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看了他一眼,又坐回到主位上,道:“且先說說,你爲何要寫這首詩?”
宋芷抿着脣,下頜的線條格外緊繃,在外人看不到的位置,冷汗已經從背脊上冒了出來。
太子道:“如實說便可,我不會怪罪你。”
太子仁孝,說不怪罪就是不怪罪。
宋芷這才磕了個頭,鼓起勇氣道:“小人並非有意想勾起殿下的傷心事,只是方纔,殿下命小人隨便寫……小人幼失怙恃,只得家中一個秀娘,將小人看得如同親子,多年來悉心照料,小人才有了今日。秀娘便如同小人的孃親一般,她對小人的養育之恩,小人永世難報。”
“因此一時間想起了這首詩,藉以表達小人對秀孃的感激之情,卻不小心觸及了殿下的傷心處……小人罪該萬死!”
宋芷一番話說得情真意切,說秀娘艱難撫養他如何如何,讓太子不由得想起察必皇后仍在世時的種種情形,一時情難自禁,動容道:“你有這份心,很好。”
“你家那秀娘雖不是你親孃,卻將你當親子看待,你又如此孝順,若世人皆能如你這般,知感恩,守孝悌,那這世間就要少許多悲劇了。”
聽到太子這樣說,宋芷悄悄鬆了一口氣,在袖子上抹掉手心的汗。
他說的話其實不假,但畢竟太子身份特殊,若不是腦子缺根弦或是別有用心,誰也不可能隨意在他跟前寫這樣的詩。
宋芷很早便聽過太子的美名,太子如何嚮往儒學,如何重用儒生,如何仁孝,如何寬厚,這些整個大元都知道。
但宋芷也並非如孟桓想的那樣,是爲了搭上太子,藉以上位。他只是想,孟桓強行將他留在這兒不知爲了何事,若能借太子之手離開孟桓,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哈濟爾,你府上這個秀才,倒是個有孝心的。”太子平復了心緒,對孟桓道。
孟桓眼裡的陰翳藏得一點兒不勝,笑着回答道:“有仁孝如太子殿下在此,做臣民的,自然也都謹守孝悌之心。”
太子笑了笑,對宋芷說:“你方纔說,因家境貧寒無法讀書,你既有好學向上之心,又寫得一手好字,便不該荒廢了。”
太子說着,看了孟桓一眼,他雖喜歡宋芷得緊,但既然孟桓沒有主動開口將人給他,他也沒有奪人所好的習慣,便道:“哈濟爾,今後這秀才在你府上,你可不能教人平白埋沒了。”
這便是讓孟桓多關照宋芷的意思了。
孟桓笑着應了。
這時太子身後站着的一名隨從忽而低下頭,在太子耳邊說了什麼。
此人身材魁梧,分明是個漢人,卻高大如蒙古人,濃眉大眼,左邊眉毛上有一顆痣,叫人看着發怵。
太子點點頭,表示知曉了,隨後道:“時候不早,我尚有公務纏身,不多叨擾了。”說完站起身。
孟桓躬身道:“恭送殿下。”
綽漫抓着太子的手說:“阿不合公務比爹爹還忙,總見不着人,不能多陪陪綽漫嗎?”
太子捏着她的鼻尖:“綽漫乖,等年節的時候,你來東宮,阿不合好好陪你玩,還叫你那兩個姐姐也陪你玩。”
綽漫眼睛一亮,笑道:“阿不合說話算話!”
太子點頭:“本宮乃是儲君,自然一言九鼎。”
綽漫追着他出去:“阿不合,綽漫送送你!”
孟桓目送太子和綽漫離開後,目光纔回落到宋芷身上,眼神陡然陰沉下來,暴怒着隨手從桌上抄了個東西向宋芷砸過去。
宋芷不躲不閃,被砸了個正着,一個趔趄摔倒在地,額上頓時淌下幾縷殷紅的血,烏黑的墨混合着血一起流下來,將洗得乾淨的夾袍污了一大片。原來孟桓隨手抄起的是硯臺。
“跪好!”孟桓冷冷道。
宋芷隨手抹了抹流到眼睛裡的血,只覺眼前一片緋紅,又頭暈目眩,聞聲吃力地挪了腿,在孟桓跟前跪着,伏下身去。
他伏得極低,額頭幾乎觸到地面,眼裡浮起的生理性淚水滴了下來,與墨跡混合着的血跡一起,一滴滴地落到地面上,墨色與紅色逐漸暈染開來,形成一片瑰麗血腥的色彩。
“我真是小瞧了你,”孟桓冷笑道,“竟敢在我的眼皮子底下耍這些把戲!”
“還想攀上太子殿下?”
宋芷動了動嘴脣,想反駁,卻沒能說出話來。
“早先你不是不肯出仕麼?不是清高得很麼?”
孟桓蹲下身,手指捏着宋芷的下巴,強迫他擡起頭來,力道之大,幾乎要讓宋芷的下巴脫臼了。
孟桓盯着宋芷這張過分清麗動人的臉,諷道:“我道是真有多高的氣節,原來也不過如此!”
孟桓倏然鬆開了手指的鉗制,下一瞬,一巴掌落在了宋芷的右臉上。
“口口聲聲爾等蠻夷,這話若讓太子殿下聽去,你以爲你還能活到現在?”
這一巴掌,頓時叫宋芷半張臉都紅腫起來,扇得宋芷腦袋發暈,臉上火辣辣的疼。
齊諾在旁邊道:“少爺,打髒了您的手可怎麼好?”畢竟宋芷臉上又是血污又是墨跡。
孟桓擡眸看了他一眼,齊諾頓時噤了聲。
孟桓喘了口氣,略略收斂起怒氣,問:“說吧,你到花廳來做什麼?誰告訴你太子在這兒,還是你自己打聽到太子在這兒,特意到太子跟前來的?”
