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仲春, 院子裡的海棠花開得正好,宋芷倚着門看。
他更加消瘦了,往日合身的衣物也顯得有些寬鬆了。
婢女從房裡走出來, 給他披了件袍子。
“先生, 當心受寒。”
仲春午時的風輕柔和煦, 其實並不涼, 但宋芷體弱, 吹着真覺得有些冷,於是攏了攏袍子,笑道:“多謝。”
侍候在宋芷身邊的是錦明, 她看着宋芷寡淡的笑,便更覺得同情宋芷, 明明心如刀割了, 還得強作笑顏, 因此輕聲道:“先生不想笑就不笑,在奴婢面前不用這樣。”
宋芷瞥了她一眼, 說:“府裡這樣熱鬧,你卻在我這裡冷冷清清的,就不覺得委屈麼?”
“你要是願意,我可以讓少爺把你調出去,以後伺候少夫人, 不然, 伺候小少爺也行。”
說實話, 誰不希望有個好一點的前程呢?錦明雖是下人, 但伺候綽漫和平疆, 跟伺候宋芷,那自然不可同日而語。
“這……”錦明有些猶豫, 迎着宋芷的目光,她搖了搖頭,“不勞煩先生,錦明在這兒挺好的。”
宋芷本意是怕日後錦明受到他的牽連,被孟桓處罰,但既然她這樣說,宋芷也沒再強求。
二月底,孟桓的阿可巴雅爾回到大都,愛赤哥忽都虎卻因爲戰事無法回京。
巴雅爾回來時,宋芷病得正厲害,幾乎不出門,巴雅爾從忽都虎那兒得知了宋芷的存在,也沒放在心上,全心全意地操持着兒子的婚事。
從議婚到迎親,歷時小半年。三月初三是丁卯日,蒙古人所謂的十全吉日,宜婚嫁。按蒙古人習俗,女子出嫁前要沐浴。
這日黃昏時,孟桓盛裝乘馬至伯顏府上,將綽漫迎到孟府。筵席從孟府擺出去,擺了半條街,賓客迎來送往,鑼鼓喧天,人聲鼎沸。
宋芷手裡頭拿着齊履謙給他的信,信上寫的是二月份,世祖下令收繳漢人鐵尺、手撾及杖等。
素來極力主張重用漢人和儒臣的太子真金薨逝後,元廷對漢人的打壓又強了一些。
雖然身在大都,但宋芷久居深宅內院,對外界的事並不瞭解,直到今日才知曉這個消息。
孟桓這些日子忙的很,前些天又按蒙古人的習俗去伯顏府上住了一陣兒,對宋芷的看管難免有疏忽,也正因此,宋芷纔能有機會與外界聯繫。
他面無表情地把信件撕成碎屑,讓錦明點了火,將碎屑燒成灰,以確定不會被孟桓發現。
“少夫人已經到府上了?”宋芷聽得外頭的聲音似乎更大了些,隨口問。
錦明小心翼翼地答:“是,纔到不久。”
宋芷微不可聞地“嗯”了一聲,從書櫃裡拿出一幅畫,那畫上繫着紅絲帶,紙是上好的熟宣。
“這是我送少爺的賀禮,你拿去給他。”
錦明有些詫異,愣愣地接過畫卷。
“替我轉告少爺,宋芷身無長物,只能送一幅畫,希望少爺不要嫌棄。”
“去吧。”
那畫是一幅白頭偕老圖,畫着兩隻白頭翁,停在桂花上,寓意祝新人白頭偕老,早生貴子。
錦明沒敢胡亂打開看,拿着畫便出去了,孟桓這時候哪有空看畫,因此它便同其他賀禮堆在了一起。
錦明離開後,宋芷提筆給齊履謙回信。
“伯恆兄,見字如晤……”
寫完後,宋芷輕輕吹乾墨跡,他知道今日沒人有空理他,便偷偷摸出門,僱了個人將信替他送到齊履謙家中,而後再偷偷回來。
孟府的喧鬧一直持續到半夜,後半夜才漸漸安靜下來,賓客散盡,新人入洞房。
不知是因爲太吵了,還是因爲心緒不寧,宋芷一整夜都沒睡着,他睜着眼睛,望着黑黢黢的夜色,似在想什麼,可腦子裡又什麼都沒有。
孟桓現在在做什麼?
