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陣暈眩來得快也去得快, 不過片刻宋芷又重新站穩,他面帶感激地同小廝道過謝後,向和禮霍孫告了罪。
“年輕人, 當注意自己的身子纔是, ”和禮霍孫眉頭微蹙, 囑咐了一句, 又問, “你今晨可用飯了?”
當然是沒有的。家裡最後的一點兒吃食給了白滿兒。
宋芷躬身:“謝大人關懷,用過了。”
和禮霍孫想了想,又問:“你這是做什麼去?賣畫麼?”他指着宋芷手指的畫卷。
“是, ”宋芷說,“補貼家用。”
“既如此, 將畫兒拿來我看看。”和禮霍孫笑了笑, 說。
大管事當即走上前, 從宋芷手中接過畫,呈到和禮霍孫跟前。
和禮霍孫接過看了, 畫上是一個女人,在燈下做女紅。女人看上去三十餘歲,神態專注,脣畔帶着笑意,似乎這手上做的女紅, 是爲什麼重要的人做的, 或許是兒子。
和禮霍孫仔細看了又看, 他是懂得畫的人, 因此能看出來, 宋芷這幅畫絕對是用了心血,傾注了無數真情在裡頭, 才能將畫上的女人畫得活靈活現,躍然紙上。
和禮霍孫曾查過宋芷,自然知道秀孃的存在,當下便自然而然地問:“畫上的,可是秀娘?”
宋芷手微僵,脣角下垂,又很快恢復平靜,回道:“是的,大人。”
宋芷的表情變化,和禮霍孫都看在眼裡,沒有多言,將畫收起來,問:“這幅畫,賣與我,如何?”
宋芷微愣。
“你賣給誰都一樣,既然如此,不如賣與我,我很喜歡這幅畫。”和禮霍孫又說。
隨即他向大管事吩咐了一聲,大管事便送上來一個一袋碎銀子,約莫有十兩。
價格不低了。
宋芷抿脣,他知道和禮霍孫是誠心想接濟他,但自己的畫,值十兩銀子是完全沒問題的,沒再推辭,收下銀子,謝了恩。
和禮霍孫有公務在身,不可能在此久留,又與宋芷說了兩句閒話,命他明兒一早到丞相府去,隨後便離開了。
宋芷手裡頭有了銀子,自然也是高興的,立即去買了幾斤大米,帶回家中。
“滿兒,有米了!”
白滿兒離開教坊司後,便跟着孃親學女紅,女紅也是不錯的,如今跟着宋芷,生活拮据,她雖然年紀小,也想着賺點銀子補貼家用。
聞言一喜,放下手中的針線,快步出去,便看到宋芷手上拎着的米袋。
“少爺,”白滿兒又驚又喜,“這米是何處來的?你怎麼有銀子了?”
宋芷捏捏她的鼻子,說:“自然是賺來的。”
“我方纔出去賣畫,賣了十兩銀子。”
“十兩?”白滿兒訝然,旋即又笑,“少爺的畫,賣十兩,太便宜他們了。”
宋芷一笑,說:“不過,滿兒,從明兒個起,我就要去一位大人家當差去了,日後你一個人在家,會怕嗎?”
說不怕是假的,但白滿兒想了想,還是搖頭道:“不怕。少爺只管去,滿兒會把家裡一切都收拾妥當的。”
買了米,宋芷手裡頭還剩下大半銀子,便都交給了滿兒,說:“這銀子你看着使,看外頭誰需要,便盡力而爲,幫幫他們,記得給自己留點兒,別餓着了。”
“天涼了,滿兒也得記着爲自己添兩件冬衣。”
已是九月末,轉眼就要入冬,冬衣是該準備了。
白滿兒乖巧地點頭。
翌日清晨,宋芷去和禮霍孫府上報道,看門的小廝早先得了吩咐,聽說是宋芷到了,便叫了人將他領進去。
大清早的,和禮霍孫才用了早飯,還沒出門呢。
小廝將宋芷一路引到和禮霍孫書房。和禮霍孫原想讓宋芷在書房侍候,可宋芷念着災民,主動請命去賑災,和禮霍孫有意想看看宋芷其他方面的能力,沒怎麼猶豫,便同意了,將他塞到戶部賑災的隊伍裡。
有了和禮霍孫這一層關係,賑災的戶部官員雖然不知宋芷來歷,但也不敢輕視了他去。
賑災一是要勘災,即查明受災範圍、人數,如實上報,而後根據災情程度,發放撫卹銀,賑災糧米等。
原是天子腳下的皇城,賑災的速度自然比地方要快得多,雖然地震發生纔不久,可大致災情已經查明,接下來便是賑災。
今晨朝堂上討論了一個時辰的賑災細節,譬如該如何減免徭役賦稅,撫卹銀如何發放,如何派遣醫師到民間救治災民。
宋芷跟着一干戶部官員,成日在大都街坊裡奔波,從興順衚衕裡走出去,發現原來在整個大都,興順衚衕並非受災最嚴重的。有許多貧苦的人家,原本就住在一間破茅草屋裡,這一震,茅草屋塌了不說,家裡頂樑柱還倒了。
乃至有那等,全家都喪生在地震中的慘劇。
宋芷初時幾乎不忍看,可到後來,已近乎麻木了。
“來,大娘。”宋芷扶着一個四五十歲的女人,“喝點兒粥吧。”
女人左腿被塌下來的房樑砸斷,只能攤坐在地上,可她卻對宋芷的話不聞不問,不是因爲疼痛,而是因爲她懷裡的孩子。
那是一個十餘歲的女孩兒。
女人原本身體不好,以爲自己此生都無法生產,沒想到在三十歲懷上了,還把孩子健健康康地生了下來,可她沒想到,她捧在手心的女兒,就這樣在地震中沒了。
女人抱着孩子,神色呆滯,嘴裡不停地呢喃着“囡囡,囡囡……”
宋芷鼻子一酸,險些落下淚來。
這時有個年輕的小吏看不下去來,上來要奪那已經僵硬的屍身:“大娘,孩子已經沒了,你該好好顧惜着自己的身子纔是。”
“不!!!”女人發出一聲淒厲的尖叫,用力收緊了懷抱,“囡囡沒有死,囡囡沒有!”