宋芷終於明白自己背了什麼鍋,心中又是憤恨又是屈辱又覺得諷刺得可笑。他擡起頭看向孟桓,脣邊掛了些冷笑,輕輕道:“良禽擇木而棲,孟校尉有什麼疑問麼?”
便是這一眼,讓孟桓忽地確認了:他見過這張臉。
在哪兒見過這張臉呢?孟桓想。
絕不是在大都。他在大都接觸的都是名門貴胄,很少有機會能接觸到這樣低賤的人。
電光火石間,孟桓忽然想起了什麼,問道:“你是四年前被張右丞救回大都的?”
“四年前你在哪兒?”
宋芷頭一偏,冷笑道:“與你何干?”
孟桓猶自在回憶,目光不經意地掃到一旁滾落着的硯臺。
硯臺……
這張臉……這個眼神,那人手上好像抓着什麼……對了,是石頭。
“浦江?”孟桓忽而想起來了。
是了,四年前忽都虎被任命爲嘉興路總管府達魯花赤,不久又擢爲黃州路宣慰使。孟桓當時才十五歲,跟着愛赤哥走南闖北,卻始終沒真正上過戰場,心中不平,路過浦江的時候,隨手殺了幾個不守軍令的士兵泄憤,當時旁邊有個漢人小孩兒,便是現在宋芷這般模樣。
臉上髒兮兮的,明明害怕,還不肯示弱,不肯求饒,手裡捏了一塊石頭,警惕地盯着他。
孟桓道:“你就是當年我救下的漢人小孩兒?”
宋芷頓時抿了脣,不說話了。
嚴格說來,孟桓確實救了他一命。當時孟桓若沒有出現,宋芷多半會被那幾個蒙古士兵殺掉。
孟桓沒有敘舊的意思,兩人也沒什麼舊好敘,孟桓終於弄清了那股熟悉感從何而來。回想起當年那小孩兒,模樣已經記不太清了,只記得很狼狽,再看看現在宋芷的樣子,乍一看比那時還要狼狽些。
“我救了,你便是這樣報答我的?呵,良禽擇木而棲?……背主求榮,我便是殺了你也不過分。”
漢人柔弱得很,一碰就是傷。孟桓沒心情再折騰宋芷,免得折騰出毛病了,日後沒法跟太子交差,他站起身,道,“滾吧,別再出現在我面前。”
宋芷咬着脣,用衣袖擦了擦眼角的血污,勉強道:“謝少爺。”說完便站起身,卻因爲眩暈沒站穩,腳下一晃,險些一頭向着桌角撞去,幸好被孟桓及時拉住了。
孟桓皺了皺眉,竟也沒嫌髒了衣服,將宋芷扶穩站好了:“這兩天不必來書房了。”
又吩咐齊諾:“拿瓶傷藥送到他屋裡去。”
齊諾不滿地腹誹:自己打了人還要我送藥。
“謝少爺。”宋芷又道,隨後便一腳深一腳淺地回房去了。
半道上碰到一個美貌少女,髮絲微蜷,五官深邃,皮膚白皙,十分漂亮。她見了宋芷的模樣,吃了一驚,吩咐身旁的丫鬟道:“阿齊拉,送先生回屋去,我自己去找少爺就行了。”
阿齊拉是個瘦瘦的少女,臉上有些小雀斑,眼睛彎彎的,從沒見過這陣仗,嚇得臉都白了,連忙扶着宋芷道:“宋先生,小心些,奴婢扶着您。”
宋芷看了她一眼,勉強笑了一下:“多謝。”
阿齊拉將宋芷送回屋後,心地好,沒把宋芷扔着不管,打了清水將宋芷臉上的血污和墨跡都洗淨了,才問宋芷:“先生此處有藥麼?若是沒有,奴婢回屋給你取。”
宋芷正想說有,就聽到門吱呀一聲開了,齊諾站在門口道:“宋子蘭,你的藥。”
阿齊拉小跑着過去把藥接了,乖乖巧巧道:“謝謝齊諾哥哥。”
齊諾奇怪道:“你怎麼在這兒,你主子呢?”
阿齊拉的主子叫薩蘭,是孟桓的寵妾。
阿齊拉道:“去少爺那兒了。”
齊諾點點頭,沒說什麼,關上門走了。
阿齊拉回來後,對宋芷道:“先生忍耐一下,或許有些疼。”
宋芷點頭:“無妨。”
等藥擦完,宋芷幾乎要睡過去了,阿齊拉看着宋芷的臉說:“這樣好看的臉,若是額上留了疤,便不好看了,少爺拿來的藥決計是好的,先生多擦幾次,定不會留疤。”
宋芷有氣無力地謝了,將阿齊拉送走後,連身上髒衣服也沒換,便躺在了牀上,靜臥休息。
孟桓那一下砸得極狠,宋芷當時幾乎一下子被砸懵了,連痛都感覺不到,只感到溫熱的血從額頭上流下來。然而此刻躺着,傷口便作亂似地開始疼,疼得宋芷太陽穴都一跳一跳的,睜開眼便覺得天旋地轉,只好閉上了眼。
宋芷微微嘆了一口氣,心說這一下也沒有白挨,起碼孟桓以後再想對他動手,都得有所顧忌了。
只是爲何自打認識孟桓起,便受傷不斷呢?此人真是他命中煞星。
宋芷模模糊糊地想着,又嘆:這傷口可真疼啊。
宋芷醒來的時候,是被敲門聲吵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