……當然是和綽漫共度良宵。
不用思考就能得出答案,可答案那麼令人難以承受,讓宋芷不敢細想。
季春的夜晚仍有些冷,風吹動紗窗,絲絲的涼意一點點透進來,宋芷清瘦的臉頰上毫無睡意,烏黑的眸子一片冷寂,弦月清冷的光從紗窗透進來,勾勒出他削尖的下巴線條。宋芷的脣角抿着,脣色因爲久病而泛白。
冷。
宋芷攏緊被子,將半張臉都用被子蓋住,卻還是冷,冷得他渾身都在發抖。
久不見陽光的陰暗房間裡,似乎沒有活物,宋芷的呼吸原本輕得聽不到,卻突然猛烈地咳嗽起來,他咳得急,似乎要將肺也咳出來。
肺是沒有咳出來,卻咳出了一團暗紅的血。
宋芷顫抖着手,拿帕子細細擦了,想着明兒個得讓錦明將被褥換洗一遍,免得被孟桓發現。
月色逐漸西斜,天色漸漸亮了起來,東邊天上出現了一抹魚肚白,宋芷熬了一整夜,眼底一片青黑,看起來煞是疲憊。
因此清晨錦明來時,嚇了一跳,又看到被子上的血跡,差點叫出來。
“噓。”宋芷對她豎起食指,“莫要聲張。”
“可是,先生……”
“少爺新婚,”宋芷打斷她,“見血不吉利,你別說出去,偷偷拿去洗了。”
宋芷說得有道理,大喜的日子若是見了血,別說孟桓和綽漫會怎麼樣,巴雅爾那兒就無法交待。
“是……先生,但您這身子,可不能拖着,得請大夫來看看才行。”
宋芷笑了笑,嘴脣有些幹,“等府裡忙過這幾天再說吧,我不急。”
新婚後頭一天,新婦要拜見公婆和舅姑,孟桓是個獨苗,舅姑是沒有,公婆也只有婆婆一個在,因此省了很多功夫。
綽漫早早地起了,身穿長袍,戴着罟罟冠,禮數周到,與孟桓一起拜見了巴雅爾。
第二日,新婦進祠堂。
第三日,婿見新婦之父母,即孟桓要去將軍府拜見伯顏和博羅哈斯,隨後拜見安童等綽漫的其他黨親。
新婚後好幾日,孟桓都騰不出空來見宋芷,直到他無意間在一堆賀禮中看見了那幅畫。
孟桓隨宋芷學畫,學得乏善可陳,卻對宋芷的畫了解得很,雖則畫上連落款也沒有,孟桓也一眼就看出,是宋芷畫的。
白頭偕老,早生貴子。
孟桓脣角微彎,不知是在嘲諷自己,還是在嘲諷誰。
“哈濟爾,”綽漫整理着賀禮清單,見孟桓對着一幅畫發呆,便湊過來看,她不懂得畫,見沒有落款,疑惑道,“這是誰家送來的,怎麼落款也沒有?”
孟桓淡淡地把畫收起來,說:“與你無關。”
綽漫的臉色僵了僵,將手上拿着的賀禮清單“啪”地拍在案上,冷笑道:“與我無關?這是送給你我的新婚賀禮,怎能說與我無關?”
“哈濟爾,我現在是你麥裡吉臺氏明媒正娶的少夫人,那夜的事我不想再提,但你現在的模樣,卻讓我失望得很!你哪裡有一點我丈夫的模樣?”
綽漫說的是新婚之夜,那天晚上兩人沒有圓房,孟桓沒有碰她。
綽漫原本覺着,她只要正大光明地嫁給孟桓,一切便迎刃而解,什麼宋芷都不在話下,沒想到孟桓爲了區區一個漢人,還是男人,竟這樣羞辱她。
“賜婚的旨意是你求的吧?”孟桓問。
綽漫擡起下巴,道:“是我,怎麼?你要果真不願,怎麼不抗旨呢?”
“不敢抗旨,娶了我,卻還想跟宋芷藕斷絲連,你可真夠無能的。”
“哈濟爾,”綽漫伸手去拿那幅畫,“你想繼續把宋芷養在府裡,我不反對,你想再養十個八個小妾男寵,都可以,但我是你的正妻。”
孟桓握得緊,綽漫沒有拿動,她氣憤得咬牙,“你得將我當做正妻來看待。我不是那等好欺負的弱女子,你若繼續這樣苛待我,我可不會對你客氣。”
“鬆手,”孟桓說,“別碰這畫。”
綽漫眉頭一橫,恍然明白過來,諷道:“是宋芷送你的,是吧?所以看也不許看,碰也不許碰。”
“鬆手。”孟桓重複,他沒有正面回答綽漫的話,無疑是默認。
綽漫更惱:“區區一個男寵,你憑什麼這麼寶貝他?”
“住嘴!”孟桓一個掌刀砍在綽漫手腕上,趁她吃痛時,將畫收回來,冷冷道,“他不是你可以評價的。”
綽漫的手腕紅了一塊,她沒料到孟桓竟然敢對她動手,剛想反擊,孟桓已經拿着畫轉身出了門。
“哈濟爾!”綽漫氣急敗壞,“你給我回來!”
門口的婢女看到孟桓沉着臉大步走出去,又聽到綽漫的聲音,詫異地向裡望了一眼,就是這一眼,讓綽漫忽地收了聲。
她與孟桓之間的事絕對不能傳出去。
否則豈不是要讓人笑掉大牙?
愛赤哥知道孟桓對他不好,說不定會出手警告孟桓,甚至於打擊孟桓。
這是不行的。
孟桓一路黑着臉,步履匆匆地往宋芷的房間跑,越往那個小院兒去,門庭越是冷清,到宋芷房門前,已是門可羅雀。
錦明孤零零地站在門口,派來看管宋芷的侍衛丫鬟都倦怠得很,七倒八歪地守在那裡。
“少爺!”看到孟桓過來,臉色難看得要命,錦明嚇了一跳,連忙屈膝行禮,“您怎麼來了?”
孟桓瞥了她一眼,腳步頓在門口,臨了竟然有些不敢進去。
……宋芷是以什麼樣的心情作這幅畫的呢?
他一定恨死自己了。
“……他近來,怎麼樣?”良久,孟桓問了一句。
錦明怯怯地擡眼打量他,想了想,如實說:“不大好。”
“先生病了,又一直不肯看大夫,前幾日咳血了,這幾日又吃不下飯……”
錦明話沒說完,裡頭又傳出宋芷一聲急過一聲的低咳。
病中的人像是極力在壓抑着自己的聲音,不肯讓外面的人聽到,但這哪兒是壓抑得住的?
門倏然被推開了。
孟桓拿着畫站在門口,猶豫了一瞬,才擡腳走進去。
到裡間門口,孟桓看見了窗前坐着的瘦削身影,打翻了的顏料弄污了畫紙,宋芷一手捂着嘴,一手扶着桌子,咳得腰都弓了起來,臉色漲得通紅。
看着便叫人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