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得宋子蘭三個字, 孟桓反射性的警惕起來,眼睛微眯,輕聲反問:“趙大人怎會對區區一個平民百姓感興趣?”
趙孟頫神色有些爲難, 四下看了一眼, 道:“孟大人, 此處人多眼雜, 借一步說話。”
事關宋芷, 孟桓沒有不去的道理,當下兩個人便一前一後,向宮外走去, 尋了處僻靜私密的茶樓,要了個包間, 靠窗坐了。
趙孟頫身爲皇帝跟前新晉的紅人, 竟然親自爲孟桓斟茶。孟桓卻不想跟他磨磨唧唧的, 大馬金刀地坐着,開門見山:“趙大人, 孟桓一介粗人,你若有話,不妨直說。”
趙孟頫也不是婆婆媽媽的人,見孟桓爽快,並不再繞彎子, 問:“孟大人, 趙某想請問一下, 貴府的宋子蘭, 可是名芷?”
孟桓不耐的神色倏然變了, 他記起,宋芷的爹爹原也是宋廷大員, 因主戰被貶,才做了銅陵小小一知縣,趙孟頫的身世是全大都都知道的,趙宋皇室嫡系子孫,曾經這樣尊貴的身份,說不準真與宋芷有過交集。
本是風馬牛不相及的事,孟桓卻突然想到了救宋芷的法子,他們文人的事,就讓他們文人去處理,將宋芷從麥裡吉臺摘出去。
因此孟桓挑了眉,問:“趙大人如何知曉?”
“果真是?”聽得孟桓的話,趙孟頫原本還惴惴不安的心,忽地被驚喜充滿,他沒料到,他竟真能再遇到宋芷。
孟桓抿脣,點了一下頭。
趙孟頫又問:“不知他家裡如今還有何許人也?他爹爹可叫宋修文?”趙孟頫連珠炮似地問了許多問題,都是來證明宋芷身份的。
孟桓聽着,心裡也有了數,一一作答後,孟桓問:“敢問趙大人是何時與子蘭相識的?”
發現趙孟頫是敵非友,孟桓的態度亦有了轉變。
趙孟頫卻注意到孟桓對宋芷的稱呼,“子蘭”,親暱又自然。
“這就說來話長了。”趙孟頫說,“子蘭出生時,才這麼大,”趙孟頫比劃了一下,“我還抱過他呢。”
原來,宋修文原是戶部侍郎,兢兢業業,爲國爲民,鞠躬盡瘁,趙孟頫的爹爹趙與告與他關係匪淺。
宋芷出生時,宋修文一家還住在臨安,那年趙孟頫十歲,宋芷還沒有表字,趙孟頫就“阿芷,阿芷”地叫他。
宋芷幼年時,與趙孟頫是時常見面的,關係比較親厚,雖因年齡問題,玩不上到一塊兒,趙孟頫倒也願意偶爾哄哄這個弟弟,教他寫幾個字。宋芷剛開始習字時,趙孟頫的書法尚還稚嫩,當起小夫子來,卻有模有樣。
後來,宋芷一家被迫離開臨安時,宋修文先提前給宋芷取好了表字,叫子蘭。
趙與告對宋修文的被貶深表痛心,卻無能爲力。而趙孟頫也從小沒了一個成日追着他叫趙七哥的跟屁蟲。
後來,蒙軍攻破了襄樊,大軍直逼臨安,整個大宋就亂了起來,通信受到極大的阻礙,偶爾趙與告還能收到幾封從銅陵來的書信,日子久了,戰事吃緊,書信就再難過來。
趙孟頫因此斷了與宋家的聯繫。
後來,他聽說宋修文戰死,死前把妻兒送了出去,這些年便不知所蹤了。趙孟頫一度以爲孤兒寡母都在戰火中不幸喪生了,沒想到今日竟忽地聽到了宋子蘭的名字。
聽了趙孟頫的話,孟桓許久沒有言語,趙孟頫以爲他不信,便道:“如今我也不是什麼王子皇孫了,只是一介平民,有幸被陛下賞識,才得以聽到子蘭的消息,孟大人便滿足我一個心願吧。”
實際上,孟桓卻想的是,原來他的子蘭,也曾是名門貴胄,錦衣玉食,能與皇室子孫稱兄道弟的。
如今卻落魄至此,因爲受他的牽連而鋃鐺入獄,衣食無着。
“孟大人?”見孟桓沒有反應,趙孟頫叫了他一聲。
孟桓猛然回神:“怎麼?”
趙孟頫:“趙某想問問,子蘭如今是什麼情況,陛下方纔說的是什麼?”
孟桓遂撿重要的,大略說了說。
趙孟頫聽了,嘆了一聲,苦笑道:“子蘭可真與他的父親一模一樣,脾氣又倔又硬,非要撞得頭破血流纔好。”
“唉!”他長嘆一聲。
孟桓脣角帶着苦澀的笑:“我也曾數次提醒過他,可他從來不聽,偏要一意孤行。”
“此次受我連累,東窗事發……”
這話說得微妙,趙孟頫新入官場,對目前大都的局勢不大瞭解,不解道:“此話怎講?”