“你們都不要搶走我的孩子,她沒死!!!”
這些日子,宋芷已經見多了這樣的場景,並沒有驚慌失措,他冷靜地把小吏拉開,然後低聲勸慰:“囡囡在看着她的孃親呢,孃親不吃飯,囡囡會心疼的。”
女人這才動了動眼珠,看向宋芷。
宋芷這些日子,沒睡過一個好覺,吃不下,睡不好,整個人都瘦了一圈,看着頗爲憔悴,同僚都說,他看着不像賑災的,像受災的。
“大人……”女人從喉嚨裡發出沙啞的聲音,她是生活在最底層的那羣人,若非是受了災,這輩子都不會與官員見面,而眼前的這位大人,年紀輕輕,衣着樸素,看起來操勞得不行,竟還照顧着她的情緒,“民婦……謝過大人。”
女人本想向宋芷行禮,可她腿腳不便,只好彎下腰,以致謝意。
宋芷心中酸澀無比,簡直不知該說什麼好,將女人扶起:“我不是什麼大人,大娘不必多禮。”
這樣深愛着女兒的女人,與宋芷心中秀孃的形象重合。
秀娘一生沒有子女,將全部心血都傾注到自己身上。
想到這裡,宋芷便覺心臟一陣抽搐似的疼,他不敢再想下去,匆匆低下頭,掩飾自己的情緒:“無論如何,大娘,活着纔是最重要的。”
“發生什麼,都不要放棄活着的希望。”
宋芷這樣勸慰她,儘管他知道,這並不會有什麼用。這個女人跟秀娘一樣,把全部的愛都給了女兒,如今沒了女兒,她估計也活不久了。
被宋芷拉開的那個小吏對宋芷還算有好感,見宋芷說完話,才悄悄對他說:“你對她說那麼多做什麼,這女人救不回來了。她自己不想活,誰救得了?”
宋芷知道。
“可萬一,她還能稍微有點活下去的想法呢?”
他不想放棄任何一點救她的希望。
小吏嘆了口氣,說:“看多了你就知道了。”
哀莫大於心死,這女人便是如此。
連續兩個月的賑災,大都的災情終於穩定下來。
這兩個月,宋芷跟着戶部的官員,從最初的懵懂到後來的熟稔,將賑災一切事宜都處理得井井有條,不僅戶部的官員看在眼裡,和禮霍孫也看在眼裡。
因此賑災結束後,已經是深冬,和禮霍孫給宋芷放了長假,讓身心俱疲的他好好休息,宋芷謝了恩,拖着瘦削疲憊的身軀回到興順衚衕。
這兩個月的薪奉都沒怎麼用,足夠宋芷度過年關了。
這個冬日,約莫是宋芷度過的最冷的一個冬天,也是宋芷過過的,最悽清的一個年。
他身邊沒有秀娘,沒有孟桓,只有他跟白滿兒,主僕二人相依爲命。
白滿兒也不愛放爆竹了,除夕夜,兩個人便一同在門口站着,看着街坊鄰里的孩子,在災後的第一個新年裡,重新露出了笑容,一起打打鬧鬧,將爆竹點燃,捂着耳朵,聽一個響,再一起哈哈大笑起來。
兩人各自祭拜了爹孃和秀娘,坐在火爐前,熬到半夜時分,白滿兒便困得打呵欠,坐在凳子上,撐着腦袋便睡着了。
宋芷沒有打擾她,小心翼翼地把她抱起來,送到裡間,放到牀上,掖好了被角,正打算走,便被白滿兒抓住了衣襬。
宋芷動作微頓,回頭看了她一眼。
白滿兒還在睡夢中,小臉都皺成一團,含混不清地叫:
“孃親……”
“別走,你別不要滿兒……”
宋芷眼眶溼潤,將白滿兒的手小心取下來,放到被子裡,搬了把椅子坐在白滿兒牀邊,然後摸着她滿是傷心的臉頰,輕輕說:
“不怕,滿兒,蘭哥陪着你。”
除夕夜,是一年中最喜慶的日子之一,大元億兆百姓都沉浸在除舊迎新的喜悅中,舊的一年,好也罷,壞也罷,新年都要到了。
而新年,總是充滿期待的。
萬家燈火闌珊,深藍的夜空中,綻放着一朵又一朵絢爛的焰火,歡聲笑語,百姓合樂。
而丹桂坊興順衚衕的少年少女,在冬夜裡,被大雪的寒冷所吞噬,這世間的種種喜悅,彷彿都與他們無關。
而所謂充滿希望的新年,也讓他們升不起一點期待,充斥內心的,只有彷徨,茫然。
宋芷將頭伏在膝上,合上眼瞼,心想,此刻的安南戰場,該是何等模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