致死?”
“狗官害得多少人家破人亡,妻離子散,今天殺他個把婦孺又算得了什麼?這些僕役拿贓官的錢,吃贓官的飯,就一樣罪惡滔天,死不足惜!”
“你們……”瀚霄怒火沖天。
旁邊另一個會衆說:“姓陳的早就不是咱們星火會的當家人,根本不用跟他解釋這麼多!他親口當衆宣佈離會,就是咱們的叛徒!大哥念及舊情,不追究他的罪過,今天他替贓官說話,我們連他一塊殺!”
另有一人看到小錚,大聲說:“他果然是跟這個女人攪在一起!”
一羣人果然不再多說,有的上來敵住瀚霄,更多的繼續追殺那些男女老幼。瀚霄並未佩劍,空手迎戰,雖然他自保已是綽綽有餘,然而他意在搭救無辜家屬,更不願傷及兄弟,而那些會衆知道他武功非凡,而且跟黃震依然是莫逆之交,因此並無成心與他作對,只是設法纏住他,讓他分不出手去阻攔其他弟兄殺人。瀚霄苦戰多時,卻只聽得耳邊傳來陣陣慘叫聲,他又急又氣,卻無能爲力。
小錚始終站在圈外,遠遠的看着,她身上也沒有半寸利刃,她也想奮不顧身與瀚霄同心協力應戰,可是心底還有一件顧慮,她沒來得及對瀚霄說出口的話。她猶豫了很久,忽然看見一個女人抱着一個小孩從一輛馬車裡悄悄溜出來,向路邊的樹林裡跑去,卻有一個強人追上去就是一刀,那個女人撲倒在地,將孩子扔了出去,那個強人上前就要砍殺小孩。小錚一個箭步衝過去,抱起小孩轉身就走。
當小錚感覺一柄利刃刺入自己背心的時候,她雙手緊緊抱住孩子,慢慢的伸平雙臂,那柄劍從她的前胸穿透出來,在那小孩身前半寸遠停了下來。她又感覺那柄劍被猛然抽出自己身體,然後她很慢很慢的跪下去,輕輕的,穩穩的把孩子放在地上,自己才向後倒去。
瀚霄大喊一聲向小錚衝過來,那些原本無心傷他的弟兄在他左臂留下一道深深的傷口,他看了小錚一眼,立刻說:“小錚,你忍一忍,我去找醫生來。”
他剛要走,只聽見小錚在他身後無力的低聲說:“瀚霄,不要走,不要離開我……”
瀚霄轉過身,跪在小錚身旁,把她抱在懷裡,因爲他也明白,再找任何人來,都已經無濟於事。他匆匆忙忙的問:“小錚,剛纔你要告訴我的是什麼事?”
小錚決定還是不必告訴他了,勉強笑着搖了搖頭:“沒……沒什麼……”
瀚霄顧不得追問,急切的說:“可是我有話要對你說,我要求你嫁給我,我不會帶你走,我願意留下來,留在林家,代替夢華和靜姝照顧他們的父母和女兒,你要是害怕俏箴一個人孤獨,我們可以生很多孩子給她做伴。我只想和你在一起,只想陪在你身邊,我願意爲了你放棄一切,我願意哪裡都不去,什麼也不做,只要我能和你在一起。我不是現在纔有這種想法,我早就這麼想了,自從……”
小錚吃力的點了點頭:“我知道……我早就知道了……你說過……說你以前有過很多女人……可是那天晚上……你比我……比我還緊張……”
瀚霄把她緊緊抱在懷裡:“因爲她們都不是我心愛的人,只有你纔是……”
“那天晚上……我就知道……你會爲了我……放棄……所以……我纔要……離開……可是……你還是……”
“除了你,別的一切都無足輕重,我只在乎你……”
小錚的臉上半是幸福,半是悲哀:“瀚霄,我……曾經……殺了……很多人……所以……我註定會……死於……利刃……你……到底還是……爲了女人……放棄了……你的……理想……所以……你註定……只能……抱着她……死在……你的……懷裡……”
瀚霄的眼淚流下來了。
小錚露出嚮往的微笑:“瀚霄……我……要去……明天國了……我……我會變成……變成蝴蝶……這個……留給你……做……紀念……”她擡起一隻手,慢慢伸向瀚霄胸前,手指吃力的摸索了一會兒,便軟軟的垂了下去,一個精鋼打造的小小的“錚”字滾落下來,掉在地上。
當瀚霄感覺自己的眼淚已經流光了,他抱着小錚緩緩站起身,她輕得就像一隻蝴蝶。天色已經暗下去了,除了他自己,周圍再也沒有一個活人,那些星火會的人早就走光了,在他腳下不遠,是一具小小的幼兒的屍體。
瀚霄最後一次來到星火會的總部,那裡曾經是他的全部夢想的起點。所有人都驚訝的叫着:“三哥!”大部分人帶着喜悅,只有一個人有些畏縮。瀚霄徑直走到他面前,冷冷的說:“我今天殺你,不是因爲你害死小錚,而是因爲你連那個她捨命救下的孩子都不放過!你讓小錚死得毫無意義!”說着,拔出寶劍,一劍刺穿他的心臟。衆人突臨鉅變,大驚失色,紛紛拉出刀劍,嚴陣以待,不知道瀚霄還要做什麼。
瀚霄拎着帶血的寶劍徑自走到黃震面前,從懷裡掏出一個信封扔到黃震身旁的桌子上:“大哥,這封信是寫給你的,也是寫給會裡所有弟兄的。信裡面記着,當初我們爲什麼會磕頭結義,爲什麼要成立會黨,你說過的話,我說過的話,譚二哥說過的話,這些也許你已經忘記的事情,都記在這封信裡面。希望你以後再作什麼決定的時候,想想我,想想譚二哥,想想這封信,想想……今天發生的事情。”他說完,轉過身面對廳上所有的人:“你們都曾經是我同甘共苦的兄弟,我可以爲你們上刀山,下火海,百死不辭,你們猜疑我也好,記恨我也罷,我陳瀚霄捫心自問,從來沒有做過任何對不起兄弟的事情!只是我萬萬沒有想到,我這一生唯一珍愛過的女人,她已經懷了我的骨肉,也就是死在我兄弟的手上。我曾經發過毒誓,此生此世絕不可以奪人性命,既然今日已經破誓,奪去的又是我誓同生死的兄弟之命,我惟有自行了斷,以命抵命。”說完,將劍刃對準自己的胸口,低聲默唸:“小錚,我來陪你,你要在明天國等着我。”
地上有一座城,它的名字叫長憶。(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