孟桓卻不便對趙孟頫講,趙孟頫也不追問,只是兩人談了這半晌,趙孟頫卻慢慢覺出些不尋常的意味來。
孟桓對宋芷的事,事無鉅細,都如此瞭解,甚至還能爲宋芷隱瞞這樣大的事,不說上報,如今事發,也沒有半分責怪的意思,實在不能不叫趙孟頫多想。
但這種事,問起來太唐突,趙孟頫旁敲側擊地問:“不知子蘭如今家住何處,可有妻室?我想去拜訪拜訪。”
算起來,宋芷今年已滿廿三歲,早該有妻室子女了。
十分尋常的詢問,孟桓卻捏起精美的細瓷杯,抿了一口茶,纔回道:“子蘭尚不曾娶妻,一直住在孟府裡。”
哦,趙孟頫心裡有了數。
男風不是稀罕物事,趙孟頫沒有大驚小怪,瞭解了宋芷的事後,趙孟頫明白這事兒不能由孟桓來解決,孟桓並不好出面。
再加上,他如今涉嫌與謀反的也速不花私通,身份尷尬。
“子蘭之事,趙某會竭盡全力,”趙孟頫把話放在這兒,“但趙某卻不敢保證,能將子蘭救出來。”
這正是孟桓想求他卻又不好開口的,不是放不下面子,是他與趙孟頫不熟,不好貿然相求。
謝過了趙孟頫,孟桓打算起身回府,他還記得,皇帝陛下禁了他的足呢。
臨別前,趙孟頫說想去見見宋芷,孟桓卻苦笑,這事兒他做不了主,要麼大都路總管府放人進去,要麼陛下發話,尋常人輕易不能進去探視的。
趙孟頫只好先暫時作罷,提出想看看宋芷從前寫的詩文。
這個沒問題。
隔天,趙孟頫親自去了孟府一趟,討要詩稿。一番看下來,趙孟頫卻看出了名堂。
所謂罪證裡的那幾首詩,根本不是宋芷的手筆。那幾首詩與宋芷其他詩風格迥異,一眼就能看出不是一個人寫的。
這下趙孟頫也不懂了,既然不是宋芷作的,宋芷爲何要認罪?
過了些日子,趙孟頫拿了一大筆銀子去總管府打點,才得以順利進了大牢,見到宋芷。
趙孟頫已經全然認不出宋芷來了。
一是兩人已有十幾年未見,分別時宋芷又太小,如今全不是孩提時的模樣了。
二是宋芷在牢裡吃不飽穿不暖,瘦拖了形,蓬頭垢面,實在難看出當年那個一身貴氣的小少爺模樣了。
讓領路的獄卒打開門,趙孟頫拿了幾兩銀子讓他走開,這才擡步向牢房裡走進去。
宋芷也不知是睡着了沒有,半躺在稻草堆裡,囚服在他瘦削的身體上顯得很寬鬆,露出的一節手腕細細的,瘦骨嶙峋。
散落的發遮住他的眼睛,下巴上有青色的胡茬。
眼前的人氣息平穩卻微弱,彷彿已經離死亡不遠。
宋芷這個樣子,讓趙孟頫不由得想起自己爹爹逝世時的模樣。
趙孟頫前些年就聽聞了文天祥被處死的消息,如今再看到這樣心如死灰的宋芷,不由得悲從中來,鼻子一酸,低低喚道:“子蘭!”
宋芷似是聽到了,動了動腦袋,卻沒有坐起來。
“子蘭,你看看,我是誰?”
陌生的聲音讓宋芷提不起興趣,語氣裡的真情卻讓宋芷動容,他終於轉過頭來,藉着天窗裡微茫的光,看向趙孟頫的臉。
趙孟頫前些年一直在江南隱居,日子過得清貧卻安逸,周身氣度靜雅從容,頗有一股驚世才子的風流。他眉目清朗,猶如清風朗月,皓皓輝光。
“你是……?”嗓音因缺水而乾澀,嘴脣起了皮。
宋芷顯然已經記不起趙孟頫了,畢竟他離開臨安時才八歲。
趙孟頫看着他滿是倦怠的憔悴的臉,又是一陣心酸,低聲道:“子蘭,我是趙七哥啊,教你寫字,常常抱你的那個趙七哥!”
趙七哥……?
太久遠的記憶在多年的雨雪風霜中變得模糊不清,宋芷喃喃地念着這個稱呼,只覺得有些熟悉,卻完全想不起是誰。
趙孟頫情緒激動,忍不住前進了一步,宋芷竟莫名退了一句,警惕地看着趙孟頫。
趙孟頫無奈,只好後退,道:“我不靠近。”
他從宋府的海棠樹說到蓮花,從宋修文說到文天祥,從鬥蛐蛐說到書法,才終於讓思維遲鈍的宋芷有了一絲反應。
宋芷烏黑的眸子依舊,神采卻不復,只那麼靜靜地望着趙孟頫,末了,輕輕地叫了一句:“……趙七哥?”
趙孟頫差點喜極而泣。
誰知宋芷竟沒有高興,他對趙孟頫的記憶實在太少,說是陌生人也不爲過,淡淡問了一句:“你怎麼在這兒?”
既是堂堂趙宋皇室子孫,怎會能輕易出入元廷的監牢?
答案只有一個,趙孟頫在爲元廷賣力。
宋芷雖一直自棄,覺得自己留在孟府,有違先父遺志,卻從沒想過要真的出仕,聽從蒙元皇帝的差遣。
趙孟頫呆了呆,宋芷這態度……有些難辦了,強笑道:“我……我前些年一直在江南印記,前幾日,剛被徵辟入京,聽說你出了事,便來看看。”
宋芷疲憊地閉上眼,道:“現在看完了,便請回吧